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德來(蒙古族) ?!★L(蒙古族) 譯
乳汁能愈合大地的創(chuàng)傷
我們家剪完了羊毛,羔子們也正長得肥壯,是該轉場到夏營地的時候了。難怪羊群在夜里總是遠離浩特,走到草甸子休憩。初夏蒸騰的熱氣里夾雜著鮮草的濃香,讓人心曠神怡。
母親突然催促起父親說:“在這大熱天咱們還蟄伏在冬營地會被大家笑話的,還不快轉場到夏營地?!?/p>
“是該轉場了?!备赣H雖然應允了一下母親的話,但似乎牽掛著什么,又耽擱了幾天。在趕往夏營地之前,父親總要為防雨用泥給低矮陳舊的房子抹房頂。我雖然只有七歲,但干起泥活來輕車熟路,我也算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嘛。我家住在山區(qū),冬營地附近沒有泥土,只能到幾里外去拉土。我和父親用了十來天工夫,才抹完了房頂。
一天,父親往瓶里倒?jié)M鮮乳,叫我背上,領著我到了取土之地。父親口中念念有詞,點起小堆篝火,燃了薰香。又將我背來的鮮奶滴灑在草上,然后全部倒入取土的坑子里。再用鐵锨鏟了幾下土,填補了那塊地的瘡痍。干完這些時,父親好像略有倦意,于是他席地而坐,自懷中掏出煙桿,往煙鍋里裝上了煙葉,點上了火,美美地抽了幾口。他習慣地空咳了兩聲說:“煙桿又堵塞了,看樣子天要下雨嘍!”我對此并沒多大興趣。因為每當我被蟲子叮咬時,父親為了治傷總會把烏黑的煙油涂在我手腳上,煙桿堵塞之事不足為奇。但我對他往地上潑灑鮮乳的舉動卻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不由問道:“媽媽總是對長生天獻乳,爸爸怎么對地供起了乳汁?”
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動土向來有大戒,然而鮮乳可愈合大地的創(chuàng)傷啊!”
不久,我們用幾峰脫毛的駱駝馱上營帳,遷到了夏營地。這里遠有密林,近有泉涌,是屬水草豐美、四野廣闊的地帶。對我來說,懷里揣上黃油餅,背上油袋子,在野地里放羊的活計簡直是美極了。父母忙著擠奶,大多時間都在家,可我獨愛放羊。因為我在野外玩得非常開心,可以摘下野馬蘭的葉子將草蟈蟈連著拴起來當作“奶?!?盡情地玩“擠奶”游戲。還可以抓住幾條公壁虎,將它們一一“騸”掉之后,玩牧羊游戲。蟈蟈這家伙算是老實,被抓之初有些哀鳴,一旦被拴住會變得服服帖帖??杀诨⑿宰恿?不容易被抓住,若想抓它只能智取。我跟“奶?!薄X蟈們玩夠了擠奶游戲后,便松開草繩子放它們一條生路。受盡酷刑的小生靈們得以脫險之時,我一天的放牧生活便宣告結束了。但那些“游戲”可得對父母瞞著,若讓他們知道了,會被定為“作孽”之罪,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
夏營地北邊草地上布滿巖石,巖縫間出產一種又紅又軟的黏土。母親偶爾取來這種黏土。一到雨天,黏土松軟得像被揉過的面團。我用那些黏土來做各種各樣的駱駝、羊、馬,還做貌似父親的身高背駝的人,做完后,將它們擺放在巖石頂上。母親喜歡那些“牲畜”,但有時也把那俱泥人當作父親,開父親的玩笑。父親卻認定我的此舉是一個吉兆,夸我說 “我兒子將來必定五畜興旺”,聽了這話我感到異常振奮。天長日久之后,巖縫間的黏土明顯變少了。為愈合黏土的創(chuàng)傷,我擠了許多山羊奶,拿到那里,獻灑到巖縫里。母親從不阻止我。
夏末,我們又轉場了。在那里打了秋草,霜降時分又返回到冬營地。冬營地的院落已變了許多,周圍野草長得茂盛,水井附近牲畜踏出的小道也被叢生的雜草封死了。
深秋時節(jié),放羊亦是我的任務。蟬聲鼎沸的秋山已變得五彩斑斕,漫山遍野彌漫著牧草濃郁的幽香。鳥雀在天空中飛舞鳴唱,羽翼漂亮的山鳥穿梭于灌木叢中,山坡上時有巖羊駐足遠眺,又剎那間一去無影。羊群在山坡上悠然吃草,我獨享著置身牧野的無限樂趣。
太陽西下,山影投來時,我也該趕羊返回浩特了。這時我特地趕到了父親獻乳的那地方,只見那里已是野草葳蕤,一片生機盎然,動土的地方已恢復如初了。
“鮮乳可以愈合大地的創(chuàng)傷。”父親的這句話果真應驗了。
奶之勁敵
清早遠處的青山依稀可見,母親擠完山羊奶后,讓山羊奔向牧場。將近中午時分,草原的蜃氣使群山變得影影綽綽的,除了偶爾有鳥雀鳴唱外已別無聲息。從營帳外不斷襲來牧草的濃香。此刻,我也開始忙活了。我在火撐子上搭鍋煮奶,等奶水滾開后,為做奶皮子,不停地用勺子揚著一鍋熱奶。母親給弟弟喂完奶后便去放羊,哄弟弟睡覺、給他喂牛奶等繁雜活兒也都落在我頭上了。
白天看護弟弟還算容易,一到夜晚,母親在忙碌間也不忘對我鄭重地叮囑一聲:“要看好弟弟啊,別讓刺猬給吃了!”夏營地的夜晚雖一片寂靜,但這寂靜中卻隱蔽著“敵人”,著實讓我擔驚受怕不已。所以一到晚上,我便緊緊守護在弟弟身邊。弟弟出生之前,我不曉得刺猬居然是我的“敵人”。
刺猬這家伙盡管早已過了哺乳期,但好像一日三餐都得飽食乳品似的,一到夜里便會溜進營帳,偷食鮮乳或奶油。因為在搖籃里熟睡的嬰兒嘴角沾有母乳的香澤,刺猬便不分青紅皂白,會毫不留情地啃噬嬰兒那柔嫩的嘴唇。簡直是喪盡天良,因此,沒有人不仇恨刺猬??晌夷赣H向來一心向善,從不殺生,所以在夏夜里,為防刺猬,將弟弟裹進襁褓里,底下又墊高被褥,放在自己枕邊,便于看護。
一天早上,媽媽煮完奶茶,正要往銅壺里灌茶,卻發(fā)現銅壺里面有圓乎乎的東西在動彈作怪,仔細一瞧竟是一只刺猬。盡管將空銅壺口朝下抖了抖,里面的刺猬卻奓開身上的利刺,卡在里面死活不出來。還是母親擅長此道,她走到營帳外,在坪石上滴了幾滴牛奶,將銅壺往那兒一放,不一會兒工夫,那個“偷奶賊”便巧妙地爬出銅壺,順路還舔舐著牛奶,一聽見人聲便欲溜之大吉。我急忙拿起火鉗追上“敵人”正要下手,母親卻喊住我說:“放了它,不要作孽!它是舔舐牛奶的可愛生靈,不要殺了它!”我本想一鉗子把它解決了,可立馬被母親給制止住了。那棕紫色的刺猬尖翹的嘴上還沾著乳汁,只見它豎著猙獰的利刺,若無其事地爬到草叢中不見了蹤影。我站在原地一陣發(fā)呆,作為“男子漢”,第一次捕獵,卻毫無所獲。我只好用憤恨的目光注視著“敵人”在母親的庇護下安然離去。
(譯自《花的原野》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