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葦杭泉在甘肅金塔通往阿拉善盟右旗(巴彥浩特)的公路邊緣,與海森楚魯(冰川紀地質(zhì)奇觀)相距二十公里。每年夏天,古日乃牧民那斯騰驅(qū)趕上百峰駱駝,在葦杭泉四周大戈壁上放牧。人放養(yǎng)的駱駝一般不會亂跑,即使風沙暴起,它們會自動圍成一個圓圈,把頭顱仰得高高嘶鳴,或者低在身側。中間是小駱駝,外圍是大駱駝。天氣炎熱時,駱駝們會臥在某座沙丘背后抬著腦袋倒嚼,偶爾發(fā)出一兩聲沉悶的叫聲。
有一年,那斯騰的幾只羊被路過的人(車輛)順手牽走。那斯騰心疼了好幾天。為防止再次遭受此類損失,那斯騰通常把羊群放在戈壁深處,一般不會有車輛路過的地方。駱駝認人,即使有膽大的,三五個也奈何不得。駱駝們感到口渴,就從戈壁返回,聚集在葦杭泉飲水。飲完了四處散開,或者原地休息。
那斯騰在葦杭泉附近的空闊之地,用胡楊樹干筑了一個駱駝圈,雖然空隙很大,但很牢固,駱駝們也不像驢子、馬一樣亂踢亂拉,企圖破壞,然后獨自逃跑。駱駝圈旁邊,是那斯騰放牧時才居住的小房子,黃泥土坯壘砌,糊得幾乎沒有一絲縫隙。窗玻璃很厚,里面還釘了鐵條,人身安全倒是其次,主要是不想有人進來,拿走自己的鍋碗瓢盆,還有肉類、為數(shù)不多的蔬菜和糧食。
那斯騰說,五十年或者三十年前,巴丹吉林沙漠里還有成群的蒼狼,在沙漠上以捕獵兔子和沙雞、黃羊為生。還有狐貍,白色的和紅色的,時常到牧人帳篷或家居外面偷東西吃。現(xiàn)在,蒼狼圍攻羊群甚至幼駝的場景已經(jīng)很遙遠的了。狐貍與人比鄰而居的“傳說”和“神話”時代也早已結束。
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葦杭泉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唯一一眼泉水。自從他祖父那代古日乃牧人就在這附近放牧和飲牲畜?,F(xiàn)在,葦杭泉還像以前,清水不住地從地下翻滾出來,沿著石頭的壕溝,向著低處流,到戈壁灘邊緣,就消失不見了——順著那斯騰的手指,看到一條晶亮透徹的水道,清水文靜,幾無聲音。水流向的戈壁上有一面較為松軟的濕地,長著一些稠密的蘆葦。蘆葦之外,是一色焦白的沙子,被風吹去皺紋,一條一條,很是好看。
通常,那斯騰自己動手做飯,早上吃干饃和油炸餅子,喝開水或奶茶。中午吃煮熟了的羊肉。羊肉吃完了,就在羊湯里煮面條。有蔬菜時,那斯騰會涼拌黃瓜、西紅柿和洋蔥。再還可以炒白菜、土豆條和茄子。但大多數(shù)時間,他吃羊肉,一根根的羊肉,煮熟后放在盆里,吃的時候抓幾塊,不吃用鋁質(zhì)鍋蓋蓋好,防止進沙子。春天和秋天,戈壁冷風透骨,吃的時候要熱熱。
在葦杭泉,那斯騰每年放牧時間是,春天趕駱駝從古日乃來,一直待到十月中旬。期間,那斯騰平均每半月回去一次,交通工具是摩托車,還有自家的馬,來回需要半天多。摩托車時常被沙子困住,馬稍微方便些,盡管慢,但馬可以自己記住路,也不會陷進沙坑當中。有時候,妻子青格勒會來看他,送吃的、用的和穿的。清閑的時候,妻子也會在這里和他一起過一個夜晚。
那斯騰說,在這里,夜晚只有一個人,除了風,就是駱駝的倒嚼聲。想說話只能自言自語,要是想心事,自己會被自己牽住,好幾天都回不過神來,直想得頭暈腦脹,看啥都像是從沒見過,整個人恍惚得不行,傻傻的癡癡的。最好的辦法是不斷跟著駝群,在戈壁上游蕩。累了坐一會兒,渴了喝口水,無聊時抽根煙。
要不就扯著嗓子唱歌。他最喜歡德德瑪《雕花的馬鞍》《美麗的草原我的家》《母親的草原,父親的河》《藍色的蒙古高原》,還有騰格爾《天堂》《蒙古人》《草原之夜》。相比起來,那斯騰最喜歡騰格爾和德德瑪用蒙語演唱的歌曲(他說了幾個蒙語歌曲名字,我都沒記住)。那斯騰說,一個人唱歌,開始感覺挺好,仿佛這戈壁灘就是草原,自己就是騰格爾和德德瑪,站在一眼看不到邊際的青草上面,穿著民族服裝,身邊羊只成片,駿馬嘶鳴……那情景,就別提多美了??墒浅镁昧?一個是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沒完沒了地唱,即使嗓子啞了,疼了,也還哼著唱。
要是妻子在,兩個人可以好好過一夜。葦杭泉靜,啥都不用顧忌,可以放開喊,就是叫破天,也不怕別人聽到,不覺得害羞。說到這里,那斯騰咧嘴呵呵笑了一聲,聲音在光滑的石壁上,蛇一樣地躥向一邊。
大多數(shù)時間,在葦杭泉,那斯騰看到的人只有自己,飛得最高的是天上鷹隼,猛地撲下來抓兔子或沙雞,然后閃電一樣飛回天空。會跑的是兔子,還有地面上的黑甲蟲和黑螞蟻;跑得最快的是蜥蜴,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道痕跡。而與他最親近的駱駝,則都忙著尋草吃草。
巴丹吉林沙漠的春天和秋天的沙塵暴大的不得了,就是平常的旋風,黑柱子一樣,烏拉拉地盤旋而來,人攪在其中,肯定會被轉暈,不知道自己會被甩在那個沙窩子。沙塵暴主要是土,沙子就像以前的箭,打破臉,灌得滿身都是,嗆人得很。一般人受不來這個罪。
那斯騰說,二十年前,古日乃還挺好,草還比較多,牧場還能容下羊群和駱駝。現(xiàn)在不行了,不知道是羊和駱駝多了,還是草場小了。趕著羊群,還沒走,就到黃沙邊兒上了。母羊奶不夠,羊羔成熟率也成問題。駝羔也是,牛犢子和小馬駒也是?,F(xiàn)在政府倡導棄牧種地,保護植被,可放慣了牲畜,咋還能握住鋤把兒和鐮刀呢。
說完,那斯騰一臉感傷,朝著額濟納方向,久久不語。他剛才說的這些情況,我也曾耳聞目睹,不知從何時開始,額濟納達來庫布鎮(zhèn)外圍的荒灘上,有人開了田地,不少牧民賣光了牲畜,舉家搬遷,開始練習耕種。
那斯騰嘆了口氣說,遲早我也會去的。像那樣,以后就再不用一個人在荒野游蕩,在葦杭泉和駱駝們相依為伴了。那里距離城市也近,買啥用啥也都方便,即使出門,也不用太費功夫。
那斯騰說:前年夏天,他去達來庫布一戶種田人家看過。種瓜很繁瑣,棉花也是。種瓜苗兒的間隙、澆水、打秧子、掐頭都很有講究。棉花也是,種子密度,夏天的養(yǎng)護,秋天一朵朵摘,人在地里,像駱駝一樣在烈日下挪動,曬得比石頭還黑。還是放牧比較好,索凈。
那斯騰就勢在松軟的沙子上坐下來,點煙抽煙。煙霧還沒出口就被風吹散了。我扭頭四處看了看,戈壁真大,除了沙子、零星的白草、沙丘以及石頭和小的看不到的昆蟲,荒野之中就我們兩個人。站在一面風化的石頭上,驀然覺得人生空曠,靈魂沉重。
沙子在風中斗折蛇走,在闊大戈壁上,速度之快,堪比想象中的蒼狼。那斯騰臉色沉靜,窩在蔭涼當中,仰頭看天。額濟納的天空,是我這些年來見到的最高最幽深和湛藍的,它幾乎沒有任何雜質(zhì),哪怕云彩的一層金邊,也都清晰如線,絕不模糊。
挨著那斯騰坐下,忽然也覺得了某種沉靜。戈壁上無所不在的風從頭頂呼呼而過,像是猛獸的喘息。我們躲在隱蔽的地方,似乎兩只羸弱的羔羊。除了安全,什么都不用想,除了渴望看到綠色和人,還有那斯騰的駱駝,什么都不渴望。那斯騰說,在這里久了,人不是變成少言寡語的傻子,就是頭腦清醒的智者。
那斯騰躺在羊皮大氅上睡著了,打起鼾聲,像是一只幼獸在洞穴里叫。我躺在一邊,久了,身下的沙子有些發(fā)涼。站起身來,在陽光下曬了一會兒,又覺得燥熱。遠處的海森楚魯泛著一片黑色的光,猶如一片幽深的海洋。戈壁上的道路偶爾經(jīng)過車輛,速度跟腳下的螞蟻差不多。
喝了幾口水,吃了幾口干糧。日光西斜,光芒依舊熱烈。那斯騰徒步到戈壁上去照看剛生養(yǎng)的駝羔,我尾隨其后。兩個人的腳步在層疊的黃沙中深深淺淺地走,身后留下一連串腳印。那斯騰說,我天天在這兒走來走去,自己都不知道多少遍了,要是走直線,沿赤道轉一百圈沒問題。
我說,那些足跡,一定被風沙抹平了,一舊印新痕,重疊的不知多少次了吧。你一遍遍走,這么長的路,這么大的戈壁灘,厭煩不厭煩?那斯騰笑了一下,說,我不是地質(zhì)學者,也不是探險家,就是一個放養(yǎng)駱駝和羊的牧民,走路是為了追趕自己的財產(chǎn),和你說的那些個高深道理沒關系。
翻過一道沙丘,就看到了散漫的駱駝,黃色的鬃毛與沙漠融為一體。要不細看,就不會發(fā)現(xiàn)那是有生命的駱駝。那斯騰站在沙丘上,打了呼哨,尖利的聲音不怎么嘹亮。駱駝們似乎聽到了,紛紛扭了脖子,朝我們看。我想,那些駱駝一定熟悉那斯騰的聲音,也一定會服從那斯騰的召喚。
果不其然,駱駝們紛紛轉了方向,朝我們——葦杭泉方向走來。其中兩峰駝羔,跟在母親后面,一路小跑。那斯騰沖下去,抱起其中一個駝羔,先是匆匆地走,沒一會兒,腰開始彎曲,不到一公里,俯身把小駝羔放下,一屁股坐在沙堆上喘粗氣。
后面的駝群緊緊跟著,不一會兒,就越過了幾道沙丘,到我和那斯騰原先所在的地方,停下腳步。那斯騰見我走得氣喘吁吁,走到一峰公駱駝前,咻咻幾聲。身材高大的公駱駝先是前腿跪地,再整個兒臥倒。那斯騰叫我騎上。我有點害怕,傳說中,駱駝對陌生人會甩鼻涕,狂顛著跑,甚至,還會在摔下來的人身上亂踩。
那斯騰看出了我的擔心。笑笑說,放心吧,我的駱駝我知道。我走近,小心翼翼地騎上。抬腿的時候,公駱駝似乎不滿,眼睛里迸著一種憤怒的光。那光讓我一陣膽顫,就要抬腿下來。那斯騰沖著公駱駝咻咻幾聲,像是呵斥。公駱駝低吼一聲,飛快站起。
我渾身冒汗,心跳如鼓。緊緊抓住駝峰,生怕公駱駝發(fā)威,把我從背上扔下來。那斯騰走到公駱駝前,用手掌摸了摸駱駝臉,又在它脖頸處拍了拍,公駱駝眼神柔和了一些,邁開腳步,跟在駝群后面。
坐在駱駝身上,覺得自己驀然高大起來。身體隨著駱駝的身體不住顛動搖晃,就像是騎在大象身上的猴子。公駱駝腳步不緊不慢,也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發(fā)脾氣。張目四望,戈壁平坦如海,沙丘猶如凝固波濤。黝黑色的地平線無限延伸,朝西的太陽光芒刺眼。我想,這駱駝果真是靈性動物,對主人的認同和忠誠,包含了人與自然生靈當中最美好的和和諧的素質(zhì)。
駱駝的樣子是有些奇怪,隆起的雙峰,如馬的臉頰,頭頂猶如僧帽的一撮濃密頭發(fā),碩大的四蹄——它們是不是恐龍的后裔呢?抑或是沙漠王國之中由始至終的居民,在浩瀚大幕,蒼茫沙漠,駱駝是唯一高貴的神靈。與蒼狼、狐貍不同的是,它們在死亡之地,人間絕域,以身為舟,不僅度己,而且度自己能負荷的任何一種生命。這種職能和才能似乎是上帝的賦予,是冥冥之中的絕妙造化。
到葦杭泉,那斯騰勒令公駱駝跪下,我翻身而下,生怕踩疼了它的某個部位。站在地上,忽然覺得身體很輕,風一吹,臀部一陣涼爽,汗水將衣服與皮膚粘連。我沖著那峰公駱駝投去善意和感謝的眼光,公駱駝似乎有些覺察,看我的目光也柔和了許多。
款款的夜幕,在飲水完畢的駝群腳步當中,開始籠罩巴丹吉林沙漠及周邊的大地。圈好駱駝,那斯騰開始引火做飯,火光在越來越密的黑夜中,像是一團呼呼的紅火球。我向那斯騰告別,他也沒有挽留。開出葦杭泉的時候,那斯騰和那團火焰仍在燃燒,遠遠地,像是黑暗當中唯一一處光明,還可以看到那斯騰的身影甚至被火焰照得更紅的臉頰。
我想,這就是古日乃牧民那斯騰一天的放牧生活。在戈壁,他是巴丹吉林沙漠的王。與此同時,他又是他自己的皇帝和臣民,主人和仆從。他一天天的重復時光,一點點消耗的生命,始終與巴丹吉林沙漠須臾不離,儼然是這片荒蠻之地的一個組成部分。
除此之外,我還知道,在巴丹吉林乃至所有的沙漠當中,類似那斯騰的牧民肯定不止一個——他們顯然與大多數(shù)世人有著某種層次的隔膜和不同,太多時候,沒人想起在沙漠中的他們。從額濟納旗政府印制的生態(tài)資料上,我還知道,額濟納綠洲及周邊草場每年以0.4平方米速度沙化,處在其中的古日乃草原只是其中一環(huán),或者說是一個目前傷害比較頑固的屏障和堡壘。
那斯騰告訴我,他名字譯成漢語,有點舞蹈的意思。我不知道他的解釋是否準確,但與他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大戈壁上的放牧生活放置在一起,就有了某種詩歌的意境。他妻子青格勒名字譯成漢語好像“天”。如果牽強一些說,他們倆,在巴丹吉林的放牧生活,就具有了“在蒼天下舞蹈”的悲愴、孤獨、自由與豪放。
責任編輯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