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與袁世凱

王　標

懂得民國歷史的人都知道,“二次革命”失敗之后,章太炎被袁世凱囚禁了。章太炎最初對袁世凱是抱有一定幻想的,后來袁世凱復辟的跡象越來越明顯,章太炎開始發(fā)表文章針砭之。當黃興等起兵討袁的時候,他也發(fā)表文章表示支持。被袁世凱囚禁這件事情,既算是章太炎反袁的光榮,也是袁世凱虐待共和黨人的罪證。

袁世凱計誘章太炎,

將其軟禁在京城

1913年7月15日,黃興在南京豎起討袁大旗。為聲援黃興的討袁大軍,章太炎在上海發(fā)表了伸張民族正義的《討袁檄》。但黃興因倉促起兵,在贛寧之役中兵敗,遁走日本。隨后,袁世凱便派特務(wù)監(jiān)視章太炎。章太炎知道后,不但不畏懼,反而迎刃而上,口誅筆伐。國人痛恨袁氏的倒行逆施和反動政策,但敢怒不敢言。章太炎的反袁文章發(fā)表后,全國的報紙都相繼登載,其效應(yīng)勝過千軍萬馬。袁世凱雖說用武力鎮(zhèn)壓了黃興的起義軍,但對章太炎卻不敢輕舉妄動。

共和黨的本部設(shè)在北京,黨人推舉黎元洪為理事長,推舉章太炎為副理事長,但此時袁世凱早已將黨部監(jiān)視了。被袁世凱用重金收買的湖北籍共和黨員陳益獻計,說可以騙章太炎到北京來,再軟禁他。袁世凱大喜,同意如此照辦。陳益便聯(lián)絡(luò)幾個湖北籍共和黨員在黨部集會,說黨勢孤危,應(yīng)請章副理事長進京主持黨務(wù)。于是發(fā)電報稱:國民、共和二黨,懲于舊釁,欲復合,請先生進京主持,云云。

章太炎接到電報,想此時正好進京當面怒罵袁世凱。學生劉成禺勸道:“共和黨的黨員魚龍混雜,恐怕是袁世凱使詭計誆先生入京!”

章太炎一聽,“瘋”勁上來了,說:“就算是袁賊誆我,那又有何懼,正好借此大罵袁賊!”

章太炎為人一向固執(zhí),他認定的理兒,誰也勸不動。1913年8月底,他輾轉(zhuǎn)來到北京,住在化石橋的共和黨本部。袁世凱獲悉章太炎到了北京,不由大喜,當下命令戒嚴副司令兼軍政執(zhí)法處長陸建章親自監(jiān)視章太炎。

陸建章奉旨,便派親信憲兵監(jiān)視,表面上說是為了安全計,保護章太炎,但凡共和黨來往信件、電報,憲兵都要檢查,凡認為對袁氏統(tǒng)治有礙的,均予以沒收。章太炎的行動、言論和自由都被剝奪了。

章太炎見袁世凱派憲兵監(jiān)視,憤怒異常。一天清晨,他拄著手杖,一本正經(jīng)地走到一個憲兵跟前。那憲兵不知他有什么事吩咐,不料章太炎揮起手杖,猛然間朝著憲兵的腦袋狠狠一擊。憲兵痛得慘叫一聲,還來不及反應(yīng)過來,第二擊又來了。

那憲兵雙手捧頭,拔腿就逃。另一個憲兵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便過來詢問,冷不防手杖又照他腦袋上打來,嚇得他和先前那個一樣,抱頭鼠竄。章太炎哈哈大笑:“袁氏走狗讓我給逐出去啦!”

陸建章無奈,只得命憲兵換上便衣,繼續(xù)監(jiān)視,凡與章太炎碰面,盡量避開。章太炎在右院斗室中縱酒謾罵。他喜歡用花生米佐酒。吃花生時,便掰掉花生蒂,高聲怒喝道:“殺了袁皇帝的頭!”

這天午后,章太炎午睡醒來,忽然高聲叫道:“來人!”

便衣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忙進屋問:“先生有什么吩咐?”

章太炎道:“給我備紙筆、硯墨,我要畫畫!”

憲兵不敢違背,忙備好紙筆,又為章太炎磨好一硯墨。

只見章太炎衣袖一甩,右手握筆,在宣紙上作起畫來。一會兒,一位頭戴沖天冠、身穿蟒龍袍的皇帝便出現(xiàn)在紙上。

憲兵一看,那畫像活脫脫是袁大總統(tǒng)的模樣。

章太炎畫好了,便問道:“此皇帝你們可認識?”

幾個憲兵默默不敢吭聲。

章太炎哈哈一笑,又提筆寫上“袁世凱賊像”,然后高喝道:“備火來!”

章太炎煙癮極大,人稱其“煙量之宏,世上無雙”。外出講學時,煙一支接一支,從不?；?火柴是從不離身的。但他故意讓憲兵找來火,一下把那畫像點燃了。望著驚慌失措的憲兵,章太炎哈哈大笑道:“袁賊濫殺無辜,妄自稱帝,讓烈火給燒死啦!”

袁世凱“涵養(yǎng)功夫”極好,明知章太炎每日里縱酒謾罵,他只是不理,還自鳴得意地對陸建章等人道:“此可謂以靜制動,要罵,任憑他罵去!”

袁世凱避而不見,

章太炎大鬧總統(tǒng)府

轉(zhuǎn)眼4個月過去,至農(nóng)歷11月底,章太炎憋不住了。這天,他忽生一計:不如親自去見袁世凱,并作辭別。如他應(yīng)允,便趁機回上海;如袁世凱不見,就拿被褥臥在總統(tǒng)府上。

第二天早晨7時,他單身一人,穿著藍布長衫,手里搖一柄羽毛扇,扇把兒上懸著袁世凱親自授予他的那枚一級大勛章,雇了一輛人力車,徑直往總統(tǒng)府而去。那幾個便衣憲兵知道他不會“遁去”,便在后面暗暗跟著。

章太炎到了新華門,門衛(wèi)上前詢問。章太炎掄起手杖一揮,喝道:“快去通報,我要見袁大總統(tǒng)!”

門衛(wèi)見章太炎瘋瘋癲癲的模樣,不敢耍蠻,便恭敬道:“請先生在新華門外招待室稍稍等候,容我們?nèi)ネ▓?”

一會兒,袁世凱的高級顧問梁士貽來接待,未及開口,章太炎喝道:“我要見袁世凱大總統(tǒng),你是什么東西,也來湊數(shù)?”

梁士貽滿面羞澀,只得悻悻地走了。一會兒,一名秘書又來說道:“總統(tǒng)正忙,請章先生稍候?！?/p>

誰知這一候,竟候了3個時辰。眼見已過午時,章太炎不耐煩起來,起身罵道:“我在此等候多時,尚未吃飯。這袁世凱倒是悠閑,竟敢對我如此無禮!”當下?lián)]起手杖,將招待室陳設(shè)的器皿擺設(shè)一一砸爛,并高聲大罵:“袁賊無道,敢殺鈍初(宋教仁),未必敢殺我章炳麟!你敢出來,我和你拼個死活,好歹為鈍初報仇!”

這樣鬧到下午五時,忽然陸建章匆匆走進招待室。他環(huán)顧一片狼藉的招待室,忙朝章太炎深深地鞠了一躬,笑吟吟道:“總統(tǒng)有緊要公務(wù),勞先生久等了,現(xiàn)總統(tǒng)命我迎先生入見!”

章太炎冷哼一聲,便舉步走出招待室。誰知剛出門口,就被幾個大漢擁住,上了一輛停在門口的敞篷馬車。未及章太炎說話,馬車夫一聲吆喝,馬車便出了東轅門。

出了東轅門,那馬車夫又加了一鞭,兩匹馬便撒開四蹄,往東疾馳而去。待出了東直門,又沿大路拐向北。幾個小時后,馬車到了密云縣城,在一個古驛站旁歇了一會兒,給馬喂了草料,又起程往北,不久便到了白龍?zhí)丁?/p>

章太炎被扶出馬車,兩名軍士“攙扶”著章太炎,陸建章在后緊緊隨著,往山上走去。章太炎仰首四顧,只見對面萬福山上,松柏滿坡,奇峰林立,那天下第一大“?！弊种庇橙胙酆?。

初時,章太炎以為袁世凱在山上,便默默而行,陸建章也不敢打破寂靜。一路行來,只見一座紅壁金頂?shù)墓哦U寺,矗立于滿山松葉之中。拱門上面“龍泉寺”3字閃閃發(fā)光,原來已到了白龍?zhí)睹麆x“龍泉寺”。

一行人踏上高高的石級,進入寺中。寺中方丈早已接到通知,將寺內(nèi)偏院5間廂房打掃干凈。

陸建章即召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到龍泉寺見他。吳炳湘急急趕到龍泉寺,陸建章將他介紹給章太炎。雙方介紹罷,陸建章煞有介事地告訴吳炳湘:“吳總監(jiān),章先生乃總統(tǒng)貴賓,今身體不適,龍泉寺地處幽靜,故暫居于此,以養(yǎng)身體,務(wù)請總監(jiān)悉心照料。章先生如有什么差錯,你我在大總統(tǒng)面前,都不好交待啊!”

至此,章太炎方知自己被軟禁了,當下憤而起身道:“炳麟自剪發(fā)辮,立志革命,13年來幾番入獄,早已置生死于度外。10年前,在上海租界和鄒容因《蘇報》一案而被捕,鄒蔚丹早已獻身,我亦準備追隨蔚丹而去。今番袁項城欲稱帝中國,必欲置我于死地,又有何懼!”

陸建章臉上通紅,起身說道:“章先生誤會了,國家是極器重先生的,大總統(tǒng)曾幾番向我等贊揚,說先生乃國家棟梁之才也!”

章太炎冷笑道:“國家棟梁!鈍初先生慘遭殺害,我亦被禁。而今倭寇野心正熾,妄圖獨霸中國,而袁項城為恢復君主制度,貪圖稱帝,竟置國家民族于不顧,自毀棟梁,豈不成為千古罪人!”

陸建章喏喏應(yīng)聲,不敢對答,僵坐了一會兒,便尋個機會,告辭出去。

吳炳湘送陸建章下山時,陸建章四顧無人,將一紙手令交給吳炳湘說:“太炎先生不可得罪,用處很大。將來總統(tǒng)一旦登上寶座,他撰一篇文章,可抵得幾個師的人馬哩!”

原來,章太炎在總統(tǒng)府招待室亂罵亂砸的時候,袁世凱正和陸建章等人商議如何處置他。因“宋教仁被刺”的案件,國民呼聲鼎沸,使袁世凱險些難以收場,所以不敢直接對章太炎下手。但任由他這樣“胡鬧”下去,也將不可收場。

袁世凱思考再三,直到下午4點多,才決定將章太炎軟禁。但他下了一道“密諭”,計有8條:

一、飲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計。

二、說經(jīng)講學文字可以傳抄,關(guān)于時局文字不得外傳,設(shè)法銷毀。

三、毀物罵人,聽其自便,毀后再置,罵則聽之。

四、出入人等,嚴禁挑撥之徒。

五、何人與彼最善,而不妨礙政府者,任其往來。

六、早晚必派人巡視,恐出意外。

七、求見者必持許可證。

八、保護全權(quán),全由陸負責。

吳炳湘讀了袁世凱手諭,知道袁世凱準備禁錮章太炎一輩子了。

憲兵嚴密看守,

章太炎索性絕食

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是浙北安吉人,而章太炎是浙北余杭縣倉前鎮(zhèn)人。兩人以前雖不曾見過面,但章太炎的為人和名望,吳炳湘早已耳聞,對章太炎也十分敬佩。

吳炳湘特地從京城全聚德飯莊請來烹飪高手,專門為章太炎做飯,又讓侍衛(wèi)憲兵從總統(tǒng)府帶來一箱御釀“菊花白酒”。因章太炎是浙江人,喜歡黃酒,吳又特地派人弄來兩箱陳年花雕。

第一頓飯,廚師就大顯身手:烤鴨1只、生炒雞翅1盤,江南名肴油燜春筍、蒜苗肉片各1盤,外加干貝菜心湯1海碗?？芍^爆、炒、熘、燒齊全,讓侍衛(wèi)憲兵端進西廂房。

1小時后,吳炳湘正在前殿散步,讀著殿柱上的楹聯(lián),一名衛(wèi)兵匆匆來報告:“總監(jiān),這飯菜章先生碰也不碰?！?/p>

吳炳湘大吃一驚,急步踏進西廂房。只見小圓桌上四菜一湯擺得整整齊齊,一瓶“菊花白酒”啟蓋后置于一旁。菜香酒醇,滿屋香味兒,使人饞涎欲滴。吳炳湘強作鎮(zhèn)定,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問章太炎:“章先生不肯動箸,想來是飯菜不合口味?”

章太炎冷笑一聲:“告訴袁尉亭,章炳麟關(guān)押于此,與死無異,美味佳肴,多此一舉。待死之人,何必暴殄天物!不如讓我盡早追隨鄒蔚丹而去,以安‘袁皇帝之心!”

吳炳湘強裝笑臉道:“先生差矣,民以食為天,豈能……”他見章太炎坐于床上,雙目緊閉,不再理他,便知趣地住了口。

吳炳湘急使人飛報袁世凱和陸建章。袁世凱想不到這“瘋子”會絕食,便令吳炳湘轉(zhuǎn)告章太炎,可讓其家屬來京和章太炎同住,以便照料。

章太炎聽了吳炳湘要他接家屬來京,“嘿嘿”冷笑道:“袁皇帝的詐術(shù),豈瞞得了我章炳麟!”當下便揮筆寫一紙遺囑給夫人湯國黎。文曰:

不通函件四旬,幽居四月,隱患少寐,飲食之費皆自給,不欲受人喂養(yǎng),令遂不名一錢,延至六月,則槁餓而死矣!亦不欲從人告貸,及求家中寄貲。蓋如勞瘵之人,不可飲人參上藥,使纏綿患苦,不速脫離也。

有十年前起義時所制之衣,常藏箱笥,可為亡后紀念。吾生二十而孤,憤世嫉俗,絕意考試,精研學術(shù),忝為人師,中遭困難,辛苦之極,不死于清廷購捕之時,而死于民國告成之日,尚何言哉!

追生不如死……

可惜,我死之后,中國文化亦亡矣!

原來,那年章太炎在武昌向吳淑卿求婚沒有成功,后經(jīng)好友蔡元培撮合,與浙江桐鄉(xiāng)縣青鎮(zhèn)(現(xiàn)為烏鎮(zhèn))人湯國黎結(jié)為連理。時年章太炎45歲,湯國黎28歲,相差17歲。章太炎在被騙入京前兩個月,即民國二年(1913年)6月15日,在上海愛麗園舉行婚禮。觀禮的有孫中山、黃興、陳其美等人。

湯國黎(1883—1980),字素瑩,乳名引官,后曾以“影觀”作筆名。出生于浙北桐鄉(xiāng)縣青鎮(zhèn),和章太炎乃浙北同鄉(xiāng),兩地相距不過幾十里。她畢業(yè)于上海務(wù)本女校師范,曾任吳興女校校長。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她積極參與掃除清王朝殘孽的活動,并擔任神州女校教師和《神州報》編輯。1913年6月與章太炎結(jié)成伉儷后,協(xié)助章氏從事革命活動,為章太炎的得力助手。

湯國黎得知袁世凱欲要她入京,也識破了袁世凱的詭計。一接到章太炎給她的遺囑,便即刻寫信給章太炎道:

勿以家室為念。我居此奉母甚佳。我若入京,反轉(zhuǎn)累先生矣!

袁世凱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便讓兒子袁克定出面,請來德國人曼德來勸章太炎進食,并答應(yīng)章太炎可移居袁克定在彰德的宅中,但章太炎只是默默不應(yīng)。

曼德勸了一會兒,章太炎反而不耐煩了,猛地揮起手杖,將一尊明代的香爐掃落在地,“咣當”一聲響,直嚇得曼德連忙起身,奪門而逃。

章太炎憤怒異常,大叫道:“你們關(guān)我、押我,我要放一把火,把這寺廟燒了!”

陸建章大驚,對吳炳湘道:“這‘章瘋子可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吳炳湘只得派便衣憲兵日夜值班,一步也不離章太炎,以防他真的放火。

章太炎見憲兵特務(wù)看守甚嚴,索性臥在厚厚的被窩里,不再理會眾人。時值隆冬,龍泉寺的偏院房屋高大空寂,又不生火,章太炎只是每日喝幾口水,再就是吸煙了。

吳炳湘巧用激將法,

章太炎頓悟復進食

吳炳湘敬重章太炎的人品,怕出了什么差錯,在袁世凱和頂頭上司陸建章處不好交待,思慮再三,請了許多幕友及章太炎的許多弟子,如朱希袒等人,到龍泉寺勸章進食?？烧绿仔囊庖褯Q,只閉目緘口,不言不食,就是開口,也是將其弟子訓斥幾聲。

侍衛(wèi)憲兵每日里只是將熱飯菜端進西廂房,待下一餐時,又將上一餐的冷飯萊原封不動地端出來,換上新餐。吳炳湘無計可施,眼看著3天過去,章太炎仍不肯進食。吳炳湘自己也吃不下,睡不著,跟著掉了一圈肉,每日里只是愁眉苦臉,苦思能使章復食之策。猛然,吳炳湘想起一個人來。

章太炎門下有5個出名的弟子,稱為“章門五王”,其中“天王”黃侃和魯迅,最受章太炎器重。吳炳湘和黃侃曾有些私交,心想何不去向黃侃討個主意。因黃侃和章太炎的脾性相差無幾。當時黃侃在北京大學教書,吳炳湘便去請教黃侃。

黃侃,字季剛,又字病禪,湖北蘄春人。他父親黃云鵠清代時在翰林院為官,博通經(jīng)史百家,曾任四川鹽茶道、署按察使,為當時有名的循史和經(jīng)學家。他教子極嚴,《漢書》、《史記》非要子女從頭背到尾不可。黃云鵠年七十才生黃侃,為第十子,故世人稱其為“黃十公子”。黃侃七八歲即和兄姐們受父親疾言厲色的督教,加上資質(zhì)睿敏異常,因而基礎(chǔ)深厚。

黃侃以章太炎為師,說來還有一段軼聞。他20歲那年游學日本,和章太炎恰好同寓居住,他住樓上,章太炎住樓下。一天晚上,黃侃尿急,來不及到廁所,竟在樓上窗口解褲洋洋直瀉。時章太炎夜讀正酣,忽然一股腥臊的尿水瀑布般飛流直下,不禁大怒,破口大罵起來。這黃侃是貴公子出身,年輕性躁,盛氣凌人,平時只有他罵別人,哪有別人罵他的,于是也破口回罵。

章太炎本來就是倔性好罵之人,兩人又都有“瘋子”之稱。這一回“章瘋子”遇著“黃瘋子”,直罵得天昏地暗。誰料不罵不相識,通報姓名后,彼此都互相知曉。黃侃素來不肯服于人,他在北大任教時,與人衡談古今人物,一言不合,便要破口甚至動手相毆。陳漢章和他討論《小學》時,彼此各執(zhí)一見,黃侃竟捋袖掄拳,“黃瘋子”之名一時大噪。

黃侃知道章太炎之名后,話鋒轉(zhuǎn)到學問上面。一談之下,黃侃竟被章太炎淵博絕倫的學問折服,自稱弟子。后來,章太炎曾贊黃侃道:“余運難居東,季剛始從余學,年逾冠耳,所為文辭,已淵異凡俗……”

這時,黃侃聽吳炳湘說明來意,笑道:“聞得先生絕食,我也甚急,為袁皇帝斗氣而絕食自殘,甚是不值。只是依我看來,要先生復食,此事極易,只一字足矣!”

吳炳湘忙道:“請季剛兄教我!”

黃侃附到吳炳湘耳邊,輕聲說出一個字來:“激!”

吳炳湘聽了,猛然省悟:“對啊,章太炎軟硬不吃,正可用激將法激他一激,或許會有作用!”當下便暗中調(diào)派人手,布置停當。

太陽從西天漸漸墜落,這是章太炎上山后的第4日了。龍泉山頂,滿山松柏,似層層波浪蕩漾,雖是隆冬季節(jié),但滿山仍是碧綠,只是西北風呼嘯著,整座山顯得凄涼不堪,把暮色中的龍泉寺,更襯托出一片蒼涼。

龍泉寺的西廂房里一片晦暗,圓桌上兩枝蠟燭無聲地燃著。晚飯照例由便衣憲兵端上,烤鴨一只、白雞一盆、一盤炒腰花和一盤油燜筍。除了一海碗蝦仁香菇湯,今天特地增了一整個紅燒豬蹄與一大碗荷包蛋。那蹄用文火煨得爛酥,油皮火紅,香氣襲人?？烧绿讌s視若無物。

邊上,吳炳湘的幕友及章太炎的弟子,或笑意滿面,或愁眉苦臉,或細聲軟言,或慷慨激昂,爭相勸說章太炎。怎奈章太炎心靜如水,只緊閉雙目,不予理會。

晚上8時,猛聽得西廂門外一聲斷喝:“你等統(tǒng)統(tǒng)散開,某來也!”聲音洪亮,仿佛晴天炸響了一個霹靂。眾人大吃一驚,扭頭外望,只見一個身高6尺有余、膀闊腰圓、頭大如斗、一臉胡髭的黑大漢闖進門來。那大漢身著警服,右腰掛著皮套,插著手槍,左腰系著軍刀,行走時刀槍相撞,鏗鏘有聲。馬靴踏地,方磚震響。乍一看,好像三國的張飛轉(zhuǎn)世。

黑大漢直奔章太炎身前,雙腳一并,踢馬刺相撞,發(fā)出刺耳的撞擊聲。他見章太炎雙目微微一張,便不失時機,猛地舉起右手,“唰”地朝章太炎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高聲叫道:“某乃一介武夫,不懂禮儀,僅略讀圣賢之書而已,而先生乃飽學宏儒,國學之泰斗,先生需知,身體本受之于天地父母,焉能自殘之!”

黑大漢見章太炎身體微微一顫,便又提高聲音道:“昔日商紂者,囚文王于里。文王被拘而演《周易》,未聞有絕食之舉,此大丈夫之豪舉也!今先生惡項城,然項城惡于商紂乎!項城縱然惡于商紂,先生仍可師文王演《周易》之舉,何出此絕食下策!愿先生速食,勿負天下之望也!”

此時章太炎心中已經(jīng)有所活動,黑大漢何等精細,見章太炎的眼睛已微微睜開,心中有了些把握,趁勢道:“某尚有一言相問,不知先生比漢末禰衡如何?”

這時章太炎眼睛一瞪,盯著黑大漢道:“豈有此理,那禰衡怎比得我!”

黑大漢正色道:“劉表欲殺禰衡,但自己不愿居殺士之名,便暗中指使黃袒下手。而現(xiàn)在袁項城比劉表高明得多矣,他不用勞駕黃袒一般角色,只叫先生自己殺自己!”

章太炎聽了,竟從床上骨碌翻起身,斥道:“什么話!”

黑大漢哈哈一笑,再不搭理章太炎,拿過桌上那瓶“菊花白酒”,倒出兩杯,顧自端起一杯,一飲而盡,連贊“好酒”。又捧過那紅燒蹄,不顧油膩沾手,撕肉大嚼。

章太炎面露慚色,朝著黑大漢抱拳一揖道:“此誠壯士之言也!”雙手捧起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又學黑大漢的樣子,撕肉大嚼。

眾人終于舒出一口氣來,一代國學大師終于復食。

4天來,章太炎第一次進食。吃罷,便衣憲兵沏上兩杯章太炎平時最喜歡喝的家鄉(xiāng)茶——西湖龍井。

章太炎巧做對聯(lián),

辛辣諷刺袁世凱

章太炎復食后,吳炳湘才放下心來。袁世凱知道后,也贊賞了吳炳湘。

1個月后,陸建章奉袁世凱旨意,又將章太炎移居東城的錢糧胡同。袁世凱每月?lián)艽笱?00元,作為賃屋膳食之費用,一切具體事務(wù)皆由吳炳湘負責?！胺獭闭绿椎囊磺腥藛T,均由袁世凱派來的特務(wù)人員擔任。

章太炎知道袁世凱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便常常向吳炳湘等人尋碴兒。這天,他喚來吳炳湘,說要將飲食餐具全部換成銀制品。吳炳湘不解,章太炎笑道:“袁項城欲加害于我,如在食物中下毒,奈何之?”

吳炳湘雖然哭笑不得,但還是依言將章使用的一切餐具全部換成銀質(zhì)器具。

說到吃飯,章太炎是不懂什么好口味的。每逢赴宴席,菜肴照例是吃面前的幾樣。廚師請示做什么菜,他也只能想出兩種:一是蒸雞蛋,再是蒸火腿,第三件是再想不出來的,所以服侍他的廚師倒是蠻清閑。

這天,章太炎忽發(fā)奇想,召集監(jiān)視他的全體特務(wù),道:“袁皇帝派你們來服侍我,便是我的仆役了。既為仆役,便得遵循家規(guī),現(xiàn)我訂下6條規(guī)則,仆役人等必須遵守,如有違背,輕則動家法,用杖擊股,重則逐出府去!”

接著便向“仆役”們宣布家規(guī):一、每日早晚,必向我請安;二、見我到來,須遠遠垂手鵠立;三、稱呼我為老爺,自稱曰奴才;四、凡有我家來客,皆統(tǒng)稱老爺;五、有人來訪,無論何事,必須回明定奪,不得擅自行事;六、每逢朔望,必向我行一跪拜叩首禮。

那些特務(wù)哪里肯依,章太炎大怒道:“袁世凱欲做皇帝,也有跪叩之禮,爾等敢不遵,待我面呈袁皇帝,必重重責罰爾等!”

那些特務(wù)怕袁世凱及陸建章、吳炳湘責怪,明知這是章太炎故意戲弄他們,也只得照辦。

1914年3月19日午后,章太炎忽然又鬧將起來。吳炳湘得報,急急趕到東城錢糧胡同,一見章太炎,忙陪笑道:“先生有什么事,盡可以吩咐,何必如此,這樣,使在下……”

章太炎大叫道:“明天是宋鈍初先生被袁皇帝刺殺一周年,你們趕快布置靈堂,明天我要親自祭悼!”

吳炳湘便吩咐眾特務(wù)布置靈堂,采辦一切祭奠用品。

第二天一早,吳炳湘來到靈堂,只見布置得陰森森的,正中一幅宋教仁的畫像,也不知章太炎從哪兒弄來的。章太炎正撫著一張潔白宣紙,一見吳炳湘,竟一反常態(tài),招手要吳炳湘過去。待吳炳湘到跟前,道:“我今天要為鈍初先生寫一副挽聯(lián),你在旁邊看著如何?”

吳炳湘知道,章太炎擅長對聯(lián),早在10年前,即1904年(光緒二十九年)夏歷十月十日,慈禧太后70歲生日,大擺排場,而那些阿諛奉承之徒竟送禮獻媚,為慈禧大唱頌歌。當時章太炎正因《蘇報》一案身陷囹圄,但他仍大義凜然,滿腔義憤地撰寫了一副針對慈禧的對聯(lián):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長安?嘆黎民膏血全枯,只為一人慶歌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臺灣,七十又割東三省!痛赤縣邦圻益蹙,每逢萬壽祝疆無!

上下聯(lián)運用排比句,又有遞進之勢,加強了章太炎憂國憂民的感情。同時又酣暢淋漓地揭露了慈禧太后垂簾聽政40年的罪惡統(tǒng)治。尤其令人叫絕稱妙的是,他把當時那些阿諛之徒頌揚慈禧“一人有慶,萬壽無疆”的獻媚祝詞顛倒用之,如沒有胸中膽識與筆下功夫,是寫不出此等佳聯(lián)來的。

當時,康有為是?；庶h的重要人物,他主張對皇帝跪拜,公開說:“人的膝頭有何用處?”章太炎憤然作了一副諷刺康有為的對聯(lián):

國之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為。

這是一副構(gòu)思獨特的歇后語聯(lián)。上聯(lián)的歇后語是“妖孽”二字,下聯(lián)的歇后語是一個“賊”字。隱去的歇后語部分,也正是章太炎諷刺對方的要害所在。然而,更為巧妙的是,剩下的兩個半截子話,恰成妙對,同時還妙在兩個句尾為“有為”二字。

眼下,吳炳湘不知章太炎又要寫些什么,也不敢多言,只是垂手站在一旁,看章太炎落筆。只見章握筆凝思了一會兒,猛然擎腕運筆,宣紙上便留下了兩行12個字:

既生瑜,何生亮;

卿不死,孤不安!

吳炳湘看了這副挽宋教仁聯(lián),不由心中發(fā)顫,半晌作聲不得。因這副挽聯(lián)巧在集古典名著《三國演義》中句,妙在假借袁世凱的身份口氣撰聯(lián)。上聯(lián)出自《三國演義》中周瑜被孔明“三氣”之后,含恨辭世。臨終前,仰天長嘆曰:“既生瑜,何生亮!”此處“瑜”代指袁世凱,“亮”代指宋教仁。借用周瑜嫉恨孔明語,將袁世凱懷恨宋教仁的罪惡心情公諸于紙。

下聯(lián)同樣出自《三國演義》,是孫權(quán)致書曹操時,寫在書信反面的一句話:“足下不死,孤不得安。”章太炎為與上聯(lián)對仗,稍作改動,改“足下”為“卿”?！扒洹?是古代君主對臣子的稱呼,指宋教仁;“孤”,是古代君主的自稱。下聯(lián)更揭示出袁世凱視宋教仁為敵,并必欲置之于死地的卑劣用心,暗喻袁世凱欲恢復帝制而稱“孤”的野心。此聯(lián)的特色是在巧于構(gòu)思,精于集句,借用袁世凱的口吻更富諷刺意味。

章太炎見吳炳湘雙腿顫抖,不由大笑道:“總監(jiān)先生,此聯(lián)如何?”

吳炳湘哪敢答話,只是支支吾吾。章太炎哈哈大笑,擲筆于地,高聲叫道:“來人,給本老爺把此聯(lián)掛上墻去!”

吳炳湘哪敢再逗留,找個借口,溜了出去。

雖在禁錮期間,但章太炎仍嘻笑怒罵,變著法兒作賤袁世凱。一有空閑,便受那黑大漢的啟示,“師文王演《周易》之舉”,在被禁錮的4年間,手定《章氏叢書》。此書共48卷,包括《春秋左傳談敘錄》、《鎦子政左氏說》、《文始》、《新方言》、《說文部首均語》、《小學答問》等,上探語源,下明流變,頗有成就。

章太炎遭劫火車站,

時隔4年獲自由

民國五年(1916年),袁世凱稱帝,改年號為“洪憲”元年,當時蔡鍔在云南首先發(fā)難反對,其他各省相繼豎起討袁大旗。5月,就連袁世凱的心腹大將陳宦也據(jù)四川宣布獨立,脫離袁世凱約束。袁世凱聞訊大驚,同時日本政府也申明不再支持袁世凱。袁知道大勢已去,連續(xù)吐了幾次血,終于躺倒不起。

章太炎獲悉袁世凱病重,便準備尋機會回上海去。章有個朋友叫范希珉,在日本海軍部供職。一日,范希珉來到錢糧胡同,帶了章的一個大皮包先走,不料出門時被監(jiān)視的便衣憲兵看見。憲兵見范形跡可疑,以為是竊賊,本欲捉拿,但恐萬一是章的朋友,懼怕違犯章太炎訂下的規(guī)則,一時不敢動手,又怕章太炎趁機出走,只得多派人手監(jiān)視章宅。

果然,第二天一早,章太炎剃須削發(fā),穿了一件日本禮服,出門登上一輛馬車,徑直去了車站。那些憲兵見了,急忙打電話報告吳炳湘。吳炳湘聞報吃了一驚,便又打電話報告陸建章。陸建章急令吳炳湘將章太炎阻回,末了又補上一句:“不得用強暴手段!”

這時章太炎已上了火車,這節(jié)車廂中坐著許多日本人。吳炳湘不敢輕舉妄動,躊躇許久,忽然生出一計,便對幾個便衣憲兵耳語一番。那幾個便衣?lián)屔匣疖?指著章太炎道:“你欠了我的錢,為什么要逃走?”沒容章太炎說話,幾個便衣一擁而上,先把章太炎的金指環(huán)及佩著的古玉搶下。章太炎大怒,無奈自己孤身一人,便被擁下車來,進了候車室。車上的日本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看著他們推推搡搡下了車。

章太炎進了候車室,不由怒罵起來,那車站站長早得了吳炳湘通知,連忙出面,朝著章太炎連連打躬:“請先生看在兄弟面上,請先回去,明天這班車,定候先生!”那形狀好似戲中的小丑。章太炎禁不住笑了,便問幾個便衣道:“我欠哪位錢了?”

那幾個憲兵趁機說去巡警廳說清楚,到了巡警廳,章太炎才知上了當。但此時,就是讓章太炎一個人回去,他也是不識路途。于是,章太炎又被憲兵送到了東城錢糧胡同,被嚴加看管。

1916年6月6日,當了83天“洪憲皇帝”的袁世凱在全國人民的唾罵怒討聲中撒手西去。被禁錮了4年之久,時年49歲的一代國學大師章太炎,在眾友人和弟子的多方活動下,才獲自由。

后人談?wù)撈鹫绿紫壬?認為這位愛國的國學大師確實膽大:以大勛章作扇墜,登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罵袁世凱包藏禍心者,世無第二人;7次被追捕,3次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不撓,世上亦無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