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斯大林全集》的“關公”

劉　雷

劉雷，1954年生人，中國藝術攝影協(xié)會會長。他用十多年的時間對黃土高原進行了采訪和拍攝，足跡穿越山西，陜西、甘肅、寧夏等地，在鏡頭對準形形色色黃土高原人的同時，也把身體中流動的黃土高原的血脈融入照片之中。他的作品充滿對中國當下現實的關照，也展示著當今社會在傳統(tǒng)與現代沖撞下出現的斑斑痕跡。

遠遠地你看到紅臉關公捋著長髯出來了，手捧—本書，上面貼著的紅紙條上寫有“春秋”二字，等走近一看，嘿，那書是《斯大林全集》!

這是我今年春節(jié)剛剛見到的情景，就在甘肅的黃土大地上，人們喜氣洋洋鬧社火。太概就是演員隨手抓來一本書救急，但這兩個書名湊在一塊兒產生了極強烈的效果，讓人又想樂，又覺得意味深長。

拍下這個鏡頭的時候我就在想，這不就是當今的中國特色嗎?古老的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的現代文明相遇，互相撞擊又彼此融合，產生各種中西兼?zhèn)溆致杂凶冃蔚慕Y果，形成我們這個時代的獨有特征。

尤其在黃土高原，這種特征更加明顯。上溯到秦朝，這里就已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源之地，歷經幾千年沉淀下來，形成了深深的文化底蘊?？梢哉f，他們的勞作、生活、風俗習慣一直沒有發(fā)生大的改變，如果現代文明的傳人會產生強烈的碰撞，那一定是在這片土地上。

就像這張照片中表現的，三國時期的故事至今還在流傳，人們篤信忠義的關二爺能給人帶來好運，過年過節(jié)都要請出來祭拜；但同時，你又發(fā)現人們也經歷過另外—個信仰的時代，馬、恩、列、斯、毛的經典著作在全國被廣泛閱讀、討論，即使在這個窮山村里也不例外。

如果有心，想象一下這兩種不同的文化在不同時期于這小山村里盛行的情形，再想想西方思想進入中國后給傳統(tǒng)文化帶來的影響與沖擊，大概體會得出里面的五味雜陳。這兩種完全獨立的文化曾經在一百年前引起過多么激烈的討論，而今又以一本書為載體比肩而立，各據一方，想來也很有趣味。在這片古老悠遠的土地上，我曾觀察到許多類似的情景，也曾有幸用手中的相機記錄下其中的一部分。有的畫面在拍攝時并不覺得有太大觸動，但等隔了三五年再回頭去看，會忽然發(fā)現那么多帶著點荒誕甚至匪夷所思的東西，曾經那么鮮活地存在著。

有些情景現在再也不會出現了，它屬于一個時代，交錯的、變革的、帶著生機勃勃的混亂的時代，一旦新的秩序建立并固定下來，這些臨時的適應性的產物便似乎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見了。

比如我曾經拍攝的平遙飛機場，大部分人不知道十幾年前它就在古城墻邊的一塊田地里。沒有什么機場的航站樓，只有—個仿佛看田的小磚房，墻上用白油漆刷著極不正規(guī)的“飛機場”三個字。人們就在這田野里走下飛機，走幾步路就進到古城里面。

現在看來這是非?？尚Φ氖虑?，如果沒有圖片的記錄可能很多人都不會相信。但是在上世紀90年代，一切就是這么簡單和粗陋，又帶著最原始的不可遏制的生氣。

再如我2005年在山西拍到的一個畫面——考上北京大學的女孩子一整天坐在宣傳車上游街，通知書被放大印在花車的尾部，給來來回回的路人一個強烈的視覺刺激。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古代的新科狀元披紅掛彩跨馬游街，你會一下子恍惚起來，似乎歷經了上千年，一切卻都沒有改變。

我見到的花車游街是那個高考生母校搞的宣傳，擴大聲勢，來年好吸收更多的優(yōu)秀生源，這種宣傳也確實有很實際的效果。這種景象在別處很少看到，也許有類似活動，但很少有如在這個地區(qū)的大張旗鼓。

你會去想也許這是當地深層文化里幾千年來流傳的官本位的思想在起作用。知識改變命運不假，以前的狀元直接可以做官，現在進入北大，同樣也是成為社會精英的途徑。而這種對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沿襲里，又有現代文明的成分在其中雜糅，比如教育制度、大學精神等等。

我常常覺得黃土高原就像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這里有最傳統(tǒng)的中國，也有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社會。也許在這里展現出的種種變革、發(fā)展、矛盾、沖撞才是中國最真實的狀態(tài)，而北京上海，不過是中國的幾個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