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毅
把中國晚唐著名詩人李商隱(813~858)與法國啟蒙思想家、世界近代政治和法律理論奠基人之一孟德斯鳩(1689~1755)放在一起討論,并非故意生拉硬湊。劉勰曾說“異則胡越,臺則肝膽”,意思是看起來相隔遙遠的東西,其間或許有著血脈上的深刻關聯。下文內容就是這番道理的例證之一。
李商隱對歷史悲劇的總結
李商隱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很大程度是由于其“詠史詩”運用一個又一個典型的悲劇故事,凝練地總結了許多重大的歷史教訓,他體會古今命運一脈相承時的入木三分、筆調的極盡哀回婉轉,都令千百年來無數讀者為其扼腕。那么以今天歷史認知的進步為背景,是否可以從這些“詠史詩”中進一步總結出某些制度法理方面的結論呢?
試看李商隱著名的七律《隋官》: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
此詩詠嘆隋煬帝窮奢極欲、涂炭萬民,造龍舟南游而絲毫不愿收斂自己的欲望,終于導致天下分崩離析,宮室化為丘墟。這段故事為世人熟知、對唐代人尤其如此,但李商隱過人之處在于,他點破了一些非常重要的道理,比如“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一聯說的就是:如果不是天下逐鹿群雄揭竿造反的暴力阻斷(結果是象征最高權力的“玉璽”落到李淵、李世民手里),那么權力者的肆意極欲就一定要膨脹到天地的盡頭一一也就是說:在這個制度形態(tài)中,無上的權力永遠沒有良性的自我約束機制!而接下來“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一聯則馬上告訴人們:權力一直要膨脹到“天涯”的無比勢能,它帶來的必然是巨大的社會悲劇。
再比如李商隱吟詠同一事件的著名七絕《隋堤》:
乘興南游不戒嚴,九重誰省諫書函?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
這首千古名作的“詩眼”何在呢?原來其警策之處在于,李商隱描述的乃是“權力通吃”的法則,他明白告訴人們:在這個制度中,只要占據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強迫“舉國”經濟體制完全效命于統(tǒng)治者的私欲,就可以任意踐踏無盡的民脂民膏,甚至拿最華貴的絲綢去做龍舟的船帆或者權貴騎馬時遮擋塵土的騎具“障泥”;而更為關鍵的是:權力的如此膨脹完全沒有“剛性制約”,所以“九重”之下大臣們的無數“諫書函”全部都成了廢紙而根本無人理睬!
權力失去制約,其結果必將是所有人的悲劇
李商隱的“詠史詩”所以能打動古往今來無數讀者,除了其藝術上的功力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恐怕在于:“秦制”以后兩千多年的歷史從未走出“權力通吃”及其必然隨之而至的悲劇泥沼。于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個陰影之中的人們,也就不難隨時隨地產生與李商隱詩歌意境的共鳴。
而權力沒有了剛性的制約和邊界將導致悲劇的結果,這不僅由于權力無限膨脹必然越來越徹底地剝奪無數百姓,而且對于統(tǒng)治集團來說,最終也將同樣使其自己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所以權力體制的專制性使統(tǒng)治集團成員、甚至最高統(tǒng)治者本人都落得極悲慘的命運,這是史不絕書的尋常事,除了李商隱慨嘆唐明皇“如何四海為天子,不如盧家有莫愁”等著名例子之外,再如許多皇帝在被殺戮之前留下的唯一心愿,就是“愿后身世世勿復生天王家”、“愿自今以往,不復生帝王家”(《資治通鑒》“齊高帝建元元年”、“唐高祖武德二年”);又比如中國皇權的專制性在明代達到空前的程度,而這個進程的結果之一,就是崇禎皇帝在亡國自殺之前,以親手殺戮自己的兒女為這場慘禍添上了怵目驚心的一幕。
造物對人類的絕對律令:必須設置對權力的副性制約和迫使它止步的邊界
于是我們不難想到:如此漫氏且“制度成本”無比巨大的悲劇史,它向世人昭示的必定是一條最根本的法則,甚至就是冥冥中造物對人類的“絕對律令”。
那么這制度文明核心的東西、人們永遠都不應遺忘的底線和法則到底是什么呢?這就是:因為權力的本質乃是最大限度地實現權力者的意志和欲望(《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二世所謂“凡所謂貴有天下者,肆意極欲”,阿Q憧憬“革他媽媽的命”大功告成時“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歡喜誰就是誰”,都極為簡明直接地說明了權力這萬古不變的本質),所以必須設置對權力的剛性制約和迫使它止步的邊界!
于是在保證政府有效運作而不至倒退到“叢林社會”的前提下,又如何使權力的運行不會淪入“肆意極欲”的瘋狂,就成為從古典到近現代全部憲政法律體系的主線,亦即漢密爾頓等在《聯邦黨人文集》第51篇中所說:政府權力的性質充分反映著人性的矛盾,這是因為:
如果人都是天使,就不需要任何政府了。如果是天使統(tǒng)治人,就不需要對政府有任何外來的或內在的控制了。在組織一個人統(tǒng)治人的政府時,最大困難在于必須首先使政府能管理被統(tǒng)治者,然后再使政府管理自身。
人類注定無法幸運地請“天使”來做統(tǒng)治者、而只能由早已被逐出天國的凡人承擔管理社會的責任,所以不論統(tǒng)治者如何像隋煬帝《遣使巡省方俗詔》那樣賣力地標榜“哲王之治天下也,其在愛民乎”,其私欲及其膨脹之潛能依然是與生俱來的。所以,實現“對政府外在或內在的控制”(后來更有“把統(tǒng)治者關進籠子”等比喻),也就必然地成為了憲法這根本大法的核心。
于是,從“秦制”對統(tǒng)治者“肆意極欲”的空前拓張、到李商隱筆下一個接一個的凄婉故事、再到阿Q把“革他媽媽的命”的內容定義為自己大欲得償,這兩千年的歷史很容易讓我們想到孟德斯鳩關于權力的經典論述:
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驗。有權力的人們使用權力一直到遇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瓘氖挛锏男再|來說,要防止濫用權力,就必須以權力約束權力。(《論法的精神》上冊第十一章第四節(jié))
所以,如果說“權力必須具有剛性的制約和邊界”乃是造物對人類的絕對律令,那么孟德斯鳩揭示的“以權力約束權力”就是它的正題,而李商隱所述權力失去制約以后一直要膨脹到“天涯”的勢能、以及這無限膨脹必然的悲劇結局,則是其反題。將這正題與反題聯系起來,尤其可以看到造物律令之絕對性:如果人類不能以良性自律的法治文明有效地限制統(tǒng)治權力,那么冥冥之中就只能積聚爆發(fā)出一種惡性的“代償方式”,以極其殘酷的悲劇性手段強制性地迫使權力在剛性邊界面前止步。
孟德斯鳩與李商隱視角的歧路說明了什么
同時,對比李商隱與孟德斯鳩視角也使我們清楚地看到:盡管上述道理那么簡單明了,但它得以實現之歷程的漫長曲折,卻足以成為記載人類心智、倫理、特別是制度進步程度的標尺。
舉例來說,在明確認識到統(tǒng)治者濫用權力的欲求只能用“以權力約束權力”這唯一辦法才能控制、并且在制度設置上找到切實的操作手段之前,人們對于“絕對律令”的理解,就永遠只能如李商隱那樣充滿悲涼切骨的哀嘆。再如杜牧《阿房宮賦》的結論:
嗟乎,使六國各愛其民,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民,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我們盡可以贊賞這些警句充滿了作者對國家命運的道德責任感、感嘆其飽含了警示告誡后來統(tǒng)治者自律的拳拳之心,但今人更應一望可知,所有這些道德范圍內的規(guī)勸都只是一種卑微的乞求和渺茫的希冀而已,它們在那籠蓋“天涯”的權勢面前,不僅永遠不可能擺脫一代又一代“復哀”的命運,而且一個民族的政治哲學和歷史哲學越是窮年累月在這個路徑上齙齙不合,那么它也就只能越來越徹底地喪失了“以權力約束權力”這法治方向上的理解能力和制度建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