“樂感文化”與“罪感文化”的神話學解讀

林瑋生

[摘要]“樂感文化”與“罪感文化”是中西方文化品格的一組重要概述。但長期以來，對這一組文化品格的形成，缺乏“發(fā)生學”的研究。透過中國神話與希臘神話的敘事，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神話飽含著“樂感文化”的因子，而希臘神話則演繹著“罪感文化”的主題?！皹犯形幕迸c“罪感文化”的因子滋生于人與自然抗爭的集體體驗，其深層成因，可以追溯至中希兩族的地理母因。

[關(guān)鍵詞]神話；樂感文化；罪感文化；文化品格；張力對子

[中圖分類號]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9)06－0183－05

一、“樂感”與“罪感”：中西各別的文化品格

20世紀30年代，露斯·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et)，從心理學的角度研究人類文化的特征，從而形成了人類學的一個重要學派：文化心理學派。該派把心理學上的人格研究，移位于對族群文化的分析，把一個族群文化視為一個個體的品格、氣質(zhì)，這樣，每一個族群都有著不同于其它族群文化特質(zhì)。在《菊花與劍》(The Chrysanthe-mum and thd Sword)中，本尼迪克特高度概括了兩種文化類型：其一，基督教國家的“罪感文化”——人的一生就是為上帝贖罪(original sin)的一生；其二，日本的“恥感文化”——日本人以恥辱感為動力。于是，西方文化便有了“罪感文化”之稱。

中國學者也試圖以文化心理學派的視角概括中國文化的品格。李澤厚站在世界文化格局，將中國文化概括為“樂感文化”(Culture of Optimisms)。他認為，“中國人很少真正徹底的悲觀主義，他們總愿意樂觀地眺望未來”。在他新近出版的一部中國文化研究專著書名里，便冠以“樂感文化”。對中國文化的“樂感”品格的概括，得到眾多學者的共鳴。半個世紀以前，英國哲學家羅素(Russell，Bertrand Arthur William)談及中國的文化精神時說：“中國人似乎是富于理性的快樂主義者?！表椡私Y(jié)發(fā)現(xiàn)，“自到現(xiàn)在，中國民間歌曲多半還是用缺乏半音的五音調(diào)……音樂心理學者認為半音產(chǎn)生緊張，而要求解除緊張，無半音的音樂則令人輕松安靜”。

應(yīng)該說，對中西文化品格的“罪感”與“樂感”概括，在很大程度上觸及了這兩個文化的精神本質(zhì)，在學界上有較高的認同感。但是，對這兩個文化品格的形成，缺乏應(yīng)有的發(fā)生學研究；至于將“罪感”與“樂感”并置于一個共時的空間、并構(gòu)成對稱性的張力對子的研究，目前還未見有學者涉足。

學者孫熙國說，中國“樂感文化”的搖籃是《周易》。本文認為，不管是“樂感文化”，還是“罪感文化”，其濫觴應(yīng)該溯至民族的神話及地理母親。在文明的黎明期，一個民族的文化品格雖然還沒能被抽象地提煉出來，但它已被蘊含在神話的形象故事及其重重的表象之中。何新說：“在神話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中，深刻地體現(xiàn)著一個民族的早期文化，并在以后的歷史進程中，積淀在民族精神的底層，轉(zhuǎn)變?yōu)橐环N自律性的集體無意識，深刻地影響和左右著文化整體的全部發(fā)展?！崩钭淤t說神話的“存在形態(tài)是與族群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相對應(yīng)”。因此，“神話是文化的表征或密碼，解讀神話可以解讀文化系統(tǒng)”，通過形象的、“可視”的神話，可以解讀民族文化品格在發(fā)生期的雛形。

二、“樂感”／“罪感”文化的神話演繹

1.“樂感”與“罪感”／“悲感”：人與自然沖突、抗爭中孕育的世界觀色彩

本文認為，作為民族文化的“樂感”或“悲感”品格，根植于初民在黎明期與自然抗爭中流露出來的對自然力的不自覺體驗。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憾》中指出，文明是指所有使我們的生活不同于我們的動物祖先的生活的成就和規(guī)則的總和，它有兩個目的，即保護人類抵御自然和調(diào)節(jié)人類關(guān)系。在這場長期的“保護人類抵御自然”的人與自然的較量中，由于不同民族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不同：有相對較為溫和的，也有較為險惡的。在較為溫和的時空里，當一個民族在與自然的艱苦抗爭中，相對較為主動，并不斷獲得勝利時，就會獲得一種相對樂觀的體驗。相反，在較為險惡的時空里，當一個民族長期受到強大自然的戲虐時，就易鑄塑黑色、悲觀的民族性格。

在希臘的文明語境中，人類的力量、自然力、樂感／悲感文化這三者關(guān)系，可由“弓、弦、箭”三者的關(guān)系得到精彩的喻說。如果說，人的力量為弓，則自然力為弦，自然力越兇猛，弦對弓的控制就越就“緊”，這時弓就越就“張”。希臘正處于這弓(人類征服自然的力量)與弦(險惡的海耕環(huán)境)的巨大張力之間，從這個巨大張力中射出的箭即是這個民族的悲感文化——這支箭，如此兇猛，成為世界獨一無二的悲感／悲劇文化之箭。

而中國文明語境中，弓(人類力量)與玄(自然力)之間不怎么構(gòu)成張力，相反，弓(中國初民較為發(fā)達的自然征服力)與弦(較為溫和的農(nóng)耕環(huán)境)能夠相對地調(diào)和起來，此即“天人合一”。中國初民早發(fā)的農(nóng)耕生產(chǎn)力，以及大地母親賜給的遼闊沃土，使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中，能夠較為和諧地合一，沒有象希臘那樣弓與玄之間驚天動地的沖突(而產(chǎn)生舉世聞名的希臘悲劇)。在“天人合一”語境中，蕩漾著一種人與自然溫和關(guān)系的“樂感文化”。

2.“樂感文化”與“罪感文化”的形象敘說：“推石上山”與愚公移山

神祇不是別的，正是初民對強大自然力的指稱、化身。從某種意義上說，神話即是關(guān)于人與自然抗爭的曲折的形象的敘述。因此，從一個民族的神話，可以較為清晰地窺視到這個民族在文明黎明期與自然抗爭中所表現(xiàn)出來悲歡、苦樂等感情色彩。

(1)在希臘神話舞臺上，充斥著中“悲感”的調(diào)子。

普羅米修斯盜火的故事敘說了希臘初民在與自然的抗爭中所付出的慘痛代價。人類獲取、控制宇宙的重要元素火、水、石是文明進程的大事、驚天動地的事件?；鹱鳛橛钪娴脑镔|(zhì)之一，人類只有擁有它，才能驅(qū)逐野獸，獲得了生機活力，才會有了一個光亮的世界。沒有火，人類還要在黑夜中與野獸掙扎中生存。所以，“盜火”的神話故事成了世界神話故事的一個重要主題。

在希臘著名的盜火神話中，宙斯藏起火種，“盜火”英雄普羅米修斯雖成功地盜取天火送與人類……自己卻被鎖在高加索山上，被罰縛困于冰冷而凄涼的巖石上“守望”，受盡天鷹啄食肝臟之苦。

這個故事透露了希臘初民在與自然抗爭中付出的沉重代價。宙斯是強大自然力的象征，普羅米修斯則代表的是人類力量。這位被馬克思譽為“哲學日歷上最崇高的圣者和殉道者”勇敢地反對神祇，他說，“……當今的主子，很快就會不體面的被推翻……，就讓他統(tǒng)治這短促的時辰吧……”普羅米修斯所盜之火是人類生存之火、希望之火，更是瀆神之火、文明之火、理性之火。但其中的代價卻是巨大的——三萬年的苦刑掙扎，受盡天鷹啄食肝臟之苦。這個故事影射了希臘自然力的強大與險惡，以及透露了希臘初民在文明進程中悲劇／悲感的底色。

“命運”故事同樣表露了希臘的黑色文化特征。所謂

命運，即人力與神(自然)力沖突而失敗形成的一種屈服的認識。㈣在神話時代，人類用形象或神象表達命運。整部希臘神話，可謂是關(guān)于“命運”主題的演繹。

俄狄浦斯還未出生就被命運女神決定了弒父娶母的命運，盡管其父拉伊俄斯小心行事，盡管俄狄浦斯王放棄王位，永遠離開養(yǎng)父及妻子，到處漫游。但還是逃不出命運的安排，還是未能擺脫命運對他懲罰，而應(yīng)驗了“神諭”的安排。坦塔羅斯和其兒子珀羅普斯因為得罪了神明，從而引起了這個家族幾代人互相殘殺的悲?。喊⑻厝崴古c坦厄斯忒斯兄弟相爭相殘；阿特柔斯的兒子阿伽門農(nóng)被其妻克呂泰墨斯特拉和坦厄斯忒斯的兒子埃癸斯托斯謀殺。在“命運”面前，人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在希臘神話中，“命運”主要由三個符號承載：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克羅托(紡織生命之線)、拉刻西斯(決定生命之線的粗細，即將各種不同的命運賦予每一個人)以及阿特洛波斯(剪斷生命之線)。期中，老太婆克羅托的神象模樣值得關(guān)注。希臘神話到了第四代神族，即奧林匹斯神族時，神象已徹底人形化。如“前身”為母熊或母鹿的阿耳忒彌斯變成了美麗的少女，宙斯、波賽東、哈得斯三兄弟、太陽神阿波羅、戰(zhàn)神阿瑞斯、神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美神阿芙洛狄忒、先知普羅米修斯，都擁有凡人羨慕的人體，即使是恐怖的冥府之王普路同都擁有一個完美的軀體。希臘的神祗幾乎都有著一個超人的美麗軀體。唯獨命運女神長著一幅嚇人的丑相——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對這個“丑相”的不自覺建構(gòu)，可能源于希臘人對命運之力的惶恐與厭懼，暗示了希臘人與險惡自然力較量中的無可奈何。

在較為晚熟神話中，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命運新符號：Ananke(亞男克)。它出現(xiàn)在奧爾弗斯宗教的一幅關(guān)于冥界情景的圖畫中。在這幅圖畫中，Ananke手執(zhí)皮鞭，監(jiān)視著因得罪神靈而在地獄中被處以徒刑的西西弗斯。不管是滿臉皺紋的老太婆，還是殘忍的亞男克，都訴說著希臘人所處自然力、神力的不可抗爭。

西西弗(Sisyphus)“推石上山”的故事是“罪感文化”的一個最生動的注腳。西西弗藐視神明、仇恨死亡。他曾經(jīng)扼住過死灰復(fù)燃神的喉嚨，他不愿回到陰森的地獄中，他不理冥王的召令與警告，繼續(xù)強留在他摯愛的人間……諸神把他強行拉入地獄，罰他干著沒有休止的推石上山的苦役。每當他把巨石推上山頂時，巨石又轟隆滾下山腳……

西西弗熱愛人間，以非凡的勇氣與死神作對，而遭到了沒有盡頭的苦難折磨：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于一種沒有效果的勞動。這何曾不是希臘人與命運抗爭的結(jié)局的生動寫照?

(2)在整個中國神話舞臺上，則跳動著中“樂感”的調(diào)子

在中國神話中，對“命運”吶喊并不是它的主題。相反，不少故事體現(xiàn)了人可戰(zhàn)天的主旨。此類神話有：女媧補天、后羿射日、鯀禹治水、夸父逐日、愚公移山等等。中國神話沒有滿臉皺紋的命運女神，而是特別強調(diào)人的偉力，諸如射月、補天、平地、填海、逐日，移山。在人與天戰(zhàn)的一幅幅畫面中，彌漫著驚心動魄、堅忍不拔、戰(zhàn)天斗地、樂觀奮發(fā)的精神。這些神話可能暗示在神話時代，中國初民在相對溫和的自然環(huán)境中，獲得了征服自然的相對主動權(quán)。因而，“樂感文化”的因子洋溢其中。

水與火一樣，是宇宙的重要元素。與盜火一樣，控水是人類的文明進程的大事。鯀禹的時代，“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fù)生禹，帝乃令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暗邸边@個神象，就是自然力的象征。面對滔滔洪水這個自然力，鯀禹父子表現(xiàn)出不折不撓的抗爭精神。第一代失敗了，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工作，第二代終于馴服洪水。治水工程，是人對自然征服的歷史性的重大勝利，從而滋生人定勝天，戰(zhàn)天斗地的“成功”、“樂觀”精神，并積淀在集體心靈的深處，而成為一種集體意識，或集體無意識。

如果說，“推石上山”的故事是“罪感文化”的生動注腳，那么，愚公移山則是“樂感文化”的形象詮釋。愚公是位“年且九十”的老漢，因太行王屋二山阻礙其出入，乃率子孫挖山不止?！读凶印珕柶分姓f，愚公為了打開通道，率領(lǐng)全家搬走太行、王屋兩座大山。這是一件大而又艱巨的工程。但是，愚公胸懷大志，不被困難所嚇倒，終于在他力的幫助下排除險阻，把兩座大山搬走了。這則神話彌漫著人可戰(zhàn)天、樂觀向上的戰(zhàn)天斗地的精神。

西西弗“推石上山”是一種無果的勞動，而愚公移山則是一種有果，有望的勞動。西西弗是一種有罪被罰的勞動，愚公是一種豪壯、自發(fā)的勞動，西西弗的勞動是一種“定數(shù)”，而愚公的勞動則是一個變數(shù)。愚公搬走了一塊又一塊的石頭，眼前的“巨石”逐漸變小了，而西西弗卻永遠地在陰間推動原來那塊沉重的巨石。兩塊“巨石”的故事正是“樂感文化”與“罪感文化”的生動圖解。

3.神話世界中“最高主宰”的色調(diào)：揚調(diào)與抑調(diào)

中西文化的“樂感”與“悲感”特征同樣在神話世界的“最高主宰”的色調(diào)中得到體現(xiàn)。

列維·斯特勞斯認為，神話是記錄人類進化史的最好載體，他稱神話在最荒誕的幻想之下埋藏著“秩序”。人類是群居的動物。人類如何而“群”?這就是關(guān)于秩序的問題。秩序是“群”的題中之義。秩序的形成是受制于多個“力”的作用，如禁忌、禮儀、習俗等。其中，總有一個充當核心、軸心角色的“力”，它是一個民族秩序維持的最重要監(jiān)督者，是一個民族成為這個樣子的最核心力量。本文把這個“力”稱為“最高主宰”。

“最高主宰”不僅維持了一個民族的秩序，而且塑造了一個民族的文化性格。秩序常常與人的天性合二而一，或者說，它是人的第二天性。不同民族的神話均包藏了一個或現(xiàn)或隱的“最高主宰”或其雛形。中國神話的“最高主宰”是“倫理”

(或其潛在的萌芽)，希臘神話的“最高主宰”是“命運”。

“命運”是希臘神話世界的第一力量。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所說，“一切都服從命運，命運是宇宙秩序之源”。在“命運”鞭子的威嚇下，希臘的神、人被劃定在一個軌道、線路上，神、人不得不各行其道。于是，才有了秩序。

中國的“最高主宰”是“倫理”，特別是在“帝系”神話中，“倫理”的形態(tài)更為彰顯。這樣的神話故事比比皆是，如“帝王功德”神話與“禪讓”神話。它們蘊含了這樣的思想：有德者得天下。

對比這兩族神話的“最高主宰”，可見到兩種迥然不同的調(diào)子。希臘的“命運”要求人神服從命運之神的安排，就如阿波羅神殿上銘刻的民族箴言：“了解你自己”、“勿過渡”。它警告人不要妄自高大，要服從命運。其調(diào)子不是一種鼓勵、鞭策，而是一種是警告、抑制，箴言的字縫之間隱藏著一個黑色的、立在人們頭上、支配人們的絕對力量，就是一把懸在人們頭上達摩克利斯之劍。

而中國神話的“最高主宰”——“倫理”，則用“帝王功德”的故事建構(gòu)了一個“德”的模榜，用這個樣榜去鑄塑人的行為，指導人的行徑，以“人人皆可堯舜”去誘導人心。比較中國與希臘的兩個“最高主宰”，可以

發(fā)現(xiàn)，前者是警告、抑制與控制，后者是誘導、鼓勵與鞭策，兩者一“抑”一“揚”，背后隱藏著兩個截然不同的精神走向：在中國這個神話的舞臺上，始終回響著鼓舞人心的音符；而在希臘神話舞臺上，不停縈繞著無奈的黑色調(diào)子。

三、“樂感”／“罪感”文化生成的地理母因：農(nóng)耕與海耕

地理是人類文化的母親，當人類文化還在母腹時，也就是人類的祖先與自然界混沌不分的時代。人類歷史的產(chǎn)生也就是人類文化由自然母體孕育而分娩的過程。越是在人類的早期，人類對于大地、自然的依賴性就越強。法國年鑒學派史學家布羅代爾認為，由地理環(huán)境造成的“歷史長時段”因素，始終制約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探討歷史文化中某些穩(wěn)定的、恒常的現(xiàn)象(精神的、行為的)，必須首先把目光投向人類文化賴以生長的地理環(huán)境。

自然之母不同，文化之子也不同。恩格斯說過：“由于自然條件的這種差異，兩個半球上的居民，從此以后，便各自循著自己獨特的道路發(fā)展，而表示各個階段的界標在兩個半球也就各不相同了?！?/p>

1.“樂感文化”與農(nóng)耕文明

前文已述過，“樂感”意識與“罪感／悲感”意識實際上是指人與自然之間關(guān)系范疇的一組關(guān)系，也即是人與自然之間較量而勝負而產(chǎn)生的一種集體的情感體驗。人類有自己的意志，自然也具有獨立的力量，兩者常常是對立的。當人類戰(zhàn)勝、駕馭自然時，“樂感”意識一極便得到凸現(xiàn)，相反，當人類受到自然的支配、感受到到自然力量深不可測、不可戰(zhàn)勝時，“罪感／悲感”意識便成為主流體驗。

中國文明發(fā)源于黃河流域，擁有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和地理條件，而產(chǎn)生了著名的、早發(fā)的農(nóng)耕文明。早在殷商的盤庚時代，商人已漸漸習慣于定居的農(nóng)耕勞作方式。徐中舒先生認為殷人早期遷徙不居的原因是由于農(nóng)業(yè)技術(shù)不發(fā)達，需要不斷改變地理條件來維持生產(chǎn)。到了盤庚遷都以后，殷人之所以不再游徙，亦同樣是由于農(nóng)業(yè)發(fā)展了，國家力量強大了，沒有遷移都城的必要了。這說明了中國農(nóng)耕文明的早發(fā)性。

雖然，每一個民族在文明的黎明期都是在艱難的條件下與自然斗爭中生存，但與其它民族，如希臘民族相比而言，中國初民生活在較為溫和的大陸環(huán)境中，不象海民一般充滿遭受著莫測的結(jié)局。農(nóng)耕文明的特點是“春種一秋收”不斷循環(huán)，在一般情況下，農(nóng)耕者勞有所獲，耕有所報(與海耕者的收獲比較下相對而言)。這使人感到，勞作的過程就是結(jié)局的一部分，過程就是目的的實現(xiàn)。所以，不僅在谷物收成時快樂，而且在播種、耕種時也充滿希望、體驗快樂。在幾千年農(nóng)耕歷史文明的熏陶下，“樂”的體驗，已上升為莊子所說的“天樂”，成為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成為一種文化一心理結(jié)構(gòu)或民族性格的“原始底層”。中國的“樂”字與農(nóng)耕文化有關(guān)系。甲骨文“樂”字，根據(jù)考證，原意大概是谷物成熟結(jié)穗，與人對農(nóng)作物的收獲和喜慶有關(guān)，然后引申為喜悅感奮的心理情感。

可見，“樂感文化”與早發(fā)、發(fā)達的農(nóng)耕文明關(guān)系密切。

2.“罪感／悲感文化”與海耕文明

李約瑟(Joseph Needllam)在《中國科學技術(shù)》中說，自然環(huán)境是造成中國和歐洲文化差異以及這些差異所涉及的一切事物的重要因素。與中國相比，西方(希臘)的“罪感文化”的形成與自然環(huán)境(地理)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

希臘地區(qū)多山貧瘠，農(nóng)業(yè)在希臘中無法展開。谷神在奧林匹斯神系中地位非常低微。在地理空間的壓力下，希臘人不得不踏著綿延的海岸線投進大海，成為大海的兒子。海洋是希臘人在生活空間壓力下開拓的第二“故鄉(xiāng)”，第二片“耕地”。值得一提的是，希臘人并不是哼著快樂曲子投進大海的，而是在狹窄的陸地空間逼力的驅(qū)逐下走向大海的。農(nóng)民腳下踏著的地表是穩(wěn)定的，海民腳下踏著的“地表”是浮動的。農(nóng)民的收成相對來說是一個定數(shù)，海民收成時常是一個變數(shù)：時常受到自然莫測的恩賜或懲罰。

海耕的收獲與農(nóng)耕收獲不同，常常伴有莫測、偶然、非因果的結(jié)局。棲身于動蕩不定環(huán)境中的古希臘人在海上時常遇到暗礁、狂風、巨浪、鯊魚、巨蟒的干擾，船只的航行隨時有被觸沉，被掀翻，被吞沒的危險(當然也有喜出望外的收獲)。這使海民深刻、敏感地領(lǐng)略到喜怒哀樂大自然之手對人的左右、愚弄。朱光潛引用尼采(Nie-tzsche)的話說“‘希臘人是一個敏感的民族，極能感受最細微而又嚴重的痛苦?！ＥD人以敏銳的目光看透了自然的殘酷的宇宙歷史可怕的毀滅性進程?！蹦岵烧f，“這個民族如此敏感，其欲望如此熱烈，如此特別容易痛苦，如果人生不是被一種更高的光輝所普照，在他們的眾神身上顯示給他們，他們能有什么旁的辦法忍受這人生呢?”朱光潛、尼采的觀點是深刻的，可惜沒有察看出希臘“敏感”的民族性格濫觴于風云多變的藍色海洋——海耕文明。

中國與希臘的地理母親不同，孕育出了一系列的不同民族性格，如果說，中國是黃土的女兒，那么，希臘則是藍海的兒子。富饒的黃土地養(yǎng)育了中國農(nóng)耕文明，使人體會到人與自然的和諧，而大海洶涌莫測，使人深刻地體會到人與自然的對立、自然對人的擺布，而形成被自然奴役的“悲感”意識，到了宗教時代，這種集體情感與希伯來文明交匯而演化了西方的“罪感意識”。

(責任編輯：謝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