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擁軍
縱觀劉慶邦以煤礦為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用質樸、細膩的筆法,勾勒出了一首首煤礦工人的生活、生命史濤。這群祖祖輩輩生活在黃土大平原上的農民,為了生命的延續(xù)與繁衍,遠離故土親人,來到礦區(qū),被稱作“走窯漢”,過著一種煉獄般似人非人的“地下生活”。然而劉慶邦在創(chuàng)作中,并沒有刻意去描述這群“走窯漢”們的工作狀況、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與艱險,而是從其獨到的視角,滿懷著對礦工們的摯愛與同情,記述了他們生命、生活的艱辛。同時,在作者“老實寫,寫老實”的創(chuàng)作中,流露出其發(fā)自內心深處的自我社會倫理標準與價值取向——“愿意對弱者、不幸的人和善良的人傾注更多的同情與溫愛”和“對惡人表示一種明顯的憎恨”。
一
劉慶邦筆下的這群以農民為主體的“走窯漢”,是20世紀80年代較早的一批進城尋找希望的“打工者”。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農村是落后、愚昧的象征,而城市代表著先進、文明,能夠通過以“農轉非”的形式。從農村落腳到城市,是當時許多農民的崇高夢想。煤礦雖然不是城市,但它畢竟不是農村,是城市與農村問的結合部,是農民實現從農村進入城市的一個緩沖,是邁向城市化的第一步。誠然,這批農民可以通過煤礦這個特殊的社會載體實現其全家“農轉非”的光榮夢想,但在全家來到煤礦后,一系列的問題接踵而至。礦工舉家“農轉非”遷到煤礦,便失去了農村的土地,失去了最基本的生存來源。又加上煤礦空缺的工作崗位極少,而待業(yè)人員較多,競爭尤為激烈,尤其是煤礦不成文的規(guī)定,即使有崗位空缺,也要優(yōu)先安置在礦井下遇難礦工的家屬、子女。在這種狀況下,這批“農轉非”來到煤礦的礦工的生活極為拮據,遠不如在農村種田時的經濟水平。正如作者所言:“我只知道農民負重能力和生命能力的強大,到了煤礦才有機會看到煉獄般的天地?!薄秳e讓我再哭了》中,礦工鄭師傅的妻子和兒女通過“農轉非”遷到礦上,因礦上沒有空缺崗位,一家四口人全靠他一人的工資過活,生活甚為艱難。鄭師傅每天下井得到的兩個火燒,還要省一個拿回家給妻子兒女吃。鄭師傅的妻子“也只能以好吃野菜的名義,到附近的田邊地頭挖點野菜,或到人家收割過的田里拾點莊稼”。鄭師傅為了能給待業(yè)在家且因無業(yè)而超齡未娶的兒子“安排”工作,不惜以身嘗試煤礦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在井下工作時故意葬命窯底,以換取子女的就業(yè)指標。
在礦區(qū),礦工們?yōu)榱恕笆场保瑸榱巳怏w的活躍,在艱難延續(xù)生命的同時,又毫無顧惜地以生命為代價換取生活——礦工每次下井作業(yè),都是一次生與死的搏斗,無情礦難釀就的悲劇頻頻發(fā)生,甚至有的礦工尚未成年就慘死在井下。在《啞炮》中,掘進隊的一個年輕礦工,創(chuàng)響啞炮后被炸得血肉橫飛,工友們只得把他支離破碎的殘體包在膠面雨衣里,兜到井上。再者,在種種利益和欲望誘惑下,礦工們的人格急劇異化,工友間表現出令人恐懼的冷漠,至為珍惜的親情、友情、愛情,在求生的欲望驅使下被無情踐踏,心靈被無情扭曲,不惜一切代價換取生命的茍延?!渡衲尽分械V工唐朝陽和宋金明在赤貧的生活狀態(tài)和求生的渴望驅使下,本性善良的生命理念中迸發(fā)出惡的火花,將出外謀生的老實巴交的農民花言巧語誘騙到煤礦挖煤,然后在黑暗的礦井下將其無情殺害,并對礦長謊稱與被騙的死難農民是親戚,用人命來向礦長索賠高額的撫恤金。長篇小說《紅煤》中的宋長玉從極端赤貧的農村來到煤礦挖煤,受盡了礦區(qū)頭頭、工友的欺壓和歧視,但他堅韌地通過自己的奮斗走上了礦長之位。在其榮譽感最大滿足的同時,心理急劇變異,對曾經欺壓過他的人,逐一進行殘忍的報復。
此外,礦工們除在礦區(qū)艱難地維持生存外,還要受到礦區(qū)各級頭頭腦腦的欺壓,“上頭給礦上發(fā)了安全獎,各級頭頭腦腦留足后,余下的才發(fā)給工人”,礦工們敢怒不敢言。礦區(qū)領導依仗手中的權勢,肆意欺壓礦工,以滿足自己日益膨脹的私欲,而對礦工們的生死漠然視之?!缎路俊分校诰鹿ぷ?0年的老礦工國師傅終于分到了一套新房,實現了一家人多年的宿愿。但愿望實現的背后,令人心酸。國師傅分到新房的真正原因不是礦區(qū)領導對老礦工的關懷,更不是國師傅的兒子在礦難中失去一條腿的補償,而是他年方20歲的女兒私下與礦長做了可悲的交換,看似喜劇故事,背后卻隱藏著令人心酸的真相。在《一塊板皮》中,任勞肯干的礦工王軍山雖是礦上樹立的先進典型,但在其因公犧牲后,骨灰卻在礦上的太平間里放置了幾十年沒人過問,最后在其骨灰安葬時,墓碑竟然是一塊做坑木剩下的板皮?!陡@分械墓适赂恿钊苏鸷?,礦工死后獲得領導的獎勵,竟然是一口棺材。礦區(qū)的頭頭還和煤礦所在區(qū)域農村惡勢力相互勾結對礦工們進行欺凌。《離婚申請》中,被礦工稱作“二礦長”的當地的“坐地虎”田懷金長期占有了礦工李云中的妻子后,李云中請求礦長出面主持正義,而礦長卻以“維護工農關系”為由,不予理睬。李云中也因為懼怕田懷金的報復,以致腦袋在礦井下被砸漏,離婚申請還揣在口袋中,沒敢上交。
二
在劉慶邦以煤礦為題材的作品中,除男性礦工外,還刻畫了一群命運多蹇的女性形象。作品反映的時代雖已到了20世紀80年代,但中國農村婦女的地位仍沒有太大的改觀,封建的族權、夫權思想仍然根深蒂同地植在男男女女的腦海中,婦女對男人的依賴意識、從屬地位也沒有發(fā)生根本改變,女性的自我解放、自我保護意識仍不強烈。這群女性悲酸的命運,耐人尋味,妻子完全成為了丈夫的附庸,任憑自己的男人擺布。在《家屬房》中,宣傳干事的妻子怕失去生活依靠,寧愿在滴水成冰的寒夜被丈夫打得遍體鱗傷,赤身裸體被踢出門外,也不愿接受丈夫提出的離婚要求。在《走窯漢》一文中,礦工馬海洲的妻子小娥被礦區(qū)書記張清誘騙失身,這對于女人而言,無疑是最大的人格侮辱和精神打擊,此時最需要的是取得丈夫的同情與支持。但性情暴烈的丈夫非但沒有給小娥以心理慰藉,反而被丈夫痛打一頓,并時時把這當作話柄,肆意嘲弄、羞辱。在“走窯漢”丈夫的眼中,妻子的人格、地位、權利和尊嚴已被蕩滌得一干二凈?!独埂芬晃闹校V工大蘋果糟蹋了工友楊金成的老婆后,懾于楊的報復壓力,迫使來礦工探親的妻子替其抵“債”。在《家屬房》中,礦工老嫖為了在礦區(qū)“優(yōu)化組合”中不被優(yōu)化掉,主動提出用自己年輕漂亮的老婆和礦區(qū)隊長空槍丑陋的老婆相互交換。
劉慶邦對這群“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給予了極大的同情,滿懷著一顆憐憫之心,寫出了她們生活的辛酸和命運的多蹇,但從其作品中,仍可以看到女性追求自我解放、自我成長的一抹亮色?!督o你說個老婆》中,礦工李西川的母親常年臥病在床,自己的一條腿在井下又被砸斷,妻子王東芹婉言拒絕了無賴礦工馬長慶的求愛,毅然肩負起維系這個多難之家的使命。《玉字》中,少女玉字在鄰村看完電影回家的路上,被兩個男子侮辱。玉字
回到家中,忍住內心的創(chuàng)痛,只字不提,避開了世俗鄰人的閑言碎語,靠自己的沉著、冷靜、機智和勇敢,最終使施辱者得到應有報應?!豆饷餍小分?,善良賢惠的少婦喬志紅,無法忍受性情暴烈、自私、無賴且雙目失明的丈夫的無情毆打和摧殘,毅然沖破世俗的阻撓,同相互深愛的青年邢小陽大膽結合,尋找自己幸福的明天。
三
“劉慶邦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作家”,其敘述的故事雖然只有一條主脈,不枝不蔓,但情節(jié)的構思極為精妙、獨到,一波三折,尤其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含蓄結尾,耐人尋味。同時,其作品也對讀者表現出了一種內在的魅力,一旦開始讀其作品,便停不下來,非一口氣讀完,方可罷休。在《走窯漢》一文中,作者開篇便構思了一個扣人心弦的場景。在更衣室里,礦工馬海洲面對曾經侮辱過自己老婆的礦區(qū)書記張清,“把刀撿在手里,慢慢地握緊刀柄”,“空氣一下緊張起來”,“屋里所有的人都張大了嘴巴”,“臉色發(fā)黃”,張清“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一場血的復仇慘劇即將上演。但作者筆鋒一轉,“馬海洲把刀子往空中輕輕拋了一下,伸手接住,豎在眼前”,吹了吹刀鋒,說“張書記,多心了吧?”緊張的情節(jié)瞬時化為平淡。在本篇結尾,時刻不忘復仇的馬海洲與仇人張清在同一礦井下作業(yè),“一個跑一個攆”地挖礦。突然,破碎的天頂傾泄而下,躲避不及的張清被從腳到胸埋了個嚴實,性命危在旦夕。而此時,現場只有馬海洲,他似乎忘記了復仇的絕佳時機,不是坐視不管,而是冒著生命危險救出了張清。情節(jié)含蓄曲折,脫離了讀者的常規(guī)思維。在故事情節(jié)構思上,劉慶邦也注重“鋪墊”手法的運用,與法國作家莫伯桑在其作品《項鏈》中的“鋪墊”效果異曲同工?!独埂芬晃闹?,礦工大蘋果因有愧于工友楊金成,懼于楊的報復,便擺了一桌酒席,當著眾工友面兩人碰杯和解。眾礦工都一再說“拉倒了,早拉倒了”。在工作中,大蘋果多次夸獎楊金成做的梁柱好,建議班長給楊加錢?!耙粌赡赀^去了”,似乎兩人真的“拉倒”了。但最終結果還是楊金成找準時機,一斧頭便把大蘋果的腦袋剁了下來。平凡的故事情節(jié)中,波瀾突起。其實作者在前文已埋下了“鋪墊”,預示著楊的報仇心理始終沒有泯滅,那就是在眾工友和大蘋果歡呼“拉倒了”時,“楊金成臉上的憂郁神色一天比一天更厲害了,灰暗的腦門上開始扯出皺紋”。在《玉字》一文中,作者在情節(jié)的構思上,采用讓讀者“破謎”的創(chuàng)作手法,先給讀者提出謎題,然后引讀者一步一步地進人情節(jié),最后才把謎底道破,使其中緣由真相大白。
劉慶邦在刻畫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時,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白描”手法,不刻意去描寫作品中人物的心理活動,而是通過人物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去映射其復雜的內心活動?!稒z身》一文中,老礦工包長更中年得子后妻子撒手而去,他既當爹又當媽地把兒子拉扯成一個人見人羨的“俊美少年”,滿指望“兒子娶下一房媳婦”,“生個孫子”,完成祖祖輩輩“一茬子一茬子的輪換”。但兒子在礦井下違規(guī)作業(yè)時暴斃,對中年喪妻的包長更而言,老年喪子無疑又是對其莫大的打擊,“不吃不喝”,“眼睛僵直”,“一下子躺了三天三夜”。出于好心,礦長讓他做檢身員,以便使其從喪子的悲傷中擺脫出來,但沒有料到每次當班都會使其時時勾起對喪子之痛的追憶。包長更精神痛苦越來越重,越陷越深,“跟誰都無話可說,檢完了身,就走回自己的屋里睡”或“呆坐著”,“蹲在墻根處”獨自流淚。以至礦長在全體職工會上表揚他盡職盡守時,他“不但提不起神兒,反而顯得老了、啞了,黑發(fā)退去”。作者用極其簡略的外在刻畫,寥寥幾筆便映射出包長更喪子后的悲痛內心,起到了“無聲勝有聲”的作用。
劉慶邦不愧是一個用心寫作的作家,以他嫻熟、老道的筆法,結合其人生的體驗,飽蘸著他對這群特殊民眾的深情,把創(chuàng)作目光聚向社會的底層,譜寫出“走窯漢”生命、生活的悲喜之歌,展示了他們各異的生存境遇和血淚辛酸,冷靜而深刻地揭示了人生中的至善與邪惡。這得益于劉慶邦對礦區(qū)的稔熟對礦工的親近,“礦區(qū)是文學的一個富礦”,同時“地域的影響對一個作者來說是決定性的,如同我們不能自由地支配夢境,改變夢境”。然而,正如同其小說獨特風格一樣,他觀察世界的視角也是獨特的,劉慶邦煤礦題材的作品所反映的社會現實雖有些暗淡,和其農村題材的作品相比,無法再讀到鄉(xiāng)間地頭人與自然、人與生物、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靜謐之美,讀到的是煤礦這個社會縮影中怪異的丑陋,小說的主人公也由天真無邪的孩童、純情美麗的少女、賢惠善良的主婦、爽快耿直的兄弟換成在生活重壓之下人格和心態(tài)極度扭曲變形的丑陋礦工,但在作者社會道德準則和價值取向的背后,我們仍能看到絲絲亮色,那就是作者對真善美的不懈追求。
①劉慶邦《走窯漢老老實實地寫(代序)》,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版。
②④劉慶邦、夏榆《得天獨厚的劉慶邦》,《作家》2000年第11期。
③婁奕娟《劉慶邦:守持與轉變》,《當代文壇》2003年第2期。
⑤劉慶邦《河南故事自序:不可改變的夢境》,昆侖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