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方的夏天

劉正權

黑王寨的夏天來的特別短，短得像知了在樹梢上不經(jīng)意地打了聲呵欠，尾音一拖，就到了秋天。

知了的呵欠比德方的懶腰不會長，因為這，德方對黑王寨夏天很不滿，不滿是有原因的，夏天是跟蓬勃相關的季節(jié)，而德方呢，打醒事起就沒嘗過蓬勃的滋味！

沒有女人的男人，怎么蓬勃??？哪個女人會愿意自己身邊的男人在半夜里靈魂出竅陰曹地府晃蕩呢，這樣一說你一準會拍著大腿猛叫一聲，原來德方是個拉陰差的人?。∵@樣的人，鄉(xiāng)下差不多每個村子里都有那么一兩個，男的拉陰差，女的當神婆，都能三個呵欠二個懶腰的跟神啊鬼的連聲通氣的，好歹也可以算作一份職業(yè)，當然是窮怕了的人才操持的職業(yè)。

稍微殷實的人家，都不屑干這個，半人半鬼的，像個啥呢？不屑歸不屑，敬畏之心卻是有的，老輩人說了的，信鬼有鬼，信神有神，頭頂三尺有神靈。

與德方相反，寨子里的男人喜歡過夏天，赤著上身，露出一身健子肉，搭一條汗巾在寨子里晃蕩，也只有在這時候，女人看男人的目光才格外柔和，也格外迷惑。其他的季節(jié)，女人也不是不柔和，可農(nóng)活一堆一堆往面前趕，沒時間也沒心思柔和啊！

有心思的時候女人都喜歡不經(jīng)意地拿著自家男人和別家男人作比較，比較的結果是，別家的男人曉得疼女人，自家男人只曉得疼牲口。

其實打著赤膊晃蕩的，多是寨子里的閑人，德方也是閑人，但德方不打赤膊，偶爾下個河洗回澡， 那身肉也是白的，細皮嫩肉的白，不像其他男人，古銅色的皮肉在太陽下閃著油光。

德方不打赤膊是有緣由的，師父傳藝給他時講過的，只有死人才光著身子的，要不菩薩老爺會說，人從生到死，不論貴賤，都是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去？黑王寨要老了人，入斂時就光著身子，不過卻有講究，亡者身下得鋪褥子，而是黃色的，身上得蓋單子，必須是白色的，單子上還得寨子里手藝最好的女人繡五只蝙蝠，中間扎一個團花的壽字，這講究有名堂，寓意為五福捧壽，鋪金蓋銀。啥叫入土為安，啥叫早登極樂，這就是！

常跟德方搭擋繡蝙蝠團壽字的女人，叫云秀，生了一雙俏手，卻沒長一張俏臉，人便活得沒點樣子。男人高興了給張笑臉，要不高興了，就解皮帶抽人，云秀的身上往往腫氣未消，又有地方起了新包。

德方懂得點草藥常識，看見云秀有次手指被抽腫了捏不住針，就悄悄熬了草藥給她喝，還買了消炎藥給她吃，他怕耽擱喪事的進度呢，一次兩次不覺得，時間一長，云秀看德方的眼光就迷惑起來。

迷惑歸迷惑，也不過在做搭擋時兩人配合得更密切一些，更心有靈犀一些，其余的，云秀不敢想，德方更不敢想。云秀不敢想是因為德方是個童男子，德方不敢想是因為自己是個拉陰差的人。

石頭被捂久了也只是熱，能指望石頭生根發(fā)芽不成？德方在心里就不敢存有生根發(fā)芽的夢。

那天中午，德方正在家里歇暑，門被敲響了，德方的門從沒被敲響過，都是拍響的。不是死爹死娘的急事，誰個上他家門啊，上了門當然得拍了。

這次居然是敲的，德方心里暖了一下，敲，或多或少對自己是一份尊重。德方從竹床上起了身，整了整衣衫，開門，陽光灑進屋里來，德方瞇了一下眼，他沒有理由不瞇眼，門外站著云秀。

快，德方兄弟，你去看看我男人，昏北坡崖下了，我拖不動他！云秀懷里正奶著孩子呢，剛出窩沒三天，身子還虛，不虛又能怎的，她才挨了男人的皮帶，手指還腫著，云秀有點憨，每次男人皮帶抽過來都拿手背擋，每次手背都腫得像饅頭。

晌午過了男人沒回來，云秀尋到北坡崖才發(fā)現(xiàn)男人正躺在田埂邊，男人是挖溝邊時昏倒的。

德方好不容易拖了云秀男人上了田埂，找到一樹蔭放下來，看身上，不像被蛇咬過。蛇咬過會有兩個小牙齒印，有黑血，還有青腫的印跡，而云秀男人身上卻沒有這些只是臉部發(fā)腫。

德方跑到田溝邊用鍬晃了一下溝邊的茅草，一窩野蜂嗡地發(fā)一聲響，飛了起來，德方迅速往稻谷田地半人高的稻子叢里一蹲，野蜂沒發(fā)現(xiàn)目標，嗡了幾圈回了巢，夏天的正晌，野蜂也歇夏呢。

是野蜂蜇的，好辦！德方興沖沖跑回去沖云秀說，快，檢查你男人腦門心，看有沒有腫包！一般情況下，野蜂蜇人往下俯沖時多數(shù)把針扎在人的腦門上，云秀一摸，果然有個小腫包，扒開頭發(fā)，還有一個大紅點呢。

快，擠奶，滴在腦門心上！德方聽師父講過一偏方，女人的奶解蜂毒有奇效，說完他一把抱過孩子，背轉身子。云秀卻不動，德方催促說， 快點啊，蜂毒循著經(jīng)脈走，很快的！

云秀帶著哭腔說，德方兄弟，求你好人做到底，幫我擠吧！

什么？德方嚇了一跳，回過頭望著云秀，云秀不敢看他，低著頭，卻把兩只手舉在德方眼前，手指腫得發(fā)亮，彎攏來擠奶恐怕成問題。

那我得罪嫂子了！德方眼一閉，手抖嗦著摸索上去，擠了一滴又一滴， 由云秀接在掌心，在男人腦門上輕輕揉搓著，如此三五遍下來，德方聽見云秀男人喉嚨里響了一聲，心里一喜說，沒事了，背回去，躺躺就會醒的！

云秀抱著孩子，德方背著云秀男人，好不容易挪回了云秀家門，臨走時，云秀望著德方說了一句，兄弟，嫂子的嘴緊，你放心，我不會亂講話耽擱你娶媳婦的！

德方笑了笑，知道云秀為自己著想，想了想他回了一句，嫂子你也放心，我會替你守口如瓶的！兩人相對著又點了點頭，德方就在云秀的奶香中走出門去。

原來夏天也很可愛的！德方把手放在鼻子下使勁嗅了嗅，又輕輕摸了摸心口，那里面已經(jīng)有了一個秘密，跟蓬勃有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