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

陳丹燕

一個人在兒時讀童話，看到的是神奇的世界。一個小人，躺在自家干凈溫暖的小枕頭上，聽母親讀童話，滿腦子都是奇妙的想象，他以為那就是自己長大以后，將要進(jìn)入的世界。那時的童話，好就好在，小人看到了世界的公平，好人總歸是要戰(zhàn)勝壞人，小紅帽總是打得過大灰狼，灰姑娘也終于可以與王子幸福地生活在皇宮里。達(dá)到這個理想以前所經(jīng)歷過的九九八十一難，都因為勝利而變得非常浪漫，一點也不苦。小人這時要是提問，一定有積極的主題，從吃菠菜的重要性，到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神，都是想象自己將會在那個美妙的世界里大有作為。都是對將來的人生抱著無限的好感。那要求世道公平的種子，就是這樣種在了心里。

一個人在成年后再讀童話，除了特別的愛好，大多數(shù)人是因為已為人父母，身體已經(jīng)從嬰兒床的位置轉(zhuǎn)移到小床邊的矮凳子上。夜復(fù)一夜，要為自己的孩子讀童話書了。這是個所謂驀然回首的時刻，那些似曾相識的故事，從人生湍急的進(jìn)程中冉冉升起。度過了青年時代拋棄童話幻想的激烈，此刻，一個人在童話書面前再次檢驗童話中對世界的理想，那個古老的好人有好報的清平世界，心中總是悻悻然的，因為此時最深的感受就是：生活原是不夠公平的。

成年之后，每個人都多少有了對自己已經(jīng)進(jìn)入的世界的怕，因為經(jīng)歷了磨難，所以也有了對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的退縮。成年人的心，在童話面前，顯出了它的疲憊和倦怠。

一個成年人，讀白雪公主給孩子聽的時候，有時心中會驀然一驚：他突然想到，也許事實根本就不是皇后使計謀害白雪公主，而是白雪公主不喜歡后娘，使計陷害皇后呢!一個人在成年時候讀童話，常常都能在一團(tuán)溫柔的故事里讀出背后深深的惡意。這種惡意的發(fā)現(xiàn)，是與他對生活的理解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后來的生活，摧毀了兒時璀璨的愿景。許多人是在此時發(fā)現(xiàn)，自己小時候心中的美好世界已經(jīng)坍塌了，因為從前的童話也已經(jīng)變質(zhì)了。

一個人要是在老年后還有機(jī)會重讀童話，本身就是幸福。因為無論境況如何，他都已鍛煉出了一顆安適的心。簡單的故事在豐富的閱歷面前，呈現(xiàn)出從前無法想象的寓言性。很難想象，那些簡單的句子是如何飽含了人生中無限的感觸。那看上去幼稚的公平世界，是如何幡然新生，散發(fā)著多少磨難終于無法毀滅的向往。人的年齡和閱歷都是無法奪取的財富，如果這個人沒有自白度過自己一生的話，他終將變得更加智慧和寬容，在這時，他能找到童話中那個清明世界在他心中的共鳴。這時候他真正與童話共鳴，他能與童話的信仰融為一體。只是帶著一點點悲哀，因為他知道許多事，在童話中存在，也在心靈的理想世界中存在，只是自己一生都無法到達(dá)。

一個人如果一生都閱讀童話，那他會漸漸持有對童話的信仰。一個人在童年和老年時容易接近童話的理想，是因為人生的這兩個階段，有更多的心靈生活，而不需要與現(xiàn)實苦苦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