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兒
我把二十年的光陰擱在了黃河的灘涂上,如果是株紅柳,也該有碗口粗了。
我一向都知道,我的故鄉(xiāng)倔犟、小氣,從不肯讓一棵法桐或者參天的銀杏駐足,即使那些云游的樹種虔誠交納度牒,也往往被貧瘠與厚堿拒之門外??杉t柳是個意外,也許她也曾念叨著既來之則安之的箴言,一跺腳就扎下了千古的根,從此把黃河口的苦與咸緊緊攥在手里,縱然有一天她們化作一縷香魂隨風(fēng)散了,也還是不肯銷蝕那些固執(zhí)凄美的殘骸。
以前我們不叫她紅柳,我們叫她荊條,也有人柔柔地道一聲“紅荊”,仿佛悄聲呼喚隔壁家的二姑娘。剛剛萌芽的荊條兒含羞透綠,如一尊波動的碧玉;稍稍懂事后才洇出紅意,有了些大家閨秀的體統(tǒng);若待秋風(fēng)四起,天云肅殺,她則頗具一種巾幗不讓須眉的凜凜氣概了。
許多年過去了。
紅荊,紅荊,你好嗎?
她自無語。
我從來不曾離開這塊土地離開她,可我總是懷念在那些過去歲月里搖曳的倩影,那么纖弱又那么柔韌,多像我的鄰家小妹。我看著她一點點抽發(fā),一點點生穗,綠意紅暈里仿佛有我見猶憐的細(xì)細(xì)眉眼,就在我故居的門口。頂著歲月的季風(fēng)暗訴衷腸。是啊,多像我的鄰家小妹,受著那么大的委屈,也不使小性兒抹眼淚,只是站在堿蓬里支頤翹首,姑娘似的凝望——過盡千帆皆不是,斜陽脈脈水悠悠……也許她潦草的一生,也在期盼另一叢柔情脈脈的紅荊花吧,雖然沒有日日與君好的命,卻在根底氤氳著一股相望于江湖的情,還有那些任年華與流光也揩不掉抹不清的神情和紅暈。
我不記得哪首詩哪闋詞中提到過她,她就是這么的倔犟自得,曲高和寡,死也不肯到經(jīng)史子集里做驚鴻一現(xiàn),討好文人的嘴巴。女為悅己者容,也許紅荊只會在故人的遠(yuǎn)眺里抖一下身段,揉開曼妙的腰姿吧。我絕沒有騙你。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靜謐的傍晚,在無盡曠野的深處,紅荊,她像鄰家小妹一樣輕輕踮起腳尖,附上了我的耳朵無限深情:我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女歸客啊,綁縛著高原上沖來的夢,君可知,君可知?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我心底那叢滯下來的紅荊,大概早就憔悴得不成樣子了。我恨當(dāng)年沒在一張素箋上摹下她的容顏,以為留念。多想讓那每一縷擦過她發(fā)際的風(fēng)再從我耳邊輕輕地吹一遍,復(fù)蘇一些情感,還有眷戀。把紅荊圈成一個小小的圓吧。一個小小的圓。你悄悄探進(jìn)手去,試試看,還能不能摸索到憂傷的往昔?
紅荊,我長不大的鄰家小妹啊。
你記我十世。
我記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