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迅
多年來,我總會在那叫“嶺頭”的街上停留一下。有時是身體,有時是用心——但無論怎樣,我都知道有一種聲音已在那條街上消失了很多年,且也沒有重新出現(xiàn)的跡象。有時候,當(dāng)我的身體在那條街上出現(xiàn),我會用雙腳走進一個地方,同時還用眼睛注視一個地方。我雙腳走進的地方,如今是一家菜攤與肉鋪,我注視的地方卻成了一塊長滿野草的荒丘。而這兩個地方從前都是我家的鐵匠鋪……現(xiàn)在,這兩個地方的喧鬧或者寂靜都與我無關(guān)。但我分明總看見一團火焰,一團跳動的火焰隨著時光的寂滅在撲閃、奔跑,虛無縹緲。
一團火焰在一些地方的出現(xiàn)不是隨意而為。那種火焰的跳動起碼當(dāng)時就使鄉(xiāng)親們按捺不住、渾身躁熱——我指的是打鐵。那時一般過完年,父親就開始在鐵匠鋪里鬧出一點動靜,敲打起了農(nóng)具——鐮刀、柴刀、斧頭、扒鋤、條鋤,等到春天來臨,父親鐵匠鋪里傳出的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拇蜩F聲,就有些熱火朝天的意味了。仿佛是一種催促,在這種聲音里,各種農(nóng)具鐵器紛紛出現(xiàn)。鄉(xiāng)親們誰也不愿意在那樣的春天,由于自己的一時疏忽而耽擱了耕種。父親更是甩開膀子,掄起了小鐵錘。為了把聲音落到實處,他把小鐵錘點到哪里,徒弟就把大鐵錘砸向哪里,兩人配合默契,儼然一對父子——后來,父親把小鐵錘點到哪里,也企圖讓我用心深深記住那里,免得以后錘錯地方。但我卻沒有記住。一不小心,還是粗暴地離開了他,粗暴地逃離了鐵匠鋪。
實際上,那一年父親把所有的農(nóng)具都敲打完一遍,田里的莊稼便全部收倉了。田野一片落寞。但父親卻還在打鐵……鐵爐、風(fēng)箱、鐵砧與鐵錘,父親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其實就這樣一年到頭地在響。我說父親癡迷這種聲音,父親肯定會以為我大逆不道。但這種聲音確實是父親最親最近最靠得住的聲音:暗紅的火爐、躍動的火焰、四濺的火花、紛揚的煤煙……伴隨著這種聲音出現(xiàn)的,鄉(xiāng)間有一句著名的歇后語“鐵匠的圍裙一身火眼”。父親的圍裙的確百孔千瘡,但父親不在乎這些。他熟悉和聽?wèi)T了這種聲音,這種聲音也溫暖地澆灌了他的少年、青年和老年。而同時,煤灰從他的頭發(fā)、毛孔,鼻孔,唇間,耳朵,手指縫……滲透到了他的肌膚,并且慢慢地滲透到心肺和大腦,使他從外到內(nèi)逐步完成了一個莊稼人到手藝人的蛻變。
在那些年月里,父親開始在許多村莊里輾轉(zhuǎn)逗留。一個人盤不活一座爐,他就招來了兩人。他掌著鐵鉗,敲著小錘,另一個打大錘,稱作二把手;再一個拉風(fēng)箱,稱作打下手。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打鐵用的家伙都像迎娶嫁妝一樣,早早地被那村莊的人或挑或扛過去了。師徒們只需赤手空拳——這仿佛是父親一生最為輝煌的時期——走村串戶,上門打鐵,落腳點一般都在一個大屋或一個生產(chǎn)隊的堂軒里。他們到時,村莊里人已架起了鐵爐。沒有煤炭就用木炭。盡管木炭永遠都比煤炭的火勁小,但父親總有辦法讓爐中的火燒得呼啦子直叫。人們從供銷社買來形狀切得整齊的叫作“豆腐鐵”的毛鐵。順序憑鬮轉(zhuǎn),要打鐵的人家,生產(chǎn)隊里早早就排好了順序。這樣,在一個村莊父親總要住上十天半月。一塊毛鐵打起來是要費很大力氣的,有的人家農(nóng)具鐵器置得齊全,要打上幾天幾夜;有的人家經(jīng)濟拮據(jù),只要幾件急用的生活與生產(chǎn)用具,就只用半天或半宿的時間。鐵砧前,父親的面前總有三個大小不同的鐵錘,左手拿鐵鉗,緊緊鉗住一塊紅鐵,右手抄錘,三只鐵錘三種不同的用法,父親都用得極為清楚嫻熟。比如,響錘一點,掄大鐵錘的徒弟就會使勁著實一下;比如,父親的小錘在鐵砧上空敲一下,徒弟就知道這是要補錘。等到父親把手上鍛造成型的鐵器插進面前的水桶,隨著“滋滋”的聲音,一件鐵器經(jīng)過淬火就完美地成功了。
轉(zhuǎn)眼之間,一把鐮刀在開鐮聲中鋒利無比,一把菜刀就锃亮得照得見人影,一把鐵鋤也會讓土地感覺深深的疼痛,而一個拴牛鼻子的“牛鼻轉(zhuǎn)”,一把不繡鋼的鍋鏟,就像一件件小工藝品一樣誕生了——牽牛的一條不長的“牛鏈子”,盡管是一個小玩意兒,制作起來卻異常繁瑣,但父親用廢棄的鋼筋燒打幾個回合卻成功了。那接頭處,父親用特殊的泥巴粘接燒打,銼削一番,光滑哧溜的,竟看不出一點銜接的痕跡,牛背在身上舒適得活蹦亂跳……有了這樣的手藝,主人更是尊重有加,再寒磣的人家也會千方百計地稱肉打酒,盛情款待,除了一天三餐正餐招待,半上午還會用雞蛋掛面,或糯米湯圓或荷包蛋真誠地犒勞師徒三人,叫作“打尖”——在父親打鐵所走過的村莊,我還對一個叫“小河口”的地名充滿無限的迷戀,據(jù)說父親因為手藝的出眾,在那里雙腳竟一直挪不出窩。
關(guān)于父親是如何成為鐵匠的,我至今也沒有徹底地弄清楚。在我們鄉(xiāng)下,鄉(xiāng)親們祖祖輩輩在土里刨食,面朝黃土背朝天,誰也無法弄清自己與土地的關(guān)系。很多的時候,他們自己或與他們的子孫都與土地不依不饒,緊緊地糾纏,根本忘記了人還有好多的事情可做。熱土難離,很多人走了很多年也走不太遠,不是被腳下的土地絆住了,就是被面前一些不起眼的事物絆住了。而且一絆就是一輩子,一絆就是千年。鐵匠、瓦匠、篾匠、裁縫、木匠……這些手藝人的出現(xiàn)是否就是離開土地的端倪?我說不清楚,但我知道,父親的手藝在那個年代的四鄉(xiāng)八村,方圓幾十里都非常出名——遺憾的是,父親與那些手藝人一樣,在鄉(xiāng)間夜晚評定工分時,都好像被視為不干正事的人。比如,他們一天交生產(chǎn)隊里一塊錢,到年底“分紅”時,卻只變成五毛錢,甚至只有三毛錢,只頂人家勞力的半年工分,家家都落了個“欠錢戶”的帽子。比如,過年分魚,有年我抓“閹”抓到了一條大青魚,競有人說:“一個欠錢戶,還吃魚!”還比如,在那個時候,鄉(xiāng)親們聚集在一起談?wù)撜l的手藝好,一般只說誰會播種育秧、誰會犁田打耙、誰會拔秧脫粒的莊稼把式——鄉(xiāng)親們一邊離不開這些手藝人,一邊又對他們的勞動充滿了異樣的眼光。鄉(xiāng)村就是這樣有著巨大的荒謬,充斥著鄉(xiāng)村的悖論~我結(jié)婚不久,妻子的表叔,一位新四軍老戰(zhàn)士來到了我家。據(jù)說在戰(zhàn)爭年代,他在死尸堆里度過了一個夜晚,屁股還挨過敵人的刺刀。退役后,他成了鄰縣的一位領(lǐng)導(dǎo)。送走他,父親望著他的背影,說,早知道這樣,就該和他一起出去當(dāng)兵了!原來,父親那時差點就和他一起出去的。聽了父親的一聲嘆息,我深深地感覺到父親心里深藏的一種無奈和滄桑。當(dāng)然,這關(guān)乎到他人生的選擇。
“一閹豬,二打鐵,三捉黃鱔,四叉鱉”。這是我們丘陵地區(qū)流傳的俗語,我聽見人們在我的面前說這話時神色奇怪,眼睛異樣。從父親上門打鐵所受到的禮遇,手藝人在鄉(xiāng)村所處的位置的確屬于上乘。父親離開人世后,鄉(xiāng)親們回憶父親也說經(jīng)常看見父親手里拎過一小撮肉回家,在我成長的歲月里,我也知道父母每年過年都能為我置一件新衣;還有,父親也確實在他年輕時就為他的父母早早地置辦過“壽材”,并與小叔一起率先在村里蓋起了一幢土磚瓦房……言詞鑿鑿,事實錚錚。但很快,牛販子到牛市當(dāng)起了老板,瓦匠、篾匠、
裁縫、木匠都被招進了公社的綜合廠,父親所鍛打的一切都成了公社的商品,他拿起了工資,儼然就是人民公社的人了。但他開始捉襟見肘,囊中羞澀。記得有回我找父親要錢買作業(yè)本,他哆哆嗦嗦地就是摳不出一分錢,少不更事的我竟把他的鐵錘拖出了鐵匠鋪,惹得人們哄堂大笑地看熱鬧……父親實在干不下去,聽人勸他:“你擺他幾天,讓他漲漲工資!”他就擺了幾天。其結(jié)果是沒過幾天,他的徒弟就繼承了他的鐵爐,他卻閑置在家——我對此并非耿耿于懷。師徒如父子,他的徒弟后來也沒有逃脫像他一樣的命運。但父親沒有了鐵打的那種渾身散了架的樣子,讓我至今想起來還十分難受——就像擱置在鐵爐里的一塊鐵,暗紅的鐵塊,父親無時無刻不在受到爐火的煎熬。沒有火焰的鐵爐,自然無法保持自身的正直和方向,缺乏靈性和向上的力量……仿佛火焰里燃起的灰燼,帶走了他的靈魂。暗紅的鐵塊,有時更像一塊巨大的傷疤,父親自己也不忍心揭開。
父親事實上就被一陣風(fēng)刮回了土地。父親回到自己扎根的土地,后來的日子里,他也試圖把自己的雙腳一寸一寸地往泥土里扎,但結(jié)果是怎么也扎不進去,仿佛他一輩子的力氣和心思都留在他的鐵爐里了。這樣,他雖然離開了鐵匠鋪,但他的眼里怎么也驅(qū)趕不走一團團跳動的火焰,雙手怎么也無法離開一桿小小鐵錘。無論在街上還是在田里,他渾身也總甩不掉沾在他身上的煤灰。舉手間,我就看見他的雙手磨出的厚厚的老繭,指甲里沾了不少細微的煤灰。久而久之,仿佛鄉(xiāng)村自己給自己制造了一個疏遠,他的手指總也不能并攏,張口說話,更是難免會吐出一團黑黑的煤味,讓所有人輕而易舉地就知道他的身份。
這樣苦苦掙扎的結(jié)果,父親終于還是在離家不遠的嶺頭街上討了一塊地,運來磚頭和檁木,一次又一次開起了鐵匠鋪。鐵匠鋪門臉不大,在街上當(dāng)然更不是獨自一家。況且還由于是人民公社的體制,他遇到了更大的難題就是——煤還是緊俏物資,縣煤炭公司只供應(yīng)公社綜合廠,給他鋪上的煤票是異常地少。即便這樣,父親還是心滿意足——他會用自己打造精良的菜刀、鍋鏟等鐵器,從煤炭管理者手里換回幾張煤票,還會把別人燒過的煤渣重新?lián)v碎,混合著放進煤里面,用水拌著鏟進鐵爐……然后,一腳插在鐵匠鋪,一腳插在田里,在田間與嶺頭街的路上來回走動。鐵匠鋪里的活計做不完,他就帶回家里,夜里牽著一盞電燈,在屋前的空地里忙碌著。正是鄉(xiāng)村里的收割季節(jié),在炎熱而蚊蠅叮咬的夏夜,他那銼鐮刀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伴隨著楓樹球的燃燒,薰驅(qū)蚊蟲的氣味一直彌漫在我的胸腔,使我總感覺一團灼熱的火焰在心里燃燒,燃燒……隨著火焰的升跌騰挪,鄉(xiāng)村人家所有的鐵器物件,在父親的手中一應(yīng)俱全,我因此目睹了父親的手澤與體溫在鄉(xiāng)親們的手中得以延續(xù)和尊重。
“一閹豬,二打鐵,三扭扭(唱戲),四捏捏(醫(yī)生)”。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竟也是三里不同風(fēng),五里不同俗。后來,我在我們縣城的另一頭聽到這句俗語的這一種民間版本,我竟是非常地吃驚——我發(fā)覺我對這種俗語已經(jīng)變得敏感。我清楚這個版本一直流傳的南鄉(xiāng)那里有平原、有良田、有古老的集鎮(zhèn)和茶館、有牙科診所、有治療跌打損傷的江湖郎中,還有京腔或黃梅戲的戲劇舞臺……不像我們北邊的丘陵,大山綿延而來的是無邊的丘陵、山崗,難得一馬平川的田畈,全然沒有了南邊平原那般深厚的文化底蘊。有一回,我把這個俗語說與母親,有些不懷好意地說:“聽聽,怎么說,打鐵還是排在第二位,看來父親也是賺過錢的。”母親沉吟了半晌,眼睛死死地盯了我一眼,突然說:“有一句古話,叫世上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你不知道?”
我愣住了——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晚年的父親在沒有人陪伴他打鐵的時候,很長時間里都陷入了與土地的恩恩怨怨。無論怎么努力,他都無法擺脫一束火焰的追逐;無論怎樣的勞作,他在土地里都得不到足夠豐盈的實惠;無論怎樣虔誠,他的雙腳也扎不進土地……他一生與土地的糾葛最終是以泥土的形式回到了泥土的懷抱。這是手藝人的宿命,也是所有人的宿命。在父親入土的那一刻,我看見一團曾深深恩養(yǎng)了他的火焰。碩大的火焰。終于停止跳動,復(fù)歸一片寂靜。
責(zé)任編輯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