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宇
16歲之前,我還對自己的身世抱有幻想:我希望自己不是媽媽親生的。那時候,電視里正在熱播韓劇《藍色生死戀》,我便幻想自己能像恩熙一樣,有個既高雅又溫柔的媽媽——她會叫我宇兒,而不是死丫頭;睡覺前,她會給我講故事,而不是粗暴地說滾回去睡覺;她會優(yōu)雅地彈鋼琴,而不是頭發(fā)蓬亂地做飯;她的出現(xiàn)會讓我的同學(xué)們驚艷羨慕,而不是在背后指指點點。
我想,如果我有那樣的媽媽,我也會像恩熙一樣依偎在媽媽身邊撒嬌,做個乖巧的好女兒。于是,我一并幻想著,有一天我的親生父母會來找我,他們該是有著顯赫的身份和地位、衣著考究、舉止高雅的人。他們會告訴我,他們年輕的時候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才將我寄養(yǎng)在別人家。他們在我成年之前找到我,讓灰姑娘變成公主。
直到16歲,看到鏡子里自己的面容和媽媽的越來越相像,我才對那些不切實際的身世幻想徹底死心,且感到深深的遺憾。
媽媽在鬧哄哄的批發(fā)市場經(jīng)營著一家不足10平方米的服裝店,專賣年輕女孩子穿的衣服。每天她都扯著嗓門和顧客談價錢,從喊價時的三四百元,到成交時的三四十元。同學(xué)們一提到那個批發(fā)市場,總會露出鄙夷的神情。她們穿的都是從大商場里精挑細選出來的“淑女屋”、“依戀”等品牌。而我身上穿的永遠是媽媽從店里拿回來的翻版貨,同學(xué)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高三時,我喜歡上隔壁班的一個男生。他會站在中線上投超遠距離的三分球;他會在辯論賽上引經(jīng)據(jù)典、滔滔不絕;他會在路過我們班時對坐在窗戶邊的我微笑??匆娝?我就會想起一個句子:春天再美,也比不過你的微笑。于是,我的心事就像杯里的水,一點一點地要溢出來。
收到那個男生的情書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信的末尾說:晚自習(xí),操場見。我的心怦怦地跳,晚上吃飯時也有些心不在焉。媽媽敲著碗問我是不是病了,或者有什么心事。我嗯嗯地敷衍著,心里卻鄙夷地想:除了會賣衣服,你懂什么是青春期女孩子的心事嗎?
晚自習(xí)的時候,我去赴約了,卻沒有看到那個男生?;氐浇淌?我看到很多同學(xué)都在捂著嘴笑。原來,這只不過是那個男生測試自己魅力的一場游戲。他的笑,也只是展示自己魅力的招牌動作。他的玩世不恭,卻讓我不顧女孩子的羞澀和尊嚴,把心事掏出來,給所有的人品頭論足。
我在難堪中沖出教室,圍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跑,傷心又絕望。我簡直不敢想象,自己該用怎樣的眼淚和勇氣來面對全校師生隨之而來的嘲笑。
媽媽聞訊而來。她什么也沒說,昂著頭把哭泣的我?guī)С鼋淌摇N衣犚娝龑δ樕幊恋陌嘀魅握f:“請相信我女兒是個好孩子?!蓖瑢W(xué)們都有些發(fā)愣,怔怔地看著我們。那一瞬間,我心里充滿了感激。媽媽就像圣女貞德,英雄般守衛(wèi)著她的家園、保護著她的小兵。媽媽目不斜視、氣宇軒昂,和平時的她完全不同。
回到家,媽媽開始給我做白菜肉片湯。廚房里一片叮叮當當?shù)穆曧?。吃飯的時候,所有的委屈和尷尬一下子襲上心頭。我埋著頭,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米飯,眼淚撲簌簌地往碗里掉。她見了,用筷子敲著碗說:“不就是被同學(xué)耍了嗎,有什么好傷心的,你對我的那股犟勁兒都到哪兒去了?”
我終于哭出聲來,扔下碗筷跑回房間。
我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中午。起床時,她已經(jīng)到店里去了。枕頭上放著一摞新衣,是“依戀”襯衣和裙子。穿上它們,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清新靚麗的女孩子。我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翻看價格牌,竟然是六百多元。
我想起,很多次,媽媽剛進了新貨時都會興高采烈地給我拿回一些她認為好看的衣服。我卻總是滿臉不屑;很多次,路過大商場時,看著那些精致卻價格不菲的衣服,我艷羨得不想挪步;很多次,面對媽媽,我直接流露出對生活的不滿。媽媽不知道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舍得把一個月的生活費拿來給我買這么貴的衣服……
枕頭邊有一張小字條,上面是媽媽不太好看的鋼筆字:飯在電飯煲里,熱一熱再吃。我安靜地吃著飯,心里有一股暖意在流淌。
去上學(xué)前,我偷偷地去了媽媽的店鋪。已經(jīng)是下午3點多了,媽媽才開始吃午飯,是批發(fā)市場里的盒飯,兩塊錢一份,只有一點簡單的素菜。媽媽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和客人大聲地談價錢,完全沒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我。但是晚上她回到家,一定會看到枕邊她女兒留下的字條。那上面寫著我很想說卻羞于出口的話:媽媽,我愛你。
就在那個溫暖的下午,我知道,我將徹底告別青春叛逆期。因為我在媽媽簡單而溫暖的愛里突然明白,女兒離不開媽媽,就像豌豆離不開溫暖的豆莢。
(摘自2009年第5期《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