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連順(朝鮮族) 金蓮蘭(朝鮮族) 譯
許連順,筆名清溪,朝鮮族,吉林延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編劇。著有長篇小說《無根花》等3部,中短篇小說集《多情的女人》、《誘惑》等6部,散文集《在練歌廳哭泣的男子》等?!稛o根花》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
一
怎么會呢?媽媽她,竟然離家出走。問題是誰也不知道媽媽是怎樣離開的。早晨醒來后進去一看,媽媽的房間竟然是空的。
二
哦,那里站著個老太太,你這樣漠然地看待媽媽已經(jīng)好久了。身為女兒為媽媽羞愧是可以理解的嗎?你悄悄地為媽媽感到羞愧也已經(jīng)好久了。真不該聽算卦的胡說,說什么孩子身體不好,是姥姥給妨的,老人活得實在太長久了一些。你冰雪聰明一個人,如何不知道這種沒影的話原本就不可信,也萬萬信不得呢。你真想當作沒聽見,無奈已經(jīng)聽到了,也就無法當作沒有發(fā)生。任你怎么想甩開,也像沾在衣服上干掉的飯粒揭也揭不掉,這既是恐懼更是一種痛苦。因為媽媽太健康鬧得孩子病殃殃的,那反過來說就是想要孩子健康,媽媽就要得病。雖然非常對不住媽媽,但媽媽的健旺對你只能是羞愧。
那陣子,哥哥兩口子有幸取得了無緣故簽證①赴韓國打工,便把媽媽托付給了你。媽媽年屆耄耋,就是立馬過去也得叫老喜喪,可她老人家堅信任何一種死亡都不能叫做喜喪,是個對生命無比執(zhí)著的人。這把年紀,剛剛吃完一碗飯,還能當零嘴輕巧地吃下一穗硬邦邦的烤玉米,一點事也沒有。從小用筷子數(shù)飯粒的孩子,看見姥姥的好飯量,只有艷羨的份兒。擔心姥姥過量了,女兒有時還要乖巧地給老太太端上消化藥和水呢。吃什么消化藥?吃石頭都能消化呢,不信你看看——媽媽毫不猶豫地伸手拈起一塊蘿卜泡菜,塞進嘴里嘎巴嘎巴嚼個山響。
“哎喲媽呀,用手抓泡菜怎么行?”
你的臉扭曲了,就像嚼到毛毛蟲,一驚一乍地說。
“進我的嘴又不是你的嘴,用你管?”
一句話能把你噎死。對媽媽而言,自己走過漫長歲月的經(jīng)驗就是法律,就是原則。
雖說父母的健康是兒女的福氣,可你實在無法贊同這一說法。姥姥過于旺盛的食欲,讓纖弱的女兒聞風喪膽。女兒從小不愿意吃飯。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眼看就要考大學了,身長只有初中生那么高。同樣因為攝食不良的緣故,孩子患著嚴重的貧血,動不動就會頭暈目眩。女兒是這樣描述暈眩發(fā)作的瞬間的:就像被長長的黑暗所禁錮,渾身涼颼颼的,是一種非常瘆人的感覺。吃多了吃飽了或多吃點這種話,在你家?guī)缀醭闪私?。生怕這種話刺激吃不下飯的孩子,你總是揪著半條心。你唯一能擺弄孩子的事情,就是孩子不吃飯的時候跟著不吃飯。
三
馬上就是畫展了,你為了完成參展的作品忙得腳打后腦勺。雖說是準備已久的作品,但隨著參展日期的臨近,心理負擔越來越重,越來越緊張,怎么也無法聚精會神畫畫。
這部作品的畫題是一首古詩吟詠的“老松”:
樵夫賤如蓬
山翁惜如桂
待得昂青霄
風霜幾凌厲
你的苦惱是無法體現(xiàn)畫幅的深度和滄桑,無法擺脫像輕飄飄賣弄技巧的心情。那扎根地下數(shù)千年的根須,不是畫出來的,而是通過樹干樹枝展示給人的,可以你現(xiàn)在的眼目根本無法感受到根須。越是想觀察得深一些,目光越是游移,越是浮淺,只有平添焦躁。無奈,你除了一日三餐,幾乎整天泡在工作間里。
你有時稱畫畫是職業(yè),有時卻說是你的趣味生活。先不論哪種說法更符合實際,實際上對你而言畫畫就是人生的全部。你更是虔誠地認為畫中描繪的人生即為你自己的生活。躲避那艱難勞累而窩窩囊囊的日常,你索性躲進畫里打發(fā)時光。畫是你的避風港,更是你賴以生存的家。你之所以能夠用溫情脈脈、充滿思念之情的目光望著這困窘而不可忍受的現(xiàn)實的丑陋,就是因為你的身旁有個她 —— 你的畫。可惜,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你的心。自個兒病成這樣,媽媽還有心思畫畫,女兒心里積淀著埋怨。丈夫罵她是全然不管家人,只顧沉迷于畫畫的神經(jīng)病,見咒罵不奏效,索性來個乾坤大挪移,自己棄家而去。本來就夠煩的了,如今媽媽還要添亂,說畫畫能當飯還是能當錢,不分早晚嘖嘖稱嘆,唾沫星子亂飛。
自打媽媽來到你家,你人坐在畫幅前,根根神經(jīng)卻都系在媽媽身上。當初還以為多放一副碗筷就成,生活很快教訓了你,讓你明白自己是多么幼稚。要不是一一跟在后面盯著,什么都要攪得一塌糊涂。就說方便吧,回回都要把衛(wèi)生間的門四敞八開,咕嚕嚕嘩啦啦盡情演奏大腸奏鳴曲,更要命的是每每忘了沖水,鬧得屋里氣味熏天。讓她別這樣別那樣,磨破了嘴皮,媽也只當耳旁風。鬧不清楚是打定主意不聽呢,還是聽了也記不住。無奈,看見媽媽走進衛(wèi)生間,你就要跟進去說一聲,媽媽別忘了沖水,可是媽媽回一句要沖你沖,便若無其事地走出來。
才畫了不幾筆,你就撂下了筆。工作間外面?zhèn)鱽淼母掳透掳偷膭屿o很是刺耳。開頭還以為響幾下就會完了,沒想到越往下聲音越大,頻率越高。那噪音是那樣的執(zhí)拗而富有挑釁性。當你推開工作間的門時,撞見的是一幅作業(yè)圖。媽媽像是懷有深仇大恨的人,狠狠呆呆地用腳踹空礦泉水瓶子??蛷d地板上躺著好幾個踩扁的塑料瓶,一個個活像滿身皺褶的蠶蛹俯伏在那里。
“你這是怎么啦?!”
你的嗓門粗啞,透著神經(jīng)質(zhì)。
“怎么啦,想賣錢唄!我為了賣這個,打過來那天一個不扔攢起來的?!?/p>
“哎呀,那能有幾個錢嘛。”
“一個礦泉水瓶二分,這都小五十個了,二五得十,有一塊錢了不是?”
“媽,求求你別這樣好不好?你那個動靜快把我逼瘋了!”
“動靜?這能有多大動靜?你丫頭就是神經(jīng)過敏!”
媽媽把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礦泉水瓶一個個裝進塑料袋里。你直到看見媽媽回自己的房間,才放心回到工作間。礦泉水瓶破碎的聲音兀自響在你耳畔,久久不肯散去。剛想安靜下來,這次傳來的是媽媽用力搓雙腳的聲音。你仿佛看見白白的皮屑飛飛揚揚掉下來。媽媽說是長壽秘訣,時不時地伸出雙腳大搓特搓。求你了,讓我別聽見那動靜,每逢這時你都要閉著眼睛禱告著。
怎么這么憋屈?
突然,你憋悶得簡直透不過氣來。女兒連個病名都沒有,卻無精打采像霜打的茄子,媽媽則活力勃發(fā),動不動闖禍添亂,畫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你心里憋悶得把所有窗戶都打開,沒想到吹進來的是黏糊糊的熱風,只能誘發(fā)厭惡。想要閉目養(yǎng)養(yǎng)神,沒想到竟然睡了過去,是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驚醒了你。原來是公寓保安打來的。
“您那是302吧?”
“是啊,您有事嗎?”
“您母親在這兒,您還是把她領走吧?!?/p>
“哎呀,我媽怎么在那里呢?”
“您問我,我問誰去?”
好像被人冷嘲熱諷,你的臉騰地紅了。保安的話,真像是嘲笑自己。雖說是因為工作,但這些年你對媽媽夠無心,要知道心里頭可不是那么輕松的。其實,媽媽一直是你心中沉重的負擔。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媽媽一天到晚總泡在外面。聽說從早到晚坐在道口上,拉住來來往往的人喋喋不休地啰嗦個不停,鬧得人們干脆繞道避開她。說她你怎么那樣,媽就反問我怎么啦,回頭就出去拉住過往行人翻來覆去說車轱轆話,讓人們“談虎色變”。你生怕她來到公寓重操舊業(yè),狠狠地打了預防針。媽媽過來的第一天,你就千叮嚀萬囑咐,城市不比鄉(xiāng)下,一個人上街會迷路,會被車撞著,要是跟不認識的人搭訕,還會被誘拐,一句話媽媽萬萬不可一個人出去。每逢說這些,媽媽總答應知道了知道了,可嘴角卻泛上狡黠的怪笑。是一點不當回事的魯莽、壓根不相信的麻木,還有嘲笑和固執(zhí)按比例配兌著的,讓人討厭和別扭的那種壞笑。
媽媽蜷著腰,岌岌可危地坐在門房的小板凳上。保安以尷尬和為難的神色,沉默地站在一旁。
“你來了?”
媽媽像是喜出望外,竟然飄飄然站了起來。
“媽你怎么來的?”
“我要去一個地方,可一出來誰知道哪兒是哪兒啊。于是就進門房打聽了唄?!?/p>
“媽,你哪有地方可去呀?”
你竭力說得平靜,但像用牙縫狠狠嚼碎般的口氣,還是表露了內(nèi)心的不屑和惱怒。媽媽佝僂的腰突然撅向后面,不算昏花的老眼久久地逼視著你。雖然下肢有些羸弱,竭力后仰的上身兀自發(fā)散著頑強的拒絕和固執(zhí),讓你不寒而栗。那個目光入木三分,像是要把你釘死。
“人家有地方要去,才說去嘛!”
“那到底是哪里嘛?”
“不用你知道!”
看來,一個人與年歲俱長的就是固執(zhí)和蠻力。媽媽把深埋著的頭高高昂起,仰起下巴沖著你,任誰都不要指望說動她的固執(zhí)。隔著玻璃窗,門房的大叔緊著打量這頭。不行了,得先把媽媽哄進屋再說,于是你親切地攬住媽媽的后背,撫慰般地說:
“哎呀我的媽呀,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等我畫完畫,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媽媽這才把撅向后面的身體恢復原位。彎曲得就要觸地的腰,拐了個硬彎連接腿和脊骨,活像疊成的薄薄一張紙。你把手伸過去,媽媽拉住你的手,泡濕的紙船般半拖半就地跟了來。把腰彎成弓背,低頭瞅著腳尖蹣跚的模樣,活像背負著房子的蝸牛。仿佛試圖往前走的雙腳和無法挪動的軀體扭成一團在角力,真真是舉步維艱。
那寬敞的社區(qū)道路仿佛被吸進媽媽圓咕隆咚的軀體,再汩汩流淌出去,而在穿身而過的路面上,媽媽卻像要牽著自己的軀體潛入地下而不得入,只在原地磨蹭著。
公寓入口處的花壇邊,坐著一個頭發(fā)雪白的老爺子,雙手擱在膝蓋上悠閑地曬著太陽。媽媽在老爺子跟前突然住了腳,再次把腰部刷地往后仰。接著不無神秘地望著你。
“那老爺子是誰呀?”
“咱鄰居老爺爺?!?/p>
“咱鄰居?你是說我們單元對過那個屋?”
媽媽的眼睛頓時像螢火蟲熒熒發(fā)光,臉上頓時浮現(xiàn)生氣。
你沒有吭聲。實在看不慣媽媽亮晶晶的眼光還有浮現(xiàn)的生氣。都老糊涂了,腸子還這么花,你心里暗暗腹誹著。
“既然出來了,讓我曬曬太陽好不好?”
“不行,我畫了半截就出來了。”
你暗暗加把勁捏住媽媽的手,以防她掙脫,眼疾手快地按響了公寓大門口的鈴。趁這工夫媽媽如愿跟鄰居爺爺打了招呼:
“請問,您有幾個孩子呀?”
那嗓音一點不像媽媽,嗲聲嗲氣的。你大吃一驚,觸電般縮了回去。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素昧平生的老爺子有幾個孩子關你什么事?因為太離譜了,你只有惶惑的份兒。
老爺子也愣了。俄頃,好像覺得不回答不好,就干咳一聲開了口:
“我有一兒一女?!?/p>
多謝老爺子還給回答,可這好像不是你期盼的。其實你心底里暗自盼著鄰家老爺子不搭理媽媽來著。你討厭媽媽跟公寓的人們打連連,不管是用什么方式。
“哎喲,我也是一個兒子一個閨女呢?!?/p>
媽媽做作地用手掩口,嘻嘻發(fā)出古怪的笑聲。她肯定在想,要說偶然這也忒巧了,莫非是絕妙而神奇的緣分?
“天啊,怎么會?”
媽媽笑著,還輕輕地拍了巴掌。
“媽啊——”
你悄悄捅了捅媽媽的腰際。
怎么會有這么奇妙的緣分啊!真怕媽媽嘴里蹦出這種不知深淺的話,你一時亂了陣腳。
媽媽最待見緣分了。這叫什么緣分嘛,只要這么一開頭,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都能黏稠地凝結在一起。把所有的事都歸結于緣分,還要用緣分排解所有的事,媽媽的人生可能因此倍添艱辛了吧。
一腳跨進門檻,你火山爆發(fā)般追究起媽媽來。
“你到底怎么了,你這是?”
“我怎么啦?”
“怎么隨便跟人搭話呢?”
“你媽是僵尸啊不說話?不能搭話的是死人,算不得活人的!”
“不是不讓你說話!問題是,你怎么能跟八輩子沒見過面的人隨便說話呢!”
“在這大樓,我認識的有誰?不是全都不認識嗎?你這個意思是讓我裝啞巴,乖乖裝到死,你要是這么討厭你娘講話,干脆用膠布粘上我嘴得了!”
“哪有人說話像你這么咋呼?媽你是不是… …”
“是不是什么?”
“算了?!?/p>
你想問是不是喜歡上鄰居老爺子了,想想還是作罷。也許媽媽跟人搭話,跟人家回答不回答一點關系都沒有,只是為說話而說話的吧。哥哥曾經(jīng)說過,媽媽問什么東西,壓根不是為了聽什么回答,不過是為問而問罷了。
死女兒管得比兒媳婦還要死,媽媽嘟囔著扮出可憐的表情??赡苁切睦镉谢?進自己房間哐地撞上了門。你望著媽媽關得死死的房門直愣神兒。
四
那地方,到底是哪兒呢?
媽媽最終也沒有告訴你自己想一個人去的地方。那肯定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哪怕你是她女兒抑或是兒子。媽媽的話對你不能不說是莫大的沖擊。就為了不當死人,為了證明是活人,媽媽才那樣渴盼著說話的吧,不論采取什么方式。偌大的公寓,哪個角落也沒有媽媽的痕跡、氣味和記憶。徹底地跟過去隔絕的公寓生活,對媽媽而言一開始就是純粹的陌生。也許,陌生才是媽媽活著的證明吧。
在這純?nèi)荒吧牡胤?媽媽想去的何止是一處兩處?自己生活過來的歲月的時間與空間,還有滲透著自己氣味和痕跡的草房,鄉(xiāng)下的胡同、洗衣處、宅旁地,甚至那里的灰塵都會是思念的對象的吧??墒?媽媽也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去老家的了。住了半輩子的房子已經(jīng)租給人家,成了別人的家,再說了家鄉(xiāng)也沒有高興她回來的親朋了。自打老家的地盤上建起國際空港,這個村莊外來戶倒比當?shù)厝硕?。指望著地價暴漲,闊綽的城里人買下這里的地,紛紛開起了桑拿房、餐館、診所和汽車修理部等,如今的老家已經(jīng)無從尋覓過去的樣子了。朋友們接連到陰府報了到,媽媽成了村子里最后一位年長者。就是一家親戚,輩分高的全都去世,只有三嬸還在。那么,媽媽是去找三嬸的嗎?這種可能性倒是蠻高的。三嬸是媽媽平常最恨也最放不下的家族唯一的長輩??胺Q是能夠和媽媽一起共有過去的,世上唯一一個人吧… …
抖落掉紛紜的思緒,你重新埋頭作畫。離畫展舉行,僅剩了一周時間。這點時間,就是晝夜不停地畫畫,好像也不大夠用。描繪如針般細密的松樹葉,肯定是需要大把時間的。是單純、復雜又細致的作業(yè)。想畫樹枝,你正調(diào)配紅栗色,吱嘎響起刺耳的推門聲,媽媽咕嘟著嘴矗在工作間門口。
“我餓了,給飯吧。”
“吃飯才多久,就餓了?”
“那餓了怎么辦,讓我干忍著?”
“你自己熱熱吃吧?!?/p>
“不行不行,煤氣太可怕,我可做不來!”
像是把身子擰緊似的抽搐著,媽媽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你都多大年紀了,還那么怕死啊?都說死亡這東西無非是把拴在碼頭的船解開,放行到遠洋,媽媽可能還沒做好解開自己的船放行的準備吧。媽媽就矗在那里,像是等著你放下筆。雖然感到不近情理,你還是不得不放下筆,走向廚房。媽媽的臉上浮現(xiàn)出狡黠的微笑,顛顛跟在后面。鬧得你不由得尋思,媽媽是不是并不餓,只是看不得你畫什么鬼東西,才刻意來這么一出。自己一沉迷于畫畫,總是這個理由那個借口地把自己拽回現(xiàn)實世界里,自己這么想也不算太冤枉她了吧。
你先點了煤氣灶。隨著啪的一聲響,藍色的火苗像禽獸的舌頭,翩飛著躥起來。
“哎喲,嚇死我了!”
媽媽躲在你身后,像個小孩兒蜷縮成一團。
“求你了,少說嚇死了嚇死了,你這樣子更讓人鬧心,知道不?”
看你惱了,媽媽的嘴角憂郁地飄落尷尬的笑容。
你先把小鳀魚放進開水熬一熬,接著兌上大醬。用羹匙撇著滾沸的泡沫,切一切大塊的酸蘿卜泡菜、角瓜和豆腐放進去。至于放進去的順序對錯,你從不費什么心。倒是有過看著菜譜精心烹調(diào)的時節(jié),可自打女兒不愿吃東西,所有的程序都化繁為簡,幾乎到了進鍋熟了就能吃的地步。就算你再用心再仔細,女兒吃不了幾口,總不能為了自己一個人吃好而費那么大事吧。
“金佩,過來吃飯了!”
把燒好的大醬湯放上餐桌,你沖著女兒的房間喊。
“我想,得給孩子改改名了?!?/p>
媽媽像是告訴天大的秘密,咬住你的耳朵說悄悄話。
“突然改什么名字啊?”
“那孩子身子骨不舒服,就是因為金佩這個名太沖了?!?/p>
“誰說的?”
“算命的… …”
“哪個算命的胡說?”
“我就是算命的!我活了這么些年,快趕上算命的了。你就聽我一把好不好?不是有嗎,就是什么狗剩啦、灶王女啦、煙筒女啦等等,給她換上賤點的名字,就會活蹦亂跳的?!?/p>
你只有覺得不可理喻的份兒。狗剩這個名字倒聽說過,什么叫灶王女、煙筒女呀?媽媽解釋說過去在灶王神(灶炕)那里生就叫灶王女,在煙筒下面生就叫煙筒女來著。
真正的算命婆說的都不可信,讓我信媽媽你胡扯?我見過的算卦的還說是媽媽你活得太長,金佩才有病呢。媽,你相信這話嗎?你不會相信,不,應該是不能相信吧?所以,你也別說了。什么算卦的卜命的我一概不信。你真想噠噠噠痛快地射出這些,可你只是埋頭喝著湯,什么也沒說。
三兩下吃完一碗飯,媽說有件事挺納悶,歪著腦袋作思考狀。
“想知道什么事啊?”
你狐疑地問道。
“就是鄰居老爺子啊,他跟誰一起過呢?”
看來媽媽真的是關心鄰居老爺子。要是知道老爺子一個人過,真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于是,你一口咬定不知道。
“據(jù)我看,那老爺子肯定是一個人過呢?!?/p>
“你怎么知道?”
“從那陽臺的窗戶望過去,老爺子天天出來曬太陽,從來沒看見別人出來過?!?/p>
媽媽觀察得還真不錯。本來跟老奶奶兩個人一起過,去年老奶奶去世了,老爺爺就剩一個人了。倒不是沒有兒女,可好像在浙江什么的遠地方工作,無法經(jīng)常來看他。
該有多孤獨哇!媽媽又嘖嘖嘆息了。
五
自從來到公寓之后,媽媽就開始執(zhí)著于鞋柜,執(zhí)著到奇怪的地步。哎喲,什么鞋這么多喲,這能穿得了嗎……嘴里念念有詞,有時把地上的鞋放進柜里,有時又要把柜里的掏出來。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不厭其煩地把鞋倒騰來倒騰去,將許多時間消耗在鞋柜上。冷丁一看,像是預先做準備,到時候拿出鞋柜里的鞋套在腳上就能上路似的。好像在沉沉入睡,可一聽見有人上樓梯或鄰居家開關門的動靜,就要從床上出溜下來,把耳朵貼在門縫里或用門上的貓眼觀察外面的動靜。
跟她說了八百遍,不會有人過來的,她全當成耳旁風。媽媽堅持說好像有人要進來。要是問那人是誰,就會說說不準是什么人,可感覺就是這個樣,泥胎木塑般把耳朵貼在門縫上一動不動,直到聲音消失后好久好久。
這時,衛(wèi)生間里傳來哇哇吐東西的聲音,可能是金佩又把剛剛吃下的全吐了出來。
“如何是好?”
忙著整理鞋柜的媽媽住了手,滿臉擔憂地望著你。你用杯子端著水,走進衛(wèi)生間輕輕地拍著女兒的后背。病在孩子身上,疼在你心里,簡直是生不如死的痛苦??赡氵€活著,而且還照樣畫你的畫,說不定這不叫尋找希望,而是在放棄希望。你總在自欺欺人,說為了掙錢也得畫畫,可你最清楚畫畫是掙不來多少錢的??赡氵€是要這么說,好像這樣才能心安。雖然,因為畫讓丈夫棄家而去,自己是不是因為畫在折磨有病的孩子的想法擠壓得你透不過氣來,可你就是不敢生出放棄畫的想法。
嘔得吐出黃水的女兒,臉色蒼白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呆呆地望著此光景,媽媽的目光顯得那么空洞迷離。一不小心和你對上了眼,媽媽趕緊避開視線,低頭裝著整理鞋柜。
這時,工作間的電話響了起來。你接完電話走出工作間,媽媽猶在鞋柜周圍磨蹭著。那彎曲得僵到一旁的腿,像是馬上就要癱下來似的令人不忍卒睹。
“媽,三嬸去世了?!?/p>
“老三家的?死了?… …到底先走了。”
媽媽如釋重負般坐在鞋柜前。看起來有些失落,可不見悲傷。更是沒有一點吃驚的樣子。倒像是久已等著般地對死亡坦然接受。三嬸年輕時候靠著有能力的丈夫,過得非常滋潤。對窮了大半輩子的媽媽來說,她既是艷羨的對象,又是憎恨的對象。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接到媽媽好像要過去的哥哥的電話,你急忙去了鄉(xiāng)下。據(jù)說幾天沒吃飯,連水都咽不下的媽媽,說你來干什么,硬是撐起了上半身。然后摸索著枕頭旁,拿起了牛奶瓶。奶瓶口里爬滿了蒼蠅。揮揮手趕走蒼蠅,媽媽一口喝干了大半瓶牛奶,說了聲唉,這下活過來了。尖厲的嗓門。那該是孤獨吧。嘴里說著你來干什么,可明明是眼巴巴盼著你的吧。媽媽的嘴邊沾滿了牛奶,蒼蠅們竟然飛到那里落下來。但凡活著的東西的生命力,真是執(zhí)拗得叫人發(fā)怵啊。嫂子瞥了瞥哥哥,謀劃什么東西般眨了眨眼。
“你看看,我說什么來著,說咱媽不會去世的,是不是?”
“這次我以為真的不行了,不是好幾天沒吃下飯,連水都喝不下了嗎?”
“還早著呢,一百歲沒問題。不信等著瞧吧。”
倆人相對苦笑了一聲。雖然鬧不清楚是說健康了好呢還是成累贅,可那里分明融著解脫了對死亡的恐懼的放心和對過于執(zhí)拗的生命的嘲諷,讓人看著寒心。
“他們家好嗎?”
媽媽突然冒出一句。
“誰呀?”
不是不知道媽媽問的是誰,才反問的。媽媽每次見你必問無疑的,堪稱她最大關心事的到底是什么,你心知肚明。媽媽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老三家??墒?平常這么做尚能理解,這剛剛鬧了一出死亡大活劇,對提心吊膽趕來的人第一個提出這么個問題,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吧。
“老三家沒有什么事嗎?”
“媽你也真是的,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要掛念他們嗎?”
“我病著躺在炕上,眼前總晃著她三嬸呢?!?/p>
“聽說不大舒服,經(jīng)常上醫(yī)院看病呢?!?/p>
“到底是哪兒怎么疼的?”
“這個,不大清楚?!?/p>
“也該出毛病了,比我還大兩歲呢?!?/p>
聽不到更詳細的消息,媽媽像是很惋惜的樣子。聽著三嬸有病了,也不見吃驚,看樣子并不是非要聽她無恙的消息的。
“那個死娘們總跟我過不去來著… …可能因為這個,做夢都不見好模樣。要知道媽心里該有… …”
關于媽的三妯娌,也就是你三嬸的故事,你已經(jīng)聽了幾十年,耳朵早該磨出繭子了。你無情地截斷了媽的數(shù)落。
“我們都已經(jīng)能背誦了,不用再講了。”
可是,媽媽才不理會讓不讓講呢。不管你聽不聽,她沉浸在能夠盡情數(shù)落的樂趣中。
“信了你爹的話,嫁到李家門一看,原來是拖著一個孩子的光棍呢。我一個姑娘嫁給人填房,雖說是老大家的,可比下面的妯娌還小來著… …”
上要奉公婆,下要看前妻留下的孩子的顏色,還要伺候歲數(shù)大、進門早的手下妯娌,還用得著再說什么嗎?因為婆家太窮,縫東西還要拆自己嫁過來的時候一針一線鉤織的被簾,連婚禮那天穿過的民族禮服都賣掉,添補了家用,可每到春荒家里總是揭不開鍋。因為是老大家,每當吃飯,外來客倒比家人多,比別人早早斷糧應說是理所當然的。五六月斷了糧,就到老三家借白面吃,秋天再還她大米。當時大米最緊缺,白面換大米得利的是三嬸,三嬸她巴不得媽媽多吃點白面,可轉過屁股就挑剔媽媽不會過日子,家里才接不上頓,在一家親戚當中把媽媽損成個受氣包。還不止這些呢。每逢親戚家有什么紅白喜事,媽媽總是圍著鍋臺轉,冒著熱氣蒸糕、炒菜、洗碗,雙手總是紅腫的,可三嬸不是去領媳婦就是接男人家的彩禮。不知怎么搞的,每逢辦完大事,作為老三的三嬸得的酬謝總是要比媽媽這個老大豐厚得多,媽媽不是木頭,怎能不生氣,可她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兒。
媽媽對三嬸的積怨很深,是老李家人人皆知的事??墒?聽到三嬸故世的消息之后,媽媽的反應卻古怪得很:
“你三嬸對我可好了,對我這個老大可恭順了。真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一定要把我叫過去,讓我嘗一嘗才安心。是啊是啊,一次都沒有落下我,總是這個樣子的?!?/p>
過于激昂的調(diào)門,似乎摻雜著些許夸張的成分。
姥姥怎么突然……金佩不解地望著你,柔弱的眼睛充滿了驚恐。
“不是說對三姥姥積怨很深嗎?怎么突然這樣了?”
“姥姥可能想擺脫三姥姥了吧。把過去的積怨統(tǒng)統(tǒng)放下,就記起了她的好處的吧?!?/p>
“難道姥姥對三姥姥還有過那么好的記憶?不是頭一次聽見嗎?和一直跟我們說的,不是正相反嗎!”
“誰知道,說不定在說心中一直盼望著的自己希望的事呢?!?/p>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那是真實也罷,希望也罷,反正媽媽對已經(jīng)過去的人只說好話,該說是萬幸了??磥?說人只記憶自己想記憶的東西,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第二天,你托金佩照看一下姥姥,就去參加了三嬸的葬禮。雖說對三嬸沒什么好的記憶,可這到底是人生最后的歸宿,你總得替媽媽轉達一下哀思吧。辦完葬禮,連飯都沒吃,你急匆匆趕回家,可屋里并不見媽媽。好像是換上了出門的衣服,家什衣服扔了一地。女兒耳朵塞著MP3趴在床上,薄如蟬翼若有若無。女兒經(jīng)常說頭暈,在家的大半時間都要躺在床上。頓時,眼淚奪眶而出。理應蓬勃著生命欲望的女兒,如死般躺在床上,沒有欲望也無所謂的老媽卻片刻不想安靜… …
“姥姥去哪兒啦?”
金佩拔著MP3,欠身從床上起來。
“不在屋里嗎?”
“不在?!?/p>
“咦,這就怪了,剛才還在了呢?!?/p>
孩子急忙跑去拉開鞋柜看看。
“姥姥的鞋不見了,肯定是出去了?!?/p>
一天不知道擺上擺下折騰多少次的媽媽的鞋不見了,只留下了偌大空白。
你重新披上剛剛脫掉的衣服,著急忙慌走下樓梯。游樂場、門房,還有就近的商店和小巷都找了個遍,沒見著媽媽的影兒。要說也怪,連天天出來曬太陽的鄰居大爺都不見了。你用落水人撈稻草的心情,按響了對面屋301的門鈴。你倒不是想媽媽會在這里,只是想跟鄰居大爺打聽,見沒見過我媽媽??墒且姽砹?開門走出來的不是鄰居爺爺,而是媽媽!
媽,你怎么從里面出來?此時此刻,吃驚的倒是你。瞬息間,騰地掠過全身的滾燙,與其說是羞慚,不如說是痛苦。
“不是,什么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的……我正想出來你就……”
媽媽連連搖著手,慌忙辯解著,可真是越描越黑。說著什么都不是,可媽媽居然說不出一句什么都不是的理由。
老糊涂了… …
要不是老糊涂,能做出這種事嗎?你從來沒有感到過你活著這件事像這一瞬間那么羞愧。是誰讓自己活著的呢?從娘胎里帶來的,與生俱來無師自通的,而且至死不會忘掉的本能這種頑固而執(zhí)拗的欲望… …你從來沒像此時此刻那般討厭它。
“媽媽,你這是干嗎呀?你非得這么做嗎?你不覺得沒臉見你寡居的女兒嗎?”
“我到鄰居家串串門,是那么大逆不道的事嗎?”
“那是不是該向街坊鄰居炫耀炫耀啊?”
“我說了不是那回事嘛?!?/p>
“拉倒吧?!?/p>
你意識到女兒睜大無辜的眼睛默默地盯視著,只好高掛免戰(zhàn)牌扭頭走進工作間。
六
不過如此。
自打媽媽過來,你們常因瑣碎的事拌嘴,但都是吵過就忘。你為了畫你的畫,倒是常常忘掉媽媽在你家這一事實。
為了埋頭作畫,你再次讀了讀畫題:
樵夫賤如蓬
山翁惜如桂
待得昂青霄
風霜幾凌厲
通常,畫題都是畫作完成之后,在畫幅一側的空白上題字,可你偏偏有著先寫上畫題的習慣。當然,也有畫完畫,畫題改變的情況,但那是極少的。
那么,風霜凌厲之后昂青霄的出類拔萃的氣象,又該是什么顏色呢?畫畫的當兒,你一直琢磨這個問題。是黑色嗎?抑或是灰色?要不就是白色?你定睛看著眼前擺著的各色顏料。看來你相信久久凝望深淵,深淵也會望我的話。好像不該是存在著的任何一種色彩。在這頭想象的那頭的顏色,好像不是經(jīng)常在自己身邊的顏色。
媽媽又推開工作間的門走進來,徑直到角落里的搖椅上坐下了。好像默默地凝視了一會兒你畫著的畫,終于開了口:
“人死了可能就永遠去了。我總是夢見她三嬸,可這一死,夢里都不見了?!?/p>
“可能順順當當去了該去的地方了唄。”
“活著的時候,對我可好了?!?/p>
“你還說過對你可狠來著。”
“不對,好著呢。做到那個份上不錯了。當然了,我也真能忍… …”
媽媽又提起叨咕過多少遍,都叨咕爛了的話題。都什么時候了,好像尚不能忘記走過來的歲月,媽媽頗為慷慨激昂。媽媽越是激動,在你眼里越是顯得孤獨。對你而言,日常的現(xiàn)實掠過后殘留的氣味和痕跡,不過是已經(jīng)丟棄的世界。所以,你并不傾聽媽媽的過去。只是裝著在聽,精神頭全在自己的畫上了??墒?正如你不傾聽媽媽的過去,媽媽也完完全全沉湎于自己的過去。
為什么要這樣呢?
是不是在盼望自己被遺忘的過去在兒女身上得以復原呢?復原?對了,肯定是這樣的。媽媽害怕自己的過去被人遺忘,想把它鐫刻在兒女們的現(xiàn)在的吧。你的胸口頓時激蕩起來,心臟像是要掙脫胸腔蹦出來。不是要畫什么老松,而是要復原媽媽的人生!老松要只是老松又有什么意味呢?假如能夠通過老松觀照媽媽的人生的話… …你的手猶如得到神啟,自由自在地在畫幅上飛舞。哦哦,神的境地,這叫如入化境的吧。你把這種瞬間稱之為神的境地。仿佛渾身的細胞盡情張開,浸潤在從未光顧過的深邃莊嚴的世界之中,充滿了驚奇和陶醉。好像頓悟到風霜凌厲之后昂青霄的色彩到底是什么。激情運筆的你的手,越來越快捷了。
龜裂如龜背的松樹樹干底部的黑褐色,酷肖媽媽子宮的顏色,樹枝上部的紅褐色該是媽媽過去的顏色了吧。你往上面的樹枝畫著針狀的樹葉。在葉子下面 還細心地畫上薄薄的枝囊。枝芽被紅褐色的鱗片簇擁著,非常有穩(wěn)定感。針尖般銳利的葉子,泛著比葉色更濃郁的柔和的潤澤。你還淡淡地畫上了仿佛從老年人皮膚掉落的角質(zhì),眼看就要從樹身剝落的褐色的鱗片。你在想象著猶如數(shù)千載的光陰,深深地植根在土地上的根須的生命。那可怕得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蓬勃的生命!松樹歷經(jīng)的時間和風霜雨雪,連同媽媽對被遺忘的自己的世界的無休無止的執(zhí)著與渴盼。你要把它吹拂在每一個葉片當中。正在聚精會神全力以赴,描畫著深綠色的肉瓤般的淡綠的時候,你覺得這該是媽媽的思念了。
“你幫我看看好嗎?”
媽媽突兀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正在忘情地疾馳在物我兩忘的境界中的你的意識嘎嘣斷了,如同損壞的錄音帶。冥冥中拽你潛入的紫色的迷離和恍惚頓時消失,代之以淡漠、懶散的下午的陽光。你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看什么?”
“這里… …”
媽媽用手指喚著自己的下胯。仿佛,一股腥臭撲面而來。
“你尿褲子了?”
“我是孩子嗎,尿褲子?”
“那又怎么啦?”
沒想到媽媽居然橫躺在地板上,要脫下褲衩。
“干什么,你?”
你大聲喝止了她。像是被厲聲嚇住了,媽媽局促地爬起來,囁囁嚅嚅地咕噥道:
“子袋出溜到外面了?!?/p>
子袋?理應在腹腔里的子宮怎么會出溜到外面呢?
正在畫畫的筆脫手而出。剛剛蘸上濃墨的筆胡亂拋在畫面上,畫上剛出爐的炭塊般粗重的感嘆號。可你竟然沒有察覺到。
“你說什么,子袋?”
“連子袋都不懂嗎?就是你們來到世上之前呆過的家呀。”
“我是說,那玩意兒怎么會出溜到外面?”
“哎呀,我怎么知道?”
“什么時候開始的?”
“有些日子了?!?/p>
“那你怎么才說呀?”
“這,這叫我怎么開口… …其實,那玩意兒掉出來,腰也更彎了,叫內(nèi)衣磨著沙得慌… …要不是這個,走路也該輕巧多了?!?/p>
怎么會有這等事… …你雙手掩面渾身發(fā)顫。替那個在媽媽的下胯沙得慌、痛得慌的媽媽不好示人的瓤兒而可憐而心傷。
“看嗎?”
“等等… …”
你急忙攥住了想要退下內(nèi)褲的媽媽的手?!皨?別動,咱們?nèi)メt(yī)院吧。”
不知怎么害怕看見它。從來沒想過還要看媽媽赤裸的下身。假如,這還只是假如,有朝一日要給媽媽接屎接尿,那又另當別論,可現(xiàn)在好像還不能看。好像要毀壞什么規(guī)范,產(chǎn)生了恐懼和混亂。急忙說去醫(yī)院,也許就是為了掩飾無法貼近媽媽的自己的心的一種搪塞。媽媽好像也感知到這點。
將退下一半的內(nèi)褲皮筋,狠狠拽上去掩下肚皮。媽媽的手青筋畢露。
“麻煩,我不去什么醫(yī)院。這算什么榮耀,還要叉開腿給人看?”
抹不去滿臉的失落和恨意,媽媽頹唐地走出工作間。
看來媽媽和你不一樣。你覺得要不是媽媽的,而是別的什么人的就不會有什么恐懼??墒?媽媽寧肯給女兒看,也不想讓別人看。
你撤下毀壞的畫幅,頹喪地癱在椅子上。已經(jīng)是下午了,去醫(yī)院有些太晚,就給醫(yī)院打了電話約好明天早晨十點就診。畫給毀了,當然傷心,可你自己給自己催眠,說這下倒好了。要不是畫給毀了,你肯定要把去醫(yī)院的事情推后。能夠毫無留戀地陪媽媽去醫(yī)院,應說是一件幸事。
“媽媽,這畫怎么啦?”
女兒瞅著毀壞的畫,表情蒼白地僵住了。
“給毀了,媽媽拆下的。”
“那畫展呢?”
“死心。”
“太可惜了……媽媽你那么盼望的事……”
孩子的眼眶頓時汪出眼淚。好像比你還傷心。望著替自己傷心的女兒,你的嘴角浮現(xiàn)出苦澀的笑容。女兒總抱怨你愛畫甚過愛自己,可現(xiàn)在她開始理解媽媽了。一家人之間總要生出摩擦和不諧調(diào)音,可又總在摩擦和不諧調(diào)中互相適應、互相遷就,漸漸地變得越來越相像。
“畫,再畫就行了… …可你說,這事怎么辦呀?”
“什么呀?”
“姥姥的子袋掉到外面了。”
“子袋是什么呀?”
“媽媽懷孕的時候,嬰兒居住十個月的家嘛?!?/p>
“天啊,那該多疼啊!”
金佩就像剛才的你,渾身震顫著尖叫起來。
“誰不說呢??墒?姥姥說疼,讓我給看看,可媽沒能給看。實在不忍心看啊。你說媽這是怎么啦?”
“媽媽你,有時候就是這么冷淡!”
金佩毫不猶豫,審判似的說。
“你說媽冷淡?”
“我上初中一年級時,滑旱冰不是弄折過手脖子嗎,那時候,媽媽也硬是不給看了的?!?/p>
“你覺得遺憾?”
“非常非常!”
“那不是媽冷淡,是實在沒有勇氣面對你的痛苦的呀?!?/p>
“我知道,今天也是一樣的吧。你沒有直面姥姥痛苦的勇氣的吧。可是,我想姥姥也會像我一樣感到遺憾的。你就給看看不行嗎?”
當然了,能夠給看看當然好,可你清醒的時候實在不忍心看。正如孩子所說,因為你是冷淡的人才會這樣的嗎?你在孩子面前窘迫地辯解著,因為是最愛的人的,才不忍心看… …怎么說呢,雖然我們感覺不到,但已經(jīng)蔓延到我們血液中的,試圖躲避絕不能在親人身上發(fā)生的那種血淋淋的一種忌諱,一種恐懼… …其實,這也是,也是愛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 …你居然有些口吃起來。想要動用一切手段,稀釋一下自己在親人面前流露的冷淡這個詞的意味。從女兒口中聽到這樣的評價,對父母簡直是致命的。
孩子表示可以理解媽媽的心,可還是沒有收回自己的主張。
“沒有勇氣直面姥姥的痛苦,是非常自私的。要是看了姥姥的創(chuàng)傷,就會被它折磨好長一段時間,媽媽你是不想受那可怕的折磨,是不是?”
啊,你聽到撕心裂肺的呻吟。女兒尖銳的分析是準確的,是切中要害的。漫長的歲月里總是壓迫你的那不明真相的恐懼,就是不想受到媽媽痛苦折磨的一種卑怯。自己恐懼媽媽的痛苦,而這恐懼的大小,便是自己和媽媽的距離的大小,這是你不得不承認的真實。
“你趕緊去看看吧,不然將來媽媽會受到更大的痛苦的折磨的。”
女兒的話就像是一種警告,趁媽媽健在對她好一點,不然你會后悔一輩子。
七
要去看大夫了,你想給媽媽洗個澡,熱了洗澡水。想起來,以畫畫為借口,把媽媽交給哥哥和嫂子,居然一次都沒給媽媽洗過澡。還以為媽媽挺健康,自己滿可以照顧自己,洗澡什么的根本不用操心,這才知道自從子宮脫垂之后,連澡堂子都去不了。閑暇的時候,你也曾自責過對媽媽不夠好,為之難過,為之傷心,可一旦埋頭工作起來,就忘了一切,連你有沒有媽媽都扔到爪哇國去了。
病人歲數(shù)太大,究竟能不能手術還要進行詳細檢查才能確定,可是貿(mào)然動手術,說不定會讓健康狀態(tài)更加惡化的。聽著醫(yī)生的說明,你為自己其間的麻木大為慚愧。真想就今天也要好好孝敬孝敬媽媽,以撫慰她的心??墒?你心里這么打定主意,媽媽卻連褲衩都沒脫,賭氣地走進衛(wèi)生間。你說想脫下褲衩,好好看看痛處,可媽媽甩下一句,那么難看你干嗎要看,硬是不脫褲衩。可能是因昨天的事傷心了,要不就是想跟你較真,可你卻長吁了一口氣。也許,口里說著讓她脫讓她脫,可內(nèi)心卻在盼望著媽媽不脫的吧。真不想叉開媽媽的雙腿,睜眼看著已經(jīng)被毀壞,磨得千瘡百孔的母親最隱秘的地方啊。至于自己表示要看看,那只能是受到道義上一定要這么做的強迫觀念驅使的緣故。同時,想要借此洗刷拒絕媽媽要求的慚愧,想借此放下女兒指出的那樣對媽媽冷淡的重負的吧。
第二天早上,你難得地在廚房忙活著,精心烹制媽媽喜歡的凍明太魚湯。這一口,是媽媽最愛吃的。先在燉鍋底鋪上一層豆芽和切得薄薄的蘿卜,上面放上剁成塊的凍明太魚,倒上湯用旺火燒。待豆芽熟了,就兌上料醬,待料醬充分融化之后依次放進白菜心、青椒、金針蘑和茼蒿。要是往常,肯定嫌麻煩,一股腦兒倒進去算了,可今天卻不厭其煩地照菜譜去做。那料醬以辣椒醬為基料,放進辣椒粉、蒜泥、姜末,此外還特意放了鳀魚調(diào)味汁和陳年老抽。因為魚湯好不好吃,關鍵在于料醬。
女兒也早早起來,高興地為你打下手,她也想為姥姥鼓勁的吧。
“金佩,你叫姥姥快點出來,今天可不能晚去?!?/p>
可是,姥姥的房間是空的。
“姥姥不在呀?”
“去衛(wèi)生間看看?!?/p>
“衛(wèi)生間也不在。姥姥出去了嗎?早晨沒聽見開門的動靜啊。”
你撂下正在盛湯的勺子,親自推開媽媽的房門看了看。
“怎么?你姥姥是不是夜里就走了?被子還是昨天早晨我疊的呢,根本沒在這里睡呢!”
“哪能呢?不會的吧,可能是早晨出去散步了吧?!?/p>
“會是那樣的吧?”
你真想相信女兒的話。雖說媽媽來到公寓,一次都沒出去散過什么步,可在這說不定還要動手術的情況下,由于心煩意亂,出去透透風也是有的。
可是,過了預定的就診時間,媽媽也沒有回來。你這才感到不好了,不免有些慌了。
“我想,你姥姥可能不是早晨出去的,說不定昨天夜里就走了??隙ㄊ浅弥覀兌妓?悄悄出去的?!?/p>
“這么說不是散步了?”
“是啊,不像散步?!?/p>
你當即出去,要去找媽媽。
一走出公寓,就望見了布爾哈通河??赡苁乔皫滋煜掠甑年P系,渾濁如孩子鼻涕的河水滾滾而去。鋪著咖啡色水泥磚的人行道,布滿了出來散步的老人們。里面多有步履蹣跚的人,就像剛剛學步的孩子,搖搖晃晃顯得岌岌可危。
媽媽并不在這群老人當中。你走下人行道,叫了一部出租車。想到媽媽有可能去了老家,是由于媽媽昨天說過的一句話。你幫媽媽洗澡的時候,媽媽忽然提起小時候在房前的水渠給你洗澡的事情。小時候,你丫頭可不愿洗澡了,你還記得我打你屁股的事嗎?說著媽媽心滿意足地笑了。
媽媽住過的房子,里面空無一人,鎖著大大的鎖頭。媽媽總愛坐著歇息的大石頭上爬滿了螞蟻,可能是要下雨了吧。媽媽給你洗澡的水渠,已經(jīng)沒有水了。小時候扎著猛子的木橋下堆滿了泥土,別說是人連只耗子都鉆不過去,使人聯(lián)想起歲月的漫長和沉重。
這里,對媽媽來說絕不僅僅是洗衣處。媽媽提著一塊抹布來這兒,拎著一雙鞋也過來,甚至揪一把蒜頭和幾棵小白菜都來這里。為了這,甚至引起過爸爸的誤會。你是不是去哪兒跟什么人約會?這句話你至今記得清清楚楚。跟爸爸吵了架,媽媽會來這里久久地掄棒槌。好像不是為了洗什么東西來這里,而是為了來這里翻出要洗的東西似的。
媽媽不在老家。家里最后一個長輩三嬸也故去了,媽媽也沒什么地方可去。那她到底去哪兒了呢?隨著時間的流逝,你的心在一點點燒焦。
當你重新回到公寓,暮色籠罩下來的天空,回蕩著陣陣涼氣,好像就要灑下雨點似的。在鄰家老爺爺家門口你躊躇了一下。會不會在里面呢?這想法當然是因為上次媽媽的短暫消失。你到底按了三下301的門鈴,靜靜地站在一邊調(diào)著氣息。可是,里面什么動靜都沒有。你知道這家老爺爺輕易不會出門。于是你再次按了門鈴。仿佛沒人出去就不會罷休,不屈不撓地按著門鈴。過了好大一會兒,終于響起慢騰騰趿拉著拖鞋的聲音。門打開了,老爺子伸出了臉龐。雖然臉上長著幾處老年斑,但是跟媽媽比起來,起碼要年輕十歲。
“怎么啦?”
“我媽媽離家出走了?!?/p>
“那又怎么啦?”
嗓門有些粗魯和生澀。仿佛在說你媽丟了,怎么跑這兒來找?你急忙解釋開來:“上次不是來過這里嗎,順便問問。”
“那次來過之后,一次也沒來。”
說完,老爺爺打算關門離開。
“您等等,不好意思,我能問問上次我媽為什么來這里的嗎?”
“哦,那個… …”
不知怎么,老爺爺猶豫了一下,終于開了口。
“拿著藥瓶,讓我看看是什么藥來著。”
“藥?您記得那是什么藥嗎?”
“是一種生長激素。你媽說她以為是補藥吃了,問我不要緊?!?/p>
你差點癱在那里。
女兒比同齡孩子矮,就給她吃促進生長的藥劑。有一次,媽媽好奇地打聽是什么藥,你就順口答了聲營養(yǎng)藥。要是照實說,還要提起孩子的弱點,你不愿意這么做。后來,好像那藥明顯地少了好多,可你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是叫媽媽給吃了。
鄰居爺爺?shù)故墙o你提供了一條線索,他說媽媽說不定去了西市場。那天媽媽曾打聽過要找算命好的上哪兒去找,就告訴她去西市場附近會看見一溜鋪著墊子算卦的人。
“干嗎找算卦的?”
“好像是要替孩子改名什么的……”
媽媽倒是唱歌般地叨咕著孩子有病是因為名字太沖來著。
暮色低垂的大街,下起了頗為大的雨。敲打著板瓦的雨聲,帶著微腥冰冷的寒氣,直鉆進體內(nèi)。被雨水打濕的市場,顯得非常冷清。間或看得見撐著雨傘匆忙地跑向什么地方的人,市場街像是策劃著什么陰謀,靜謐而怪異。
媽媽,你在哪里?
穿遍一個個小巷,你哀哀地喊著媽媽。間或有路人回頭看看你,但不過是看看而已。他們照舊匆匆趕自己的路。像迷路的孩子徘徊在雨中,你的心就像有了裂紋的玻璃盤,一點點破碎。說起來,女兒的病不能成為對媽媽麻木的理由,可你卻以此為理由不關心媽媽。媽媽多么的想吃營養(yǎng)藥,竟然偷吃病弱的孫女的藥……
在城寶大廈藥店前,你躊躇了一會兒。孩子的藥經(jīng)常在這里買。我為什么只想自己的孩子,而沒想到媽媽呢?藥店兀自有燈光瀉出。像是被燈光勾引著,你不由得一步步往藥店正門走去。驀地看見大廈屋檐下有人蜷縮在折了傘骨的破傘下。你小心地挪步到那里,輕輕地抬起傘看了看。一個渾身濕透的女人,像打翻的金龜子扁平地俯伏在地上。原來是媽媽!
驚喜之余熱淚奪眶而出,你居然哽咽了。媽媽撅起傘,目不轉睛地盯著你。壓扁了的白白的頭發(fā)被雨打濕了,貼在臉上,越發(fā)讓媽媽的氣味濃重了。
“媽呀!”
“誰呀?”
“是我,媽媽的女兒啊!”
“你是誰呀,硬說是我女兒?”
媽媽居然認不出你了。目光空洞而麻木。就像在子宮里剛剛做好出生準備的嬰兒,那目光里尋不出一絲記憶的痕跡。
“媽媽,你這是怎么啦,你想嚇死我呀?你不認得我了?我是你閨女呀!好好看看,我是金佩她媽媽呀!”
媽媽燦爛地笑了。接著羞澀地問道:
“你有幾個孩子?”
僅一天工夫,媽媽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是不是聽了某個算卦的胡言亂語,精神受到了刺激?
對你而言,媽媽不過是陌生的老太太。
“請問,你有幾個孩子?”
媽媽猶在不依不饒地詢問。對媽媽而言,這個問題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是對孩子無休無止的執(zhí)著或思念嗎?要不就是在周圍的麻木當中,媽媽想要引起關注的無意義的蹦跶呢?
你流著眼淚,一字一句地說:
“一個女兒??墒悄棠?您有幾個兒女啊?”
“說我嗎,我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共兩個… …”
伸出中指和食指晃動著,媽媽黏黏糊糊地笑了。
“現(xiàn)在該回家了?!?/p>
“家?”
“哎?!?/p>
媽媽埋下頭,好像聚精會神想著什么,最后像舌頭打卷模糊不清地囁嚅著:
“我家在哪里呀… …”
媽媽深深地彎著腰,仿佛要尋找自己要去的地方,呆呆地盯著自己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