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言昭
歐陽翠生于1917年,比安娥小12歲,原名崔素華,1940年從上海東吳法學院畢業(yè)。1933年在《良友》上發(fā)表處女作《奶媽》后,開始在《時代日報》的《新生》副刊發(fā)表散文、小說及評論,出版了小說集《春情曲》、散文集《無花的薔薇》。她從1946年起任《文藝春秋》編輯,并主編《少年世界》。全國解放后也一直做編輯工作,曾在《文藝月報》、《上海文學》和《收獲》任職。同時也為各報刊雜志寫過很多文章。
一個冬日的上午,我坐車到徐家匯,去尋找歐陽翠的家,沒費多少時間,我已經(jīng)坐在她的面前了。歐陽翠已92歲,可是她除了眼睛不太好以外,別無他恙,對以前的事情記得相當清楚,特別是說到與安娥的交往,更是娓娓而談。
安娥是田漢的夫人,曾寫過《漁光曲》、《賣報歌》等許多家喻戶曉的歌曲,與歐陽翠是如何認識?后來又怎樣成為好朋友的呢?
初次見面
1946年5月4日上午,安娥出席在重慶“抗建堂”舉行的紀念“五四”大會。下午,田漢離開重慶去上海,幾天后,安娥帶領田漢的老母親和兒子田大畏及親戚一起,乘馮玉祥的“復員”專輪赴上海,田漢母親等人中途下船返鄉(xiāng),安娥母子到達南京換車赴上海。
安娥抵滬后,由吳仞之介紹給上海劇校校長顧仲彝,到學校任課,并入住劇校的宿舍,即北四川路1774弄的永樂坊。
當時歐陽翠從拉都路(今襄陽南路)100弄13號搬到山陰路的大陸新村6號。這是條很大的弄堂,查弄號的話,有一長串呢:132、144、156、168、180、192弄。魯迅等一批文化人都曾在這兒住過。歐陽翠住在三樓,二樓讓給茅盾夫婦。那時候來看望茅盾的人很多,都是些文化人,有一天田漢和安娥也來看望茅盾,歐陽翠正好下樓,于是她們就認識了。以后,安娥到茅盾家去,有時到樓上歐陽翠的家去坐坐,聊聊天。
大陸新村離永樂坊不遠,走過去只要十分鐘就能到達。歐陽翠到安娥那兒去,向她約稿。不久,安娥寫了篇《<紅樓夢>的人物創(chuàng)造》,交給歐陽翠,文章分析林黛玉之死、寶釵爭當“賈府奶奶”和寶玉的“出家”之緣由,頗有見地,歐陽翠將它發(fā)在《文藝春秋》3卷6期上。
歐陽翠看安娥的生活很艱苦,雖然那時她擔任《新聞報》的編輯,可是她還要撫養(yǎng)兒子,自己在后方曾得過瘧疾,時常要復發(fā),發(fā)作時非常難受,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歐陽翠看她每天從食堂買盆菜回來分兩頓吃,很同情她。幸虧學校沒要她付房租,不然還要糟糕了。
安娥在劇校住了段時間后,因為學校要收回房子,此時兒子不在身邊,經(jīng)人指點,搬到江灣路新公園(今魯迅公園)旁的日本神社內一個養(yǎng)花的暖房里,四周都是玻璃。原來的滬上神社在六三公園內,“一·二八”事變后,取名上海神社,搬到這里。日本人戰(zhàn)敗回國后,此處無人管,雖然不用花錢,可是那地方陳列著去世的日本人牌位,四周雜草叢生,白天就很陰森森,凄涼涼的,相當可怕。晚上老鼠猖狂,見什么咬什么,歐陽翠經(jīng)常去看安娥,先在外面喊,然后安娥出來開門。有一次,安娥對歐陽翠說:“你帶來的東西,如果我不放好,第二天就沒了,全給老鼠吃光。你替我去捉只貓來,好嗎?”“行啊?!?/p>
過不多久,歐陽翠果然給安娥帶只貓去,有貓大爺看門,鼠兒們都不敢來光臨了。
有一天,安娥特地買了兩張電影票,約歐陽翠去看《居里夫人》??赐觌娪爸螅瑲W陽翠和安娥漫步在南京路上。此時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安娥微笑地問歐陽翠:“看了《居里夫人》有什么感想?”
歐陽翠的感想很多,她說:“一個人把自己的一生貢獻給偉大的事業(yè),是多么有意義啊?!边@一晚,她們談的話很多,對國民黨接收大員到處搶房子、搶物品的腐敗現(xiàn)象感到憤怒。談到個人的進退問題,安娥冷靜地說:“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必要的時候,我可以介紹你找中共辦事處,幫助你離開上海?!边@些出自肺腑的交談,使她倆的關系更親密無間。
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中,安娥仍勤奮地寫作,發(fā)表《逃難雜記》,描寫了湘桂大撤退逃難的慘烈情景。詩歌《哭完人聞一多》,稱聞一多先生為“完人”,贊他的學問見識、民主戰(zhàn)士立場。1946年10月15日安娥為了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十周年,寫了《他吼叫,他行動》,作者向魯迅訴說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的中國現(xiàn)實,并堅信如果魯迅還活著,他一定會領導大家“作反抗的行動”。另外還寫了《諷刺藝術的現(xiàn)實性》,對陳白塵劇作《升官圖》和吳祖光劇作《捉鬼傳》進行評價,并提出自己關于諷刺藝術的現(xiàn)實主義觀點。在《我不能忘記的小藝人》里,回憶在四維劇校玉屏車禍中死去的小藝人沈維志等。
1946年7月25日陶行知先生去世,安娥到徐家匯上海殯儀館去吊唁,接著寫了《遙寄陶行知先生》、《陶行知先生——大眾詩語言的創(chuàng)造者》,文中袒露了自己創(chuàng)作《漁光曲》、《新鳳陽花鼓》、《蓮花落》和《賣報歌》等歌詞,以及抗日戰(zhàn)爭時期發(fā)起“戰(zhàn)時兒童保育會”的舉動都是受到陶行知先生的啟示的結果。1946年11月,安娥受陶行知委托而寫的歌劇劇本《武訓傳》在報上連載。親如姐妹
我問歐陽翠老師:“田漢也在上海,為什么不與安娥住在一起,讓安娥一個人孤獨地住在那可怕的地方?”
“你不知道,曾與田漢生活在一起的林維中很厲害,認為安娥搶走了自己的丈夫,一直在尋找安娥,如果被她發(fā)現(xiàn),就會上門來,鬧得不可開交,所以安娥住在什么地方是秘密的,不讓林維中知道?!?/p>
早在1946年4月,田漢就向林維中提出協(xié)議離婚,可是林維中不同意。
1947年8月由雪聲越劇社的編劇南薇介紹,安娥與田漢住到越劇學館。在這之前,安娥從暖房搬出,想住到歐陽翠的家里,結果沒去,而在永樂坊洪深家里搭了個床鋪,后來既然田漢已與林維中提出離婚,就不用怕她,兩人就住在一起了。
越劇學館在新大沽路,是幢石庫門房子,這是袁雪芬和姐妹們用96兩金子買的,裝修后準備辦越劇訓練班,在樓下搭一個小舞臺,添置了一些教學設備。
1947年8月19日,上海越劇界聯(lián)合公演《山河戀》,在演出結束后,田漢、應云衛(wèi)、于伶等陪同啟明電影公司老板周振明,到越劇學館找袁雪芬,請她飾演洪深的作品《雞鳴早看天》里的大嫂。袁雪芬趕緊回絕,說:“我不會國語,又不懂電影業(yè)務,如參加拍攝,反而會損害這部影片的整體藝術?!痹趫龅娜硕颊f,你能夠演好祥林嫂,一定又能演好大嫂的。這時在一旁的安娥說:“不會說國語,沒關系,我負責教你。”但最后袁雪芬還是沒接受這個角色。
1947年12月,安娥和田漢應臺灣泰山影片公司邀請,赴臺作短期訪問,沒想到林維中再次掀起波瀾,在臺灣《新生報》上發(fā)表《林維中致田漢的公開信》,田漢馬上以《告白與自衛(wèi)》予以反擊。上?!缎旅駡笸砜忿D載時,標題改為《田漢自述羅漫史》。
此事在社會上引起轟動,安娥接受記者來訪,談及同田漢的關系時說:自己不想涉及具體的人和事,但“很愿意能通過這次糾紛,和朋友們討論幾個在轉型期社會
里的戀愛問題”。她認為“結婚也好,同居也好,都不過是形式,關鍵是看兩人是否真正相愛”。安娥自覺是愛田漢、理解田漢的。她說:“有許多朋友時常說:‘請不要擾亂田老大吧!我要說的是:擾亂田先生的不是我,而是田先生自己,是他自己因善良而產(chǎn)生出來的痛苦,也正因為他這一份善良,在日常生活里時常使我感動?!?《安娥談戀愛哲學》載1948年2月8日上?!缎旅駡笸砜?。
社會上有人提出一個問題,田漢與林維中、與安娥都沒有正式結婚過,屬于同居。安娥帶著這個問題,去請教歐陽翠,想請她代辦此事,因為歐陽翠是法學院畢業(yè),懂得法律。歐陽翠說:“這確實是個問題,你和林維中的婚姻都得不到法律的承認,既然無所謂結婚,也就無所謂離婚?!焙髞須W陽翠沒替安娥辦理離婚和結婚的事情。
最近我接到歐陽老師的電話說,聽安娥與田漢的兒子田大畏告知,田漢與林維中是正式結婚的,由陽翰笙當證婚人。
全國解放后,林維中先與田漢的母親住在一起,后單獨生活。聽說林晚年對過去那么“鬧”,傷害了田漢,頗有些懺悔之意。
再次相聚
安娥與田漢在越劇學館一直住到1948年10月離開上海,經(jīng)天津到北平。11月他們由地下黨安排,從北平到石家莊,再到中共中央的所在地——平山。1949年1月31日,安娥與來到平山的一批民主人士,乘大卡車去保定,2月3日早晨抵達燕京大學,爾后參加解放軍入城儀式。
歐陽翠與安娥分別后,書信常來往,一天,歐陽翠接到安娥的信,請她把寄放在越劇學館的家具運到北京。于是歐陽翠照辦,請人幫忙到新大沽路去,將床、櫥、桌子、椅子,通通打包,到火車站托運到北京。最后還留下一個書櫥,讓滬劇團的編劇宗華作隨身行李,帶到北京。
1951年歐陽翠到北京去玩。一天,她到茅盾家去吃飯,飯后,在文化部的院子里散步,恰巧碰到安娥和田漢也在散步,老朋友見面,分外激動,說不完的話,道不盡的情。安娥建議歐陽翠留在北京,整理抗美援朝的材料。可是那時,歐陽翠在上海文聯(lián)研究室工作,主任是許杰,副主任是茹志鵑的哥哥茹加(對外名沈之瑜),與他們相處得很好,就沒答應留在北京。此后,安娥一直想請歐陽翠到中國戲劇出版社工作,但歐陽翠沒去,留在上海。
雖然歐陽翠沒到北京來,但是安娥還是有事就請歐陽翠代為辦理。有一次,安娥寫信要歐陽翠替田漢買一塊表,這種表不用每天開,只要手一帶上就會走的。因為田漢從來不拘小節(jié),如果地上放兩雙拖鞋,會看也不看,穿上就走,往往是一只“爹”,一只“娘”。這表也一樣,老是罷工,安娥回回提醒他,他總是忘記,干脆買一塊帶上就會走的表吧。
歐陽翠到文聯(lián)工作后,安娥曾寫信給陳白塵,請他多多關照自己的好朋友歐陽翠。不久,歐陽翠和許杰帶隊到青浦去進行土改,作為華東地區(qū)的試點。歐陽翠帶范瑞娟、周小燕等到松江去看斗地主。安娥得知后,要求跟著一起去看看,感受一下。1951年12月到1952年夏,安娥去廣西南寧地區(qū)參加土改,擔任土改隊的婦女團委和黨的團部組長。由于她事先已跟隨歐陽翠去土改隊看過,因此有點經(jīng)驗,在廣西土改時,尤其她對政策的掌握方面,曾得到組織上的肯定。
1956年12月19日,安娥由于勞累過度,不幸腦中風,半身不遂。田漢帶著她到處求醫(yī)。經(jīng)過治療,她能夠走路,說話不太連貫,可是能寫字。有一次,安娥到上海,住在東湖賓館,離歐陽翠工作的文聯(lián)不很遠,安娥就一個人摸索著來到文聯(lián)。那時,歐陽翠的辦公室在三樓,她支撐著疲憊的身體,走到二樓,有人問她:“你找誰?”她說不出話,向人要了紙,寫下歐陽翠的名字,那人陪她上三樓。當歐陽翠看到安娥這副模樣,還來看她,心里特別感動,暗暗默念道:這就是真摯的友情啊!歐陽翠上前拉著她的手,說:“你來了,也不通知我一聲,我好去看你呀?!薄拔摇疫@是……是鍛煉啊?!卑捕鹁髲姷男愿窬褪沁@樣。第二天,歐陽翠到賓館去看她,以后天天去,陪她吃晚飯。這時,來看她的人特別多,大部分都是戲曲界人士,有童芷苓、王文娟等,送去衣服和吃的。
安娥為什么與戲曲界,特別是與越劇界的人熟悉呢?歐陽翠老師告訴我說:“你知道越劇十姐妹嗎?”我點點頭答:“知道?!?/p>
“越劇十姐妹鬧不團結,是安娥去做工作,耐心地對她們說,現(xiàn)在解放了,你們都是人民的演員,要好好演出,為人民服務。她們和好后,安娥請她們吃飯,我去作陪的。”
安娥生病后,田漢常常一個人到上海來。一天打電話給歐陽翠,請她明天到賓館去一次。第二天一早,歐陽翠就去了,田漢穿了件睡衣,正在與戲劇界人士開會,見到歐陽翠,把她讓到隔壁的房間,拿出一件綢的白襯衫,說:“你看,白的都變黃了,你幫我拿到店里去染一染。”“你好節(jié)約啊!放心,我一定幫你去染?!边^幾天,歐陽翠拿著那件染過的綢襯衫給田漢,田漢高興地說:“像新的一樣!”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田漢被隔離,安娥的遭遇是可想而知,很困難。歐陽翠按安娥留下的地址寄去一些信件,可是統(tǒng)統(tǒng)被退回來。到1976年年初,歐陽翠才打聽到安娥在“四害”肆虐之日被掃地出門,和兒子住在一間不通風的小平房里,日子很不好過。就在那一年北京發(fā)生大地震,安娥不幸摔了一跤,從此一病不起,二十天后就與世長辭了,時間是1976年8月18日。歐陽翠說:“如果她的生命能延長兩個月,親眼看到‘四害的末日,親耳聽到《漁光曲》和《賣報歌》又在人們口中傳唱,她該多么高興啊!她一定會倔強地支撐住病體,邀我一起在大街上進行漫步,像當年一樣,給我傾吐革命的理想,傳授革命的真理……”
當采訪快結束時,我問歐陽翠老師:“你與安娥的合影有嗎?”她嘆了口氣,說:“沒有了,連他們放在我這兒的字、畫、雜志也都沒了,‘文化大革命中誰還敢留這些東西呢!”
這些字和畫都是戲劇界的名家所寫,有的是田漢50歲生日時,別人送的,真是太可惜了。
這篇文章寫完后,我曾發(fā)伊妹兒給歐陽翠老師的女兒黃運運,請她念給母親聽。不幾天,歐陽翠親自打電話來,指出文中有幾個地方搞錯或表述得不妥當,我立即進行了修改。在此我非常感謝歐陽翠老師,如此高齡,還這樣認真,體現(xiàn)了她對歷史的尊重,對自己好朋友安娥的尊重。
責任編輯張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