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十月的東北,糧食已經(jīng)入庫,土地上只還有收割的遺漏和被收割后棵干的豎立。
我們要去看的。就是收割后的一些殘余,如蘋果園里下架后每棵果樹上遺落而掛的幾個碩大的蘋果。那是福錦的一塊糧食實驗基地。說是一塊,卻是漫無邊際。先看到整齊地擎在半空的向日葵,宛若騰空而起的一面湖水的金湯,在日光中蕩動沸揚,漣滟流動。接下來,是一行行地搭在架上、彼此間為了不被果實壓折而勾手扶肩地站著的女人果。雖是收獲之后。而那葡萄狀的果物,皮膚細嫩,面色桃紅,有著一種讓人見之欲撫欲含的光亮和大甜微酸的女人果特有的味道,呈著紅絲黃線般的物形,在太陽下邊緩揚輕飄。
仿佛一個腰纏萬貫的果農(nóng),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望著一望無際的豐收,對收獲的勞作有了厭煩,便同那負擔(dān)過重的倉庫有了一次合謀。最后只挎一竹籃小袋,到田里象征性地摘了幾個,交給倉庫,便宣布說收割已過,余者概不負責(zé)。結(jié)果那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女人果、紅南瓜、長豆角、青菜與果物,都還成熟地掛在棵上,落在田里,寂寞而無助,猶如一群又一群成熟而漂亮的少年女子。排排行行地站在闊大的廣場,因為她們突然間在同一時辰的成熟飄香,反而使自己用自己的成熟與美,湮沒殺戳了自己的美與成熟,讓人淡漠、讓人遺棄、讓人因為豐碩過多而不再有所惜愛。因此,也就大片大片地把她們遺棄在了那兒。讓她們彼此寂寞報怨,讓她們飽滿成熟,空有一胸的青春。
也就在這個讓她們將要終生含淚守孤的季節(jié)里,我們到了。到了她們中間,于是,女人果的紅亮,嘰嘰喳喳地尖叫著從棵上掙脫下來,沖撞著日光的阻攔,砸在了我們的眼上。于是平,大家投桃報李,正中下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到那糧地邊上時,都還只是矜持著在那兒的啊啊驚嘆,及至后來,有人宛若見了自己久別的情人樣,突然間,跑步過去擁抱親吻了亭亭玉立在那兒的一棵巨大的向日葵的臉面,后邊便都如脫韁了的馬隊,大家不約而同,蜂擁而至,卸羈而去,瘋跑著踏進那糧果地里。糧果地里歡叫聲一片,采摘的手指鶯歌燕舞。大家各取所需。共產(chǎn)主義,飛鳥落枝般啁啾鳴叫。然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手持幾盤向日葵的同仁,忽然倒在了向日葵的地里。又有一個愛吃女人果的朋友,癱軟著坐在了女人果的棵下:還有一個懷抱南瓜、手持蘿卜的美女作家,因為頭暈,丟掉手里的南瓜蘿卜,慢慢地蹲著坐下,雙手扶著冒汗的額門……
接下來大家驚慌失措,忙不迭兒把這幾個似乎因毒而迷的同行往車上抬著喚羞,急速地召喚大家上車返回。及至到了縣的醫(yī)院,一個個地往急救室中抱著,放在那雪白的急救床上,推往急救室里,進行輸液搶救了半個時辰之后,值班醫(yī)生才拉開屋門,站在門口,取著臉上的大白口罩,擦著額頭的晶瑩汗珠說:
“沒事了,他們是香味迷醉。就像人缺氧了容易昏迷,有的人過多、過猛地嗅聞狂野的糧味果香,也容易造成這昏厥癥狀。”
(選自《南方都市報》)
光陰
誰也無法描繪出他的面目。但世界上處處能聽到他的腳步。
當(dāng)旭日驅(qū)散夜的殘幕時,當(dāng)夕陽被朦朧的地平線吞噬時,他不慌不忙地走著,光明和黑暗都無法改變他行進的節(jié)奏。
當(dāng)蓓蕾在春風(fēng)中燦然綻開濕潤的花瓣時,當(dāng)嬰兒在產(chǎn)房里以響亮的哭聲向人世報到時,他悄無聲息地走著,歡笑不能挽留他的腳步。
當(dāng)枯黃的樹葉在寒風(fēng)中飄飄墜落時。當(dāng)垂危的老人以留戀的目光掃視周圍的天地時,他還是沉著而又默然地走。嘆息也不能使他停步。
他從你的手指縫里流過去。
從你的腳底下滑過去。
從你的視野和你的思想里飛過去……
他是一把神奇而又無情的雕刻刀。在天地之間創(chuàng)造著種種奇跡。他能把巨石分裂成塵土,把幼苗雕成大樹,把荒漠變成城市和園林:當(dāng)然。他也能使繁華之都衰敗成荒涼的廢墟,使锃亮的金屬爬滿綠銹、失去光澤。老人額頭的皺紋是他刻出來的,少女臉上的紅暈也是他描繪出來的。生命的繁衍和世界的運動正是由他精心指揮著。
他按時撕下一張又一張日歷,把將來變成現(xiàn)在,把現(xiàn)在變成過去,把過去變成越來越遙遠的歷史。
他慷慨。你不必乞求。屬于你的,他總是如數(shù)奉獻。
他公正。不管你權(quán)重如山、腰纏萬貫,還是一個布衣、兩袖清風(fēng),他都一視同仁。沒有人能將他占為己有。哪怕你一擲千金,他也決不會因此而施舍一分一秒。
你珍重他,他便在你的身后長出綠蔭,結(jié)出沉甸甸的果實。
你漠視他,他就化成輕煙,消散得無影無蹤。
有時,短暫的一瞬會成為永恒,這是因為他把腳印深深地留在了人們的心里。
有時,漫長的歲月會成為一瞬,這是因為濃霧和風(fēng)沙湮沒了他的腳步。
(選自《趙麗宏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