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古代文學研究中的考證、辨?zhèn)魏凸诺湮墨I的利用

鄭杰文

內(nèi)容提要考證和辨?zhèn)问侵袊膫鹘y(tǒng)學術研究方法，建國后曾一度受冷落。但學術研究必先確定研究對象的真?zhèn)?，這就需要辨?zhèn)?；學術研究必先厘清研究對象所處的確切時間與具體環(huán)境，這就需要考證；古文學研究還需進行作品的會通性考證以及作家或作品的編年考證。這些考證和辨?zhèn)味茧x不開文獻。尤應強調(diào)的是，在上古文學研究特別是考辨中，應特別注意出土文獻和古佚書的利用；在中古和近古文學研究特別是考辨中，應特別注意佛道文獻的利用；在近古文學研究特別是考辨中，除佛道文獻的利用外還應特別注意民間文獻的利用。重視建立在各類古典文獻基礎上的考證和辨?zhèn)?，是完善東方學術研究體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一、古代文學研究中的考證和辨?zhèn)?/p>

考證和辨?zhèn)问侵袊鴤鹘y(tǒng)學術研究中的基礎研究方法。無辨?zhèn)坞y以明真?zhèn)?，真?zhèn)坞y明則徒發(fā)議論，無考證難以厘清研究對象所處環(huán)境，所處環(huán)境不清則難以深入研究。故學者在古代文學、史學、哲學等研究中多使用考證和辨?zhèn)畏椒?，以使自己的學術研究和理論闡發(fā)建立在扎實的文本辨?zhèn)?、史實考辨、人物考證等基礎上。但自西學方法傳入我國，特別是上世紀中葉批判胡適等人的“繁瑣考證”并上綱為“資產(chǎn)階級學術方法”之后，考證和辨?zhèn)伪愠蔀闈u受冷落的學術方法。由此引發(fā)一個話題，即古代文史研究中的考證和辨?zhèn)问欠癖匾?

不錯，胡適成名作《中國哲學史大綱》在討論先秦諸子思辨方法前，必先來一番文獻辨?zhèn)位蜃髡呖甲C。如，其分析孫詒讓，《墨子間詁·墨子后語上·墨子年表序》之墨子“當生于周定王之初年，而卒于安王之季”的錯誤時，首先考辨孫氏定墨子生卒所據(jù)《墨子》之《親士》、《魯問》、《非樂上》等文獻的產(chǎn)生時代不可靠；又考證墨子決不會見吳起之死；并在駁論中考定“墨子大概生在周敬王二十年與三十年之間(西歷紀元前500至490年)，死在周威烈王元年與十年之間(西歷紀年元前425至416年)”。這便為其下的墨學研究和評論奠定了學術基礎。所以，這種考證和辨?zhèn)问潜匾?，不可妄稱為“繁瑣考證”。

鑒于上個世紀之交的古文獻整理現(xiàn)狀，胡適特別強調(diào)古代文史研究中的文獻辨?zhèn)螁栴}。他在《中國哲學史大綱·序言》中說，研究哲學史的“根本工夫，叫做述學”，即對研究材料的考證和會通。他把研究材料分為“原料”(各哲學家的著作)和“副料”(有關哲學家及其著述的其他材料)，強調(diào)兩者在使用前都須考辨真?zhèn)?即其標示的產(chǎn)生年代與真實年代是否相符)；并總結考辨方法有五種：史事真?zhèn)畏?、文詞特點法、文體特點法、思想鑒別法、旁證法。胡適主張，考證完成，才可進入明變求因、評判論說的系統(tǒng)研究階段。

考證和辨?zhèn)螌τ趯W術研究的重要作用，在于它厘清了研究對象產(chǎn)生的真實年代，以便對研究對象作切合實際的探討和評說。此即考證和辨?zhèn)蔚哪康募皩W術意義所在。否則，若不進行研究對象的考證和辨?zhèn)?，即如胡適所說，“若把那些不可靠的材料信為真書，必致(一)失了各家學說的真相；(二)亂了學說先后的次序，(三)亂了學派相承的系統(tǒng)”。正是出于這種學術考慮，胡適在進行先秦諸子哲學思想研究前，都先對研究所依據(jù)的材料進行考辨。

胡適此論，與楊向奎先生所強調(diào)的文史研究中的“四維時空考辨”(即對研究對象所處的不斷變化而又緊密關聯(lián)的歷史時、空進行考證和辨析)相似，都強調(diào)首先要厘清研究對象所處的具體環(huán)境與真實時間。

我們說，就古代文學研究來講，他們強調(diào)的“四維時空考辨”應是研究作品內(nèi)容和藝術、研究作家思想和貢獻前的必要步驟。

就古代文學研究對象來說，大概不外乎作家、作品和文學專題三大類。作家研究，不論是單個作家的研究，還是以地域或流派區(qū)分的作家群的研究，都必須先厘清他(他們)所處的空間位置即具體環(huán)境，包括政治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思想環(huán)境等，以便為其下對作者思想情懷、寫作動機、藝術修養(yǎng)的研究、特別是其成因的研究提供學術基礎，這就需要考辨。同時，政治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思想環(huán)境等具體環(huán)境都會隨著時代的推移而不斷變化，這就需要對作家或作家群所處的具體時代作考辨。而作家或作家群所處的具體時代中的不同時間段上的具體環(huán)境，又必定隨著時間變換而不斷變化著。因而，對作家或作家群所處的不斷變化著的政治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思想環(huán)境等具體環(huán)境的考辨，就必須和作家或作家群所經(jīng)歷的一個一個典型事件之“時間段”的考辨結合起來。也就是說，這種考辨，必須是對一個一個相對獨立而又有機連接的“典型時間段”上產(chǎn)生的一個一個特征有異而又因果相關的不同政治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思想環(huán)境等具體環(huán)境的“四維時空考辨”。時間變化和空間變換緊密關聯(lián)，具體環(huán)境隨著時間推移不斷變化而又前后因果相關，是“四維時空考辨”的顯著特點。而進行這樣的“四維時空考辨”，是真正明了作家或作家群的思想情懷、寫作動機、藝術修養(yǎng)等的生成環(huán)境特別是發(fā)展變化著的多種復雜原因的必要步驟。所以，“四維時空考辨”應是作家或作家群研究中最具基礎性的先導學術工作。

同理，作品研究，不論是一部作品的研究，還是某作家全部作品的研究，抑或是某一文學類別作品的研究，都必須首先厘清它(它們)所處的隨著時間推移而不斷變化著的一個一個的空間環(huán)境，即先做好某作品的“四維時空考辨”，才能進而做其他深入研究。文學專題研究，不論是一個文學概念的研究，還是一類作品流變的研究；抑或是某一歷史時段各類文學作品的綜合研究，亦復如之。

除了作家、作品、文學專題的“四維時空考辨”外，在古代文學研究中還要做文學作品的會通性考證，有時還要做作家或作品的編年性考證：

作家編年或作品編年，是深入進行古代文學研究的有效途徑之一。對作家行事逐一考證和編年，將此研究對象“細化”，可更為具體地把握作家的性格變化和思想演變軌跡，從而更加深入地理解其作品思想和風格的生成、發(fā)展、變化的復雜原因。對一類作品進行編年，將此研究對象“細化”，可更為詳細地把握某類作品的演變軌跡，探查致其演變的各種復雜原因。如我們讀《左傳》和《史記》，發(fā)現(xiàn)先秦兩漢歷史散文呈現(xiàn)出由“紀事為主”到“寫人為要”的重大變化；而正是通過對《戰(zhàn)國策》各篇策文的考證和編年，才發(fā)現(xiàn)此變化是通過《戰(zhàn)國策》所收錄的200馀年間產(chǎn)生的近500篇策文的不斷演化而逐步形成的。前人沒有厘清這種演化過程，主要原因在于他們沒對《戰(zhàn)國策》所收策文的作時逐一考證，沒對《戰(zhàn)國策》所收策文做系統(tǒng)編年。

文學作品的會通性考證，主要指對于作品所涉人物、事件、物品、禮儀、制度、風習等進行考證，以正確、深入地理解文學作品。例如，今人曾考《聊齋志異》之《馬介甫》中楊萬石怕老婆事，實以作者蒲松齡之學友王鹿瞻為原型：王鹿瞻懼內(nèi)，聽任悍妻將老父逐出家門，致使老父客死外鄉(xiāng)旅店；蒲松齡聞之甚怒，寫信嚴斥王鹿瞻，并令其立備棺木，迎回老父遺體。今人又考蒲松齡在寶應縣令孫慧處輔政時，結識孫慧所買小妾顧青霞，顧青霞聰穎

異常，從學后極善吟詩，、且孫慧在后來赴京上任時曾留顧青霞在淄川蒲家小住，顧青霞實是蒲松齡的“心中情人”，因而在《嬌娜》、《連鎖》、《白秋練》諸篇之吟詩精靈中有她的影子。這種借助酬和詩文以及方志、正史記載所做的文學作品的會通性考證，確可加深對《聊齋志異》所涉事件與人物的理解，為深入把握作品意旨奠定學術基礎。

總之，古代文學研究中的“四維時空考辨”、作家和作品的編年考證以及作品的會通性考證，都是十分必要的。而不管是作家、作品、文學專題研究中的“四維時空考辨”也好，還是作家和作品的編年考證抑或作品的會通性考證也好，都離不開考辨材料?？急娌牧先舭雌淞鱾骱捅４嫘问絹韯澐郑煞譃閭魇牢墨I、出土文獻、民間文獻三大類。傳世文獻指在學界公開流傳(或被學界所知)和被圖書館保存(含個人藏書)的古文獻，它是我國古文獻的主體，自隋代起正式區(qū)分為經(jīng)、史、子、集四大類。出土文獻指考古發(fā)掘和發(fā)現(xiàn)的前世文獻，依其載體不同而分為竹簡木牘文獻、縑帛文獻、甲骨文獻、金石文獻等。民間文獻指在民間保存和小范圍流傳而沒有進入公私目錄系統(tǒng)的文獻，含民間譜牒、文書、應用文籍和民間創(chuàng)作以及檔案等。在上述三大類考證所用文獻中，最為大家關注和常用的是傳世文獻，而出土文獻、民間文獻以及世傳文獻中的古佚書和佛道文獻，卻往往較少被關注和利用。出土文獻、民間文獻以及傳世文獻中的古佚書和佛道文獻等在考證和辨?zhèn)沃械睦?，是當前古代文學研究中甚應關注的問題。

二、上古文學研究與出土文獻和古佚書的利用

近百年來，出土文獻批量眾多，初步調(diào)查有170馀批。其中的19批簡帛文獻中存有近200部可與傳世文獻對讀的典籍。

出土文獻在文史研究中的作用，王國維先生在清華研究院講演時說：“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材料之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jù)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币浴暗叵轮虏牧稀卞稣蜓a充“紙上之材料”，對于古代文史研究，尤其是對于基礎資料相對貧乏的先秦兩漢文學的研究，具有重大作用和重要意義。

出土文獻對古代文學研究特別是上古文學研究的重要作用，至少有如下三個方面：

(一)就古代文學研究對象即文學作品本身來說，其作用至少有三點：(1)像汲冢竹書《穆天子傳》、尹灣漢簡《神烏賦》那樣，文學佚作的出土可補充傳世文學文獻的不足，可以此作為文學發(fā)展中的某一缺環(huán)而串聯(lián)前后同類作品來探討古代文學發(fā)展的某些規(guī)律和階段性特點。(2)借助與古代文學研究直接相關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可以間接利用的考古成果，可考辨?zhèn)魇牢膶W文獻的訛、衍、殘、竄，為文學作品研究提供正確文本。(3)可用來考察傳世文學作品中所涉人物、事件、輿地、名物等，以弼正或補充傳統(tǒng)闕誤，以加深對文學作品的正確理解。

(二)就對作家、作品、文學專題的“四維時空考辨”和作品的會通性考證以及作家、作品的編年性考證來說，其作用主要有：(1)它可為考證作家生平和思想提供更為廣泛的補充或弼正材料。(2)它可為考察作家所處時代政治、經(jīng)濟、思想和文化背景提供更為廣泛的補充材料或弼正材料。(3)它可像馬王堆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為《戰(zhàn)國策》所收策文的編年考證提供時代比照坐標”那樣，為傳世文學文獻的編年性考證提供“時代坐標”，以確定傳世文學文獻的準確作時，以更為確切地考辨作品所涉時代背景。

(三)從文學研究的形而上的意義講，出土文獻對于古代文學研究的理論和實踐意義還在于，它為“大文學研究”和“跨文學研究”的開拓和發(fā)展提供了一種有效路徑。出土文獻可啟發(fā)我們部分還原隨著時間的_二維性特征而從當代研究者視野中消逝的“文學、文化、作者三位一體”的固有關系的鏈接，使得文學作品所隱括的彼時社會文化背景、物質(zhì)基礎、作者情懷等等之間的有機關聯(lián)，借助于考古實物這一中介而更加鮮活起來，從而打破傳統(tǒng)思維慣勢，啟迪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傳統(tǒng)研究視角、傳統(tǒng)研究課題之外的新問題，以對古代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作更廣闊、更系統(tǒng)的探索，以推動古代文學研究的深入發(fā)展。

另外，在古代文學研究特別是上古文學研究中，還應注意古佚書的利用。

孫啟治、陳建華《古佚書輯本目錄》著錄建國前326種叢書所收前人所輯先秦至南北朝間古佚書5206種(計經(jīng)部18類1702種，史部12類884種，子部12類763種，集部2類1857種)，而前人所輯此時期古佚書的實際存量還應多于此；并且，前人所輯隋唐至明清古佚書，目前尚無綜合目錄而難以全面統(tǒng)計。那么，古佚書應是一筆數(shù)量巨大的傳世文獻遺產(chǎn)。而這批龐大的文獻遺產(chǎn)又是研究古代文史必不可缺的重要基礎文獻。憑借它們，可以補充古代文學研究中的某些研究對象的欠缺和基礎資料的缺失，以推進古代文學特別是上古文學的深入研究。

例如，借助《詩紀·漢》卷一和《全漢詩》卷一所輯劉安佚詩，及《全漢文》卷十二所輯劉安佚文，我們可了解劉安這位外邦藩王的政治理念和慕仙情懷，發(fā)掘其詩文藝術特色，以對西漢文學發(fā)展史作更加全面的研究。另外，大量的經(jīng)部、史部、子部古佚書，更可為我們在古代文學研究中的“四維時空考辨”，以及作品的會通性考證和作家、作品的編年性考證等提供更為全面的文獻資料。

三、中古，近古文學研究與佛道文獻的利用

自東漢時佛教傳入我國后，漢譯佛經(jīng)漸多，影響了漢人的思想言行和文學創(chuàng)作，不但使古代文學作品出現(xiàn)了新的思想內(nèi)容，也使其形式體制發(fā)生了某些重要變化。

就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題材看，中古、近古文學作品中常常會有僧徒、寺院、修持。菩薩、羅漢、閻羅、地獄、鬼魂等描述，這些題材主要是從佛教來的。且不說以玄奘取經(jīng)為題材的宋話本《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金人院本《唐三藏》和元人雜劇《西游記》、神魔小說《西游記》之類，即便是那些以尋常社會生活為表現(xiàn)對象的文學作品，如《西廂記》、《紅樓夢》等，也往往與和尚、寺廟、禪悟等相關聯(lián)。自南北朝起，佛教已滲透到中華民族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以社會、人生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的文學作品，又哪能沒有佛教類內(nèi)容題材呢?

就文學作品的思想意旨看，因果報應思想除受墨家和道教影響外，所受影響更深的是佛教之說——諸如沈既濟《枕中記》、蒲松齡《聊齋志異》之《續(xù)黃梁》和《畫壁》等所表現(xiàn)的“無?？嗫铡彼枷?，諸如南朝齊王琰《冥祥記》、蒲松齡《聊齋志異》之《席方平》等對“地獄輪回”的描寫，諸如《聊齋志異》之《菱角》等表現(xiàn)的“修持得?！闭f教等，都可甚為明顯地看出佛教的影響。

另外，就韻體文體裁方面看，為了翻譯佛典，魏晉時起就有僧人從事漢語音韻研究，逐漸積淀出“字母”、“反切”等音韻理論，促進了漢語音韻學的發(fā)展。南朝齊梁之際，沈約等人受佛經(jīng)“轉讀”的啟發(fā)，提出“四聲”理論，并運用到詩的格律上，因而開創(chuàng)了永明體。永明體推動了

唐朝格律詩的形成和發(fā)展。

還有，詩歌“意境”的講求、某些新詩派的出現(xiàn)，也與佛教關系甚為密切。東晉僧人支遁，詞藻精絕，詩韻妙美，詩作意境清遠，從而使得當世文學家如孫綽、許洵、殷浩、王羲之等人與之交游甚密，多受其影響，因而推動了玄言詩的出現(xiàn)。謝靈運曾參與譯佛經(jīng)，從而使得其詩作將山水美景與佛法義理相結合，開創(chuàng)出境清義深的山水詩一體。唐代禪風大行，學士多合儒歸佛，如王維、杜甫、白居易等。他們常與禪師參禪論佛，故能吟出富含禪趣的詩歌。

就散體文學的體裁看，受佛教影響最大的是古代小說和戲劇等。佛教傳人中原后，為了爭取信眾，故對教義深微繁富的佛經(jīng)作通俗化講唱，因而出現(xiàn)了佛經(jīng)俗講的底本——變文。變文不但是后來的寶卷、鼓詞、彈詞的直接源頭，也對宋元小說、戲曲、雜劇乃至后來的昆曲、黃梅戲、歇仔戲等的產(chǎn)生，有很大促進作用。

就散體文學的結構方式看，受佛教影響最大的是散、韻相間的散體文學方式的出現(xiàn)。佛經(jīng)一般是在散文中攙雜著韻文，既有直說義理的散文一“長行”，也有重述長行內(nèi)容的韻文——“重頌”，此外還有不依長行而獨立敘說義理的韻文一“偈頌”。這種用講唱交替形式來演述各類故事的佛經(jīng)結構形式，對唐代小說如《王昭君變文》、《一枝花話》，還有《柳氏傳》、《南柯太守傳》等作品的講唱交替文學形式的形成有重要影響。而宋以后的短篇小說，如宋人話本《京本通俗小說》和《清平山堂話本》里收的短篇，如明人仿作的擬話本“三言”、“二拍”里收的短篇，多用詩或詞開頭，用詩煞尾；中間大部分用散文，而講說的關鍵處即需要著重描畫解說處，則引用詩詞或駢文來點染或印證。這種結構形式，脫胎于作為佛教俗文學的變文的痕跡是甚為明顯的。宋以后的長篇小說，如說話人演述的話本《新編五代史平話》、《大宋宣和遺事》等，如后來衍生的章回小說《三國演義》、《西游記》等，也都是在散文之中插入一些詩詞偈語。

所以，中古、近古文學的深入研究，就離不開對佛教教義和佛家思想的理解，就離不開對佛典行文方式、表現(xiàn)手法的掌握，因而在研究中也就不能不注重對佛教文獻的利用。

道教自東漢創(chuàng)立，幾經(jīng)沉浮，后在佛教義理框架啟示下，吸取先秦兩漢諸子理論，漸漸完善自己的論說體系，自唐代起終于與佛、儒并列為“國家三教”，爭得一席正統(tǒng)地位，對中古、近古文學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中古以來積累下來的道教文學藝術成果頗多，如仙道文學、齋醮音樂、道觀藝術等。仙道文學多以仙境游歷、度脫成仙、點化燒練、法術除妖等為主題，如傳為魏文帝的《列異傳》、干寶的《搜神記》、劉義慶的《幽明錄》等神怪仙道小說，而王度的《古鏡記》、杜光庭所輯《神仙感遇傳》、《封神榜》更是流傳甚廣的此類仙道文學作品。另外，某些名著中的仙道故事情節(jié)如《水滸傳》中九天玄女饋宋江天書的故事等，在民間都甚有影響。它們構成了古代文學研究的另一類重要對象。

道教對中國文人影響最大的是其教義中的成仙論說、服食學說和任誕思想?！蛾套哟呵铩酚淉R景公東海求仙，《史記》寫秦始皇、漢武帝尋求仙藥，魏晉南北朝士人服藥煉丹成風，至唐宋時此風仍熾。這種思想，這些風氣，都不能不通過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反映在文學作品中。

論此內(nèi)容，不能不說到李白。綜觀李白的一生，不論是春風得意之時，還是悲憤苦悶之際，其思想、其活動都與訪道求仙結下了不解之緣。訪道求仙而燒煉丹藥、訪游道教圣地而體悟人生玄機等，也就成了李白人生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并深切地反映在其詩作中。

那么，欲對古代文學作品中此類內(nèi)容作深入理解，就離不開對道教教義的參悟，就離不開對道教文獻的利用。

可見，佛道文獻對于古代文學文體生成和流變的研究、對于古代文學作品的會通性考證等都有重要作用。所以說，古代文學特別是中古文學乃至近古文學的研究，若不注重與佛道文獻的利用，便難以深昧的要。

四、近古文學研究與民間文獻的利用

民間古文獻，相對于傳世文獻來說，是指未經(jīng)公私簿籍著錄的古代民間文獻資料，主要有地方志、民間譜牒、民間文書(如契約、訴狀、規(guī)約)、應用文籍(如賬簿、日記、書信、藥方、日用雜書以及宗教科儀書、經(jīng)文)、民間作品(如唱本、劇本)五大類。它們不但是研究民間歷史文化與中華民族文化全貌、深刻認識中國歷史與當代基本國情的第一手珍貴資料，也是研究古代文學的重要文獻資料。

戰(zhàn)國以降，由于民眾教育的逐步發(fā)展，由于下層文人的廣泛存在，由于后來造紙、印刷術的發(fā)展，更由于儒家“學而優(yōu)則仕”觀念在民眾中已根深蒂固，所以中國歷史上曾有甚為豐富的民間文獻產(chǎn)生和流傳。只可惜由于戰(zhàn)亂、饑荒、保管不善等原因，保存至今的民間古文獻基本是明清時期的近古文獻。

民間近古文獻中的地方志數(shù)量眾多，卷帙浩繁，內(nèi)容廣博，反映著某地域的歷史、地理、科學、技術、經(jīng)濟、資源、民族、風俗等，因而對于跟它產(chǎn)生時代相近的近古文學的研究有極大幫助，對于近古作家、作品、文學專題研究中的“四維時空考證”和作家、作品的編年考證以及作品的會通性考證有極大幫助。

首先，很多地方志除搜集、著錄歷代傳世文獻中的當?shù)孛说淖髌坊蚰夸浲?，還多搜集、著錄本地其他文人的作品或目錄。如新近出版的李樹棣等編纂的《黃河三角洲_古代文化名人著述目錄》，主要依據(jù)各種地方志的著錄，整理出魯北十一縣區(qū)1309位歷史人物的詩文作品目錄，它比傳為“收羅完備”的《山東文獻書目》所收該地文人作品目錄多出數(shù)倍。因而，地方志可為全面了解某地古代文學家特別是那些傳世文獻中記述較少的“三流”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而掌握某地域文學概況、特點及規(guī)律，提供極大幫助。另外，有的地方志不僅如此羅列地方文人作品目錄，還抄錄地方文人詩文作品，其中某些部分已成為彌足珍貴的孤傳資料。它們?yōu)楣糯膶W研究提供了特殊文本，擴大了古代文學研究的文本范圍。

更為重要的是，地方志可為研究作家思想和作品產(chǎn)生背景的“四維空間考辨”提供細致的、無可替代的參佐資料。尤其是研究那些在正史中無傳的文人時，這種參佐資料就更顯得珍貴。

地方志在文學作品會通考證中的參考作用也不容忽視。我國地域廣博，民族眾多，風俗多異。歷史上流傳下來的文學作品，又多與作者當?shù)氐娘L習、生活、物產(chǎn)、環(huán)境等有著密切關聯(lián)。因而，若對文學作品所涉人物、事件，物產(chǎn)、禮儀、風習等進行考證，以正確、深入地理解文學作品，地方志所記的作者當?shù)氐姆窖?、事件、方物、風習、生活、環(huán)境等，便成為無可替代的文獻資料。

除地方志之外，民間近古文獻中的民間譜牒、民間文書、民間應用文籍、民間文藝作品的存量估計會更大一些。它們對于近古文學研究的重要作用與地方志相類。民間文藝作品是古代文學研究的對象之一，民間譜牒、民間文書、民間應用文籍作為研究作家思想和作品產(chǎn)生背景的“四維空間考辨”的參考資料，作為對文學作品會通考證的基礎

資料，會比地方志更為具體細致些。

可見，注意對民間近古文獻的搜集和利用，是推動近古文學研究深入發(fā)展的重要途徑之_。但由于民間古文獻的流傳范圍相對狹小，收藏十分分散，故而至今尚未得到全面、系統(tǒng)的收集和整理，而正是由于它流傳范圍小、收藏分散，故而湮滅絕傳的可能性較傳世文獻大得多，其搶救和整理，也就成為當今學界刻不容緩的緊急任務。

五、東西方學術差異與東方學術研究體系的重構

我們在此喋喋不休地強調(diào)古代文學研究中的考辨和古典文獻的利用，其目的主要在于對上個世紀的古代文學研究方法進行檢討。

上個世紀之交以來，隨著“西學東漸”文化勁風的疾吹，古代文學研究中那傳統(tǒng)的“作品感悟式”評點方法和“人物品評式”作家研究，也隨著西方文學研究方法和表現(xiàn)樣式的傳人，逐漸變成對作家、作品的專題研究，和“章節(jié)式文學史”表現(xiàn)形式，并成“顯學”——上個世紀，有影響的“中國文學史”著述就曾出版過百馀種。

誠然，“西學東漸”改變了中國傳統(tǒng)的學術認知體系，出現(xiàn)了新的學術評價系統(tǒng)和學術研究方法，前代學者運用西方的解析研究等方法研究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亦如此。但是，產(chǎn)生于東方古老文化環(huán)境中的包含中國古代文學在內(nèi)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是否用西學思想來比附和用西學方法來解析就能把握的要?20世紀某些“以西框中”來解說中國傳統(tǒng)學術而失敗的例子，應引發(fā)我們古代文學研究界多做思考。

建國以來，古代文學研究界不斷引入西方研究方法，諸如“階級分析法”、“經(jīng)濟基礎決定論”等來研究中國古代文學，改革開放后，又漸次引入“舊三論”、“新三論”、“闡釋學”、“接受學”、“敘事學”等來研究中國古代文學，都試圖取得較大突破而獲取創(chuàng)新性成就。但結果卻往往像譚戒甫先生批評上世紀50年代某些學者的墨辯邏輯研究時所說的那樣，“只是擺著西方邏輯的架子，再把我們東方的文句拼湊上去做一個面子。這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雖然有些出于自然比附，但總沒有獨立性”。這種研究方式，只會使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研究徒有形式上的“新變”，難有實質(zhì)性的學術突破。

相對于西方學術來說，東方學術以“內(nèi)容涵蘊深廣”、“表現(xiàn)手法朦朧”為主要表現(xiàn)特點。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表現(xiàn)特點也是如此。另外，中國古人的“文學”概念往往是囊括一切文獻的“大文學”觀念，因而它與社會現(xiàn)實的關聯(lián)就更為直接和多樣。如就散體文學的思想內(nèi)容而言，由于儒家“文以載道”教化理論的影響，其與社會思想政治的關聯(lián)特別密切，就散體文學的表現(xiàn)方式而言，由于“春秋筆法”的被推崇，其內(nèi)在社會意義的蘊涵更加復雜。因而，若脫離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和思想背景去考察文學作品，其研究便難以深入；而要厘清文學作品產(chǎn)生時的社會現(xiàn)狀和思想背景，就離不開“四維時空考辨”。再就韻體文學來看。其表現(xiàn)形式的朦朧性和隱晦性更大于散體文學，其思想意旨的多維性更甚于散體文學。因而，除須對其進行“四維時空考辨”外，還需進行作品會通性考證。

我國古代文學這些內(nèi)容和形式方面的特點，決定了我們不能“照搬硬套”西學方法去研究它。我們必須立足于我國古代文學的自有特點，以我國傳統(tǒng)研究方法如“考辨為先”、“扎實考證”、“作品會通”、“文獻實證”等為基礎，再靈活吸取西學研究方法中的可用成分，來建構我國古代文學研究方法的新體系，進而重構我們的東方學術研究體系。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

責任編輯：張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