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鍵
過江
我好像是抱著父親的遺體,
在看著山上的皚皚白雪。
我好像是抱著他的遺體,
看著川流不息的江水,
看著喑啞的犁溝。
我的信心來自我喂養(yǎng)的牲口,我耕種的莊稼,
來自我們世世代代對天理良心的順從。
有一天,我也會抱著母親的遺體
過江。
而父親的申訴將會通過母親的遺體
在蒼天下有力地表達出來。
它將會像江水一樣浩浩蕩蕩,直奔下游,
它將會有一個強大的體魄,擋都擋不住。
而我母親的遺體則讓我連夜去撲打一座寺廟的 大門,
從此,一切了斷,再不回頭。
火車站
一只鳥在河面上蘸了一點水然后迅速飛走,
飛向火車站。
站臺上,
車廂在撞擊中相互連接。
車站外,很多人爭搶艾草,艾草就像屈原。
而火車駛向遠方的聲音,
堅決,勇猛,視死如歸。
老祠堂
人們在老祠堂邊煮著一個大牛頭,
老祠堂里只剩下一棵銀杏樹了。
大牛頭笑著,
在火上笑著。
因為它的血沿著家鄉(xiāng)的小河,
流向長江,化作了江水。
你們相吻的嘴唇啊,
好像屋頂上的炊煙……
古祠堂
夜晚在深秋時來得最快,
環(huán)繞這里的是如此偉大的蒼白。
一縷早晨的蒼老之光從天井崩泄。
我是這祠堂的石縫里一只嬌艷的青蛙。
誠源樓倒下的樣子令我恍恍惚惚,
又肅然起敬。
你們不能救我,
為何要害我?
我遍體鱗傷,
有一些腸子還留在石碑上。
我要把它拖進草叢里。
但我費了很大力氣,
還是留在石碑上。
我殘缺的眼睛看著從這里逃出的人流,
我拼命護住我的心,
生怕被這些妖魔鬼怪所玷污。
我在哪一年毀滅我已不記得。
我早已灰飛煙滅,
我灰飛煙滅了才能將你看清。
青山
山腳下池塘里的荷葉,
只有一點點干燥的聲音了。
十幾天的雪,
也沒有遮住一片枯荷。
雪無邊無際,
它比雪更無邊。
它雖會變成一團烈火,
但這火不是它點燃的。
大片的云飛來,
一罐藥
因灰暗而愈顯濕潤。
它在山頂打碎了,
寒冷而孤單。
一條小路靜悄悄向上。
長河
夕陽在母羊肚子下漸漸暗淡的時候,
一個人會騎著自行車來到這條長河邊,
帶走幾只正在咀嚼荒草的羊,
守羊人總是在這時聽見內(nèi)心的哀告之聲,
卻依舊攏著袖口,同這人寒暄,他抓不住那聲音。
長河邊有一個兒子帶著他的老母和孩子,
很多年前他就凝視著這條長河上的蕭瑟,
如今這蕭瑟變成一盞燈了,
無論走到哪里,
它都在眼前閃爍。
他從兩岸如夢如煙的荒草上看出祖先
為何要將房子蓋成清心寡欲的樣子,
所以他的房子,只是一間水邊的茅屋,
這是他表達虔誠,表達過客身份的經(jīng)典形象
他不能蓋一間大房子
來否定自己的過客身份。
另外,泥土是他的哺育者,
他的房子絕不能蓋得比泥土還美,
只能用泥土的女兒稻草做屋頂,
把女兒稻草和泥土父親混在一起做墻壁。
他不能否認泥土。
天色漸深了,
泥土的寒傖更濃了,
黯然神傷的泥土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長河邊還有一頭老牛,
他在這老牛的身邊為父親燒紙,
火焰熊熊瞬間在牛眼里熄滅,
牛眼又恢復了先前的啞默。
灰燼,在這條小路上好像夕陽蒼老的兒子,
多少年了,這條小路因避讓形成一條美麗的曲線,與長河同行。
一陣風神秘地將這些灰燼吹遍了山河。
這時,荒草在長河邊起伏,
孩子哀哀哭叫,
祖母慌忙掏出自己的乳房,
為孫兒止哭。孩子的母親在哪兒?他又在何方?
他早已離開了這里,
他要從死水一潭里將忠臣的頭顱偷回來,
在此守護。
因為守羊人聽不見內(nèi)心的哀告之聲
因為一陣風神秘地將那些灰燼吹遍了山河
因為群山之上
一輪落日,在最后下沉時,紅彤彤一片,
如同忠臣的三條遺訓:
永遠守護這人頭,
永遠不做官,
永遠做讀書人。
這些遺訓早已變成一只鳥的叫聲,
在深夜里,
在這條長河的上空,
這叫聲要過很久才有一次,
有時完全是空白,
朦朦朧朧,
如同霜天。
不知是誰的安排,
他必須在這條長河邊,
將它聽懂,
永遠守護……
再悼二哥
你死之后,
田,犁到一半的時候,
牛死了,
犁田人在地里大喊一聲,
村里人循聲趕來,
把血放干凈了,
再開始分。
四十分鐘后,
一頭牛無影無蹤了。
但它犁了一半的地,
還在那里,
在一彎新月下邊。
你死之后,
一只喜鵲飛進我們家屋檐。
十一年了,我還沒有脫胎換骨,
我還沒有把松樹種活,
等于還是流離失所,
你回來又有何用?
一片樹葉如同你溫熱的淚打在院子里,
我是愧對你的死了。
你死之后,
一根壓彎的枯草站起身來,
用什么也不期待的眼神,
看見萬家燈火亮了。
成群結(jié)隊時它孤身一人,
在河堤上時,
還是孤身一人。
你死之后,
這些,
宛如我在江南的一座老橋上
看見的煙雨。
長江水
我17歲,
陪你去死。
你是我的夫君,
我陪你去死。
如同我從前陪你去賞花,
死,乃是一種陪伴,
沒有任何悲慘,
我只是養(yǎng)成了忠貞的習慣。
你說你的國家亡了,
我醉于你的摔琴而亡。
我17歲,
陪你死于長江水。
不允許
暮色不知什么時候又來到我的院子,
好像一頭衰老的水牛。
你把我變成了沙漠,
還不允許我訴說。
你把我變成了逆子還不允許泥土的蒼涼
移入我的眼眶。
我為那些不再有用的圣賢的著作哭泣,
夕陽飛下來安慰我。
我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冬至日大河邊的草紙
被追悼者完全點燃的一刻。
青煙
我跟你生活了幾年以后,
你變成了一陣煙。
這里像被鬼折磨過了,
我像紅磚一樣悶。
我知生命一定不是死路,
我挑著兩擔糞如挑著兩擔苦水。
月亮如蘆花無聲于天,
我則如蘆根無聲于地。
我為母親而活,
她時而是落葉,
時而是流水,
我又孤單無援,無處捐軀。
杏花開了早已老淚縱橫,
苦難太美了無法向你訴說,
我什么都忘了又永難忘懷,
我融入了樹林又被你發(fā)現(xiàn)。
枯樹賦
我沒有一片葉子了,
只剩了刺,
這些刺不是我。
你們已經(jīng)看不出
我是誰了,
我不會從枝繁葉茂淪為一個簡單的反抗者,
我活下來了,
而你早已變成我的反對者。
但你不要指望超過我,
你也不要指望超過我身邊的這條大河,
更不要指望超過蘆葦,
你甚至不能指望超過一片落葉,
落葉太美了,
沒有聲音,
你無法做到?jīng)]有聲音。
我最怕進步。
我保留了落后的、滋潤的音調(diào)。
我枯萎了,
也在你心里盤根錯節(jié)。
一旦我死去,
你們就滑落。
喑啞
我活在一個大喑啞里,
那里的稻草生生世世在荒年里,
不管刮來什么風,飛來什么鳥,
喑啞依舊在那里,紋絲不動。
我身上有一座深宅大院被你忘掉了,
我身上有一座老碼頭被你掩埋了。
我記住了從天而降的雨水在銹跡斑斑的鐵絲上 落下,
我記住了南瓜花纏繞的一間鐵皮屋子。
我活在一個大喑啞里,
我細小的身體里有一雙臨終的烏亮的眼睛,
也就是稻草窩里最不起眼的土青蛙的眼睛。
我死得早,但是沒有關(guān)系
因為我的生命跟你們說的時間,
不是一回事。
我的聲音的蒼古之美被你們的抵抗之聲踐踏,
我有著難以延續(xù)的恥辱和悲痛。
詩人檔案:
楊鍵,1967年生于安徽馬鞍山,有詩集《暮晚》和《古橋頭》。曾獲劉麗安詩歌獎,華語傳媒獎?,F(xiàn)無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