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
內容提要宋詞運用唐詩的現(xiàn)象很普遍,從用字面、用句一直到用意、用格。錢鐘書先生批評它“偷竊”。其實,它有不得不然的道理。其一,宋詞基本屬于“聽”的文學,遷就聽眾的文學積累是一種寫作策略,而聽眾最熟悉、最豐富的文學積累莫過于唐詩。其二,宋詞多即席創(chuàng)作,必須快速完成,用前入詩可以提高創(chuàng)作速度。由于文體不盡相同,宋詞之用唐詩,時人不以為“盜”,甚且認為是一種特別的才能。固然,宋詞用唐詩有畫虎不成反類犬者,但也不乏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佳作。那些最優(yōu)秀的范例,是宋入以某種特殊方式與唐人進行的詩歌寫作藝術競技。
唐詩是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史上繼《詩經》、《楚辭》之后聳入云霄的又一座高峰。宋代詩人們聚居的村落,距離這座高峰最近。他們喜愛這座高峰,也最熟悉這座高峰。唐代許多詩集,正是經過他們的搜集、整理、刊刻,才得以流傳下來。唐詩的經典地位,也是由他們首先確立的??梢哉f,他們是唐詩的“第一讀者”。終其一代,宋人學習唐詩的熱情就沒有衰減過,宋人運用唐詩的風氣也沒有消歇過。即便有許多優(yōu)秀的詩人自出機杼,另辟蹊徑,并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最終創(chuàng)立了迥異于“唐風”的“宋調”,——但那也不過是有意與唐人較勁,希望超越這座高峰,就其實質而言,仍然是對唐詩的高度尊崇,盡管其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有些極端。
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精力是投注在詩上的。但宋詩的總體創(chuàng)作成就卻未能超過唐詩。就連是否能與唐詩比肩,也還沒有獲得過后世多數(shù)文學史家的認同。然而,他們馀事為詞,卻大得好評。“唐詩宋詞”,雙峰對峙,世人早有定論。雖然宋詞的總體創(chuàng)作成就仍不可與唐詩相提并論,但至少從“人氣指數(shù)”上看,是在伯仲之間的。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為什么會是這樣?原因當然很多。筆者這里無意去做全面的總結,而只想強調其中的一個因素:宋詞的成功,從寫作技術的層面來看,頗得益于宋人對唐詩之爛熟在胸,且嫻于運用。
宋詞中運用唐詩的情況很普遍,而且運用的方式也令人眼花繚亂:有用字面,有用句,有用意,有用格。其中最基本的是用句。就用句而言,又有整用,有截用,有嵌用,有增字用,有減字用,有改字用,有擴用,有縮用,有順用,有逆用,有正用,有反用,有別用,有化用,不一而足。對此,錢鍾書先生大不以為然,曾在其《宋詩選注》里辛辣地給予諷刺:
在宋代詩人里,偷竊變成師徒公開傳授的專門科學。王若虛說黃庭堅所講“點鐵成金”、“脫胎換骨”等方法“特剽竊之黠者耳”;馮班也說這是“宋人謬說,只是向古人集中作賊耳”?!匦问降墓诺渲髁x有個流弊:把詩人變成領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盜賊,不管是巧取還是豪奪,是江洋大盜還是偷雞賊,是西昆體那樣認準了一家去打劫還是像江西派那樣挨門排戶大大小小人家都去光顧。這可以說是宋詩——不妨還添上宋詞——給我們的大教訓,也可、以說是整個舊詩詞的演變里包含的大教訓。
雖然,這里“吃板子”的主要是宋詩,宋詞只不過是“陪綁聲討的是對一切古典的“偷竊”,也不限于唐詩。
錢先生強調文學的寫生與原創(chuàng),否定文學的反芻與因襲。對此筆者并無異議。但如果我們不在文學應以生活為第一源泉這個基本原理的層面上,而僅在寫作技術的層面上來探討宋詩、宋詞之運用唐詩是否可取,則筆者以為,對兩者還應有所區(qū)別,不可一既而論。
筆者以為,作為同一種文體,原則上說(注意:只是“原則上說”,凡事皆有例外),宋詩運用唐詩不是一個好的策略。道理很簡單:動作的難度系數(shù)不高,即便做得很完美,裁判給分也是要按較低的權重來打折扣的。而宋詞運用唐詩則另當別論。詩、詞雖然相近,畢竟還是不同的文體,故宋詞之用唐詩,不但不為人所詬病,甚且被認為是一種特別的才能。道理也很簡單:動作有一定的難度,起點分自然較高,稍能出彩,就很容易贏得觀眾的掌聲。
此外,宋詞之屢用唐詩,還有其不得不然的特殊文化背景。詞在宋代,尚未脫離音樂,在許多情況下,是“聽”的文學,而不像詩那樣主要是“讀”的文學?!白x”的文學與“聽”的文學,審美標準既有其同,更有其異。具體來說,兩者都需要“陌生化”與“熟悉化”相結合,這是“同”。但“讀”的文學要求“陌生化”更多一些,即“推陳出新”,“聽”的文學卻要求“熟悉化”更多一些,即“以故為新”:這是“異”。漢語言的特征是一字一音,同音字,同音詞數(shù)量巨大,耳朵很難一一分辨。因此,“聽”的文學的最佳寫作策略,是使用常見字、淺俗語、現(xiàn)成句,是盡量遷就(換一個角度來說則是“充分利用”)接受者既有的文學積累,否則就會產生“接受障礙”,影響接受效果。而對于宋詞聽眾之一大宗的宋代文化人來說,唐詩是其文學積累中時代最接近、語言最熟悉、內容最豐富、藝術最多彩、數(shù)量最龐大的那一部分,自然是“遷就”或“利用”的首選。倘若他們在聽一首新詞時,突然聽到一兩句熟悉的唐詩——哪怕是喬裝改扮過了的,也會油然而生出某種親切感。那是一份近似于“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肮枢l(xiāng)遇故知”,自然也可喜,但原在意料之中,那“喜”便一般,唯其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事出意料之外,那“喜”便不是尋常的“喜”,而是“驚喜”。“他鄉(xiāng)”是“陌生”,“故知”是“熟悉”?!澳吧笔恰靶隆?,“熟悉”是“故”。“故知”而在“他鄉(xiāng)”見,這“故”就不單單是“故”了,雖“故”卻“新”,亦“故”亦“新”,是“熟悉化”與“陌生化”的有機結合。因此,宋詞之用唐詩,就有“以故為新”,寓“陌生”于“熟悉”之中的特殊美學效果。而這正是“聽”的文學所預期的最佳審美狀態(tài)。
聽眾既然不認為宋詞之用唐詩是“偷竊”,甚且還很欣賞這種“偷竊”,作者自然更放心大膽,理直氣壯地“向古人集中作賊”。以至于某些詞調的某些句位,例如《臨江仙》調上下篇末尾的五盲二句,用古人成句(多用唐詩,當然也有用唐以前人詩和宋詩的)竟成了慣技。這在作者一面,還有其特殊的隱衷。文學家原有才思敏捷之“快槍手”與慢工出細活之“雕刻家”的分別,“對客揮毫秦少游”(秦觀)總是少數(shù),“閉門覓句陳無己”(陳師道)。更多一些。而詞往往是要在酒席上當場作了來交給歌妓們去演唱的(在某些特殊的社交場合,雖不由歌妓演唱,也要求限時完成),必須“短平快”,斷斷乎容不得你吮筆腐毫,冥思苦想。而要“短平快”,就不能像舊時蓋房子那樣一磚一瓦地砌,須學現(xiàn)代化建筑施工,多用預制件吊裝組接。唐詩成句,正是優(yōu)質品牌的“預制件”!詞人填詞時,順手牽羊,“偷”它一兩句、三四句唐詩,減輕“勞動強度”,提高“生產效率”,如若“偷”得巧妙,還能賺來獎譽,何樂不為?
風氣一旦形成,初始的原因就不再重要。后來有些宋詞,不為“應歌”而作,創(chuàng)作時也沒有時間限制,卻仍然要“偷”唐詩,那便是習慣性動作了。附帶說一句,宋詞后來也常遭到元曲乃至明清戲劇的“盜竊”,道理是一樣的:“聽”的文學永遠無法改變自己的這——“DNA”。
當然,筆者對宋詞之“偷”唐詩持同情、理解并肯定
的觀點,是就總體而言的。如具體到實際創(chuàng)作個案,則同樣是“偷”,也還有!鼓上蚤時遷之“偷”與一般“梁上君子”之“偷”的區(qū)別。我們只欣賞那些“偷”得妙的,并不會偏執(zhí)到對那些笨拙的“偷”也拍巴掌。試以宋人的幾首《臨江仙》詞為例。其一:
湖水連天天連水,秋來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帝子有靈能鼓瑟,凄然依舊傷情。微聞蘭芝動芳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滕宗諒作)
上片末二句,是唐人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詩中的警策;下片末二句,是唐人錢起《省試湘靈鼓瑟》詩中的瞀策。滕詞也寫“望洞庭湖”,也寫“湘靈鼓瑟”,場景還是原作中的那些場景,用得毫無新意。本地“盜竊”,本地“銷贓”,“偷”。的又是登記在冊的“國寶”,且光天化日,眾目睽睽,公然砸展覽館陳列柜的玻璃,無任何“技術含量”可言。這是“盜”之下下者,只能算是“鈍賊”!其二:
千里瀟湘援藍浦,蘭橈昔日曾經。月商風定露華清。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獨倚危檣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新聲含盡古今情。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秦觀作)
其所“盜竊”者,止錢起一件,量刑時當比照滕氏而減半。但還是“鈍賊”,與滕氏只有“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qū)別。以上兩例,是宋詞運用唐詩的失敗教訓。其所以失敗,在于“以故為故”,未能給后人提供“新”的審美享受。
下面兩例,“以故為新”,才是宋詞運用唐詩的成功典范。其三: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入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菝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晏幾道作)
上片末二句整用五代翁宏《官詞》五律中的頷聯(lián)(文學史家習慣上也將五代詩圈在唐詩的范圍內),全詩見南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十一《雅什門》下:
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那堪向秋夕,蕭颯暮蟾輝!翁氏這一聯(lián)本身固然也很精彩,可惜全首不稱,所謂“有佳句而無佳篇”。加之其人詩名不著,故連累到如此佳句也幾乎湮沒無聞。但它一經宋詞名家小晏拈用,得其上下左右許多雋語的烘托,遂如眾星捧月,煥發(fā)出了炫目的光芒。譬如一位天才足球運動員,不幸處在一支丙級球隊,孤掌難鳴,自與獎牌無緣,偶遇名教練慧眼識人,提攜他人甲級隊踢主力前鋒,有眾多優(yōu)秀的隊友相配合,傳球到位,助攻默契,那么誰還能阻止他破門得分、脫穎而出呢?像這樣“偷”唐詩,竟將原本被人忽略的詩句“偷”得大紅大紫,“偷”得連名不見經傳的“失主”也有了幾分知名度,不僅是宋詞的光彩,也為唐詩增添了榮耀,兩利雙贏,真可謂“慧賊”!其四,南宋沈作喆《寓簡》卷十記載:
汴京時,有戚里子邢俊臣者,涉獵文史,誦唐律
五言數(shù)千首,多俚俗語。性滑稽,喜嘲詠。常出入禁中。善作《臨江仙》詞,末章必用唐律兩句為謔,以調時人之一笑?!栈食?,……內侍梁師成位兩府,甚尊顯用事,以文學自命,尤自矜為詩。因進詩,上皇稱善,顧謂俊臣日:“汝可為好詞以詠師成詩句之美?!鼻颐骸霸姟弊猪?。俊臣口占,末云:“用心勤苦是新詩。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髭?!鄙匣蚀笮?,師成慍見。
話俊臣漏泄禁中語,責為越州鈐轄?!耙靼惨粋€字,捻斷數(shù)莖須”,是唐人盧廷讓《苦吟》詩中的成句,邢詞為了押韻,將末字改作“髭”。這兩句唐詩,用得實在妙不可言!表面上看似乎是對梁某用心作詩的贊嘆,骨子里卻是刻毒的嘲弄。梁是“內侍”,亦即太監(jiān)。太監(jiān)哪來的髭須?詞人正是扣緊了這一點在做文章:梁公公作詩可真下功夫!“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作了那么多詩,胡須還不全斷光了哇?難怪他一根胡須也沒有呢!宋徽宗和梁師成都是聰明人,自然一聽便懂?!芭杂^者”樂而“大笑”,“當事人”羞極“慍見”,效果何其顯著!拿別人的生理缺陷來取笑逗樂,原本是不道德的;但梁是臭名昭著的奸佞,故邢氏對他的戲謔,甚快人心,性質又當別論。似這般“雅謔”,即有文化水平的幽默,是需要高智商的。用唐詩用到這份兒上,可謂“盜狐白裘手”,你不服也得服!相同的意思,如用自己的話來說,誰能達到像邢詞拈用盧詩那樣令人拍案叫絕的諷刺效應?小晏之詞,用不用唐詩,倒還無可無不可-而邢氏此詞,若奉錢鍾書先生說為戒律,不用唐詩,干脆就別作了。如果有人想寫“宋詞不可不用唐詩論”,這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倒證。試想,倘若不許運用唐詩,宋詞將喪失多少生機和妙趣啊!
縱觀宋詞中用唐人詩句的大量例證,仔細分析比較其得失,我們可以總結出一些帶有普遍性的意見。
一、唐詩名篇名句,莫輕用。因為它們是鑲嵌在王冠上的鉆石,剝離原作,很難營造出新的更好的意境來與之匹配。宋詞高手如周邦彥,其名作《西河·金陵懷古》糅合唐人劉禹錫《金陵五題》中《石頭城》、《烏衣巷》等名篇為之,竟能做到與劉詩平分秋色,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績了。而宋代一般詞人,或著名詞人的一般作品,用唐詩名篇名句者,多半都不大成功,只能貽人以東施效顰之譏。
二、唐詩非名篇中的佳句,或名篇中的非名句,不妨多用。因為它們或如“潛力股”,有較大的“升值空間”,或如“準名牌商品”,有較好的“性能價格比”。宋人用此類句最多,且往往能發(fā)揮自己的技術優(yōu)勢,略事潤色、打磨,使加工過的產品格外精致,見出他們良好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如歐陽修《采桑子》詞: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擒掠岸飛。
末句即用五代后蜀花蕊夫人《宮詞》之“驚起沙鷗兩岸飛”,唯改“鷗”為“禽”、改“兩”為“掠”而已。切莫草草看過這兩處似乎無關緊要的改動!試吟誦之,花蕊夫人原句的聲調是
驚(陰平)起(上)沙(陰平)鷗(陰平)兩(上)岸(去)飛(陰平)。
4個平聲字全是陰平,3個仄聲字則2上1去。而歐陽修改動后的聲調是
驚(陰平)起(上)沙(陰平)禽(陽平)掠(入)岸(去)飛(陰平)。
4個平聲字中,相連著的陰平“沙鷗”2字換成了陰平與陽平搭配的“沙禽”3個仄聲字則由2上1去換成了1上、1入、1去。這樣一來,聲調的配置就更加繁復變化。雖因詞樂失傳,其當年入樂歌唱的效果,今已不可得而詳,但僅憑吟詠,我們還是能夠感受到,歐陽修改句比原句更富于聲律之美。宋詞用唐人詩句,每能踵事增華,后出轉精。這一點,有時須于細微處去細心玩味、分辨。
三、唐人詩句,一般用作配角為宜,主角還應由自己的原創(chuàng)來擔當。正如一支球隊,最好是靠自己培養(yǎng)的球星去奪金牌。依賴“外援”,因人成事,雖勝不武。宋人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如晏殊的名作《浣溪沙》詞,就憑自撰的一聯(lián)精彩對仗“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奠定其千古絕唱的地位。而首句“一曲新詞酒一杯”,用唐人白居易《長安道》詩“艷歌一曲酒一杯”、許渾《潁州從事西
湖亭燕餞》詩“一曲離歌酒一杯”次句“去年天氣舊池臺”,用唐人鄭谷《和知己秋日傷懷》詩“去年天氣舊亭臺”,都只不過是鋪墊罷了。
四、用唐詩為主角,也并非絕對不可以,但要求較高。最好能翻出新意,翻出別趣,如上舉邢俊臣《臨江仙》詞。如仍用其本意,則當像晏幾道同調詞那樣,配綠葉以襯紅花,制金鞍以飾駿馬。倘若這兩點都做不到,與其弄巧成拙,還不如藏拙來得穩(wěn)便。
“用句”如此,比它低一級的形式如“用字”,比它更高級的形式如“用意”、“用格”,不外乎也是這樣一些原則。關于宋詞用唐詩字面、唐人詩意、唐人詩格,“畫虎不成反類犬”那樣失敗的個案,“秋水共長天一色”那樣不分勝負的個案就不討論了。讓我們重點來關注一下那些代表著宋詞運用唐詩之較高水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個案。
“用唐詩字面”的成功之作,可舉趙彥端《謁金門》詞為例:
休相憶。明夜遠如今日。樓外綠煙村冪冪?;w如許急。柳岸晚來船集。波底斜陽紅濕。送盡去云成獨立。酒醒愁又入。
“紅濕”二字,唐以前詩中所無,首見于杜甫《春夜喜雨》:“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崩隙诺谝淮芜@樣用,生動新鮮,固然可喜,但雨后的春花,那“濕”是真“濕”,還在人情物理之中,故只能算“妙語”。而趙氏移用于“波底斜陽”,“熟悉”的舊字面寫出了一種“陌生”的全新的美。想那水中的“斜陽”只是一抹光影,看得見卻摸不著,如何能“濕”?但任何物體扔進水里都會“濕”,所以詞人不妨巧妙地想象那倒映在水的“斜陽”也是“濕”漉漉的。這就把非物質的光影物質化了。文學之所以是文學,不是“科學”,區(qū)別就在于,它在許多情況下是“不講理”的,所謂“無理而妙”。即如此例,“斜陽”之倒影本不能“濕”,而詞人偏將它寫“濕”,而且“濕”得那么美,這就是絕妙好詞!想落天外,匪夷所思,可稱“神悟”!應當承認,僅就“紅濕”二字的使用技術而言,趙詞似優(yōu)于杜詩。它給我們帶來的美學享受,是在老杜“曉看”二句之上的。
“用唐人詩意”的典范,當推李清照的杰作《如夢令》。硬要說它“實有其事”,筆者也無可奈何。但是請注意,晚唐韓俚的五言排律《懶起》,末尾4句有“專利”在先:
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臥卷簾看。
基本構思大體一致,且“昨夜”、“雨”、“海棠”、“卷簾”,那么多的關鍵詞重合,無論如何,易安女士也擺脫不了“偷竊”韓公子的嫌疑!不過,倘若韓公子地下有知,想必他非但不會惱怒,還會感到無比榮幸。因為他的詩竟被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杰出的才女看中,為她所創(chuàng)作的一首經典宋詞提供了原始素材!同時,我們也不要因為逮著了易安女士“盜竊”的“現(xiàn)行”而抹煞她“二次創(chuàng)作”的功績。你看,在韓詩為美人惜花、卷簾自看的一幕獨角啞劇,到了李詞中卻被演繹成感隋細膩的女主人公與粗心大意的小丫環(huán)之間饒有生活氣息的一場對白,情境是不是變得更生動、更活潑、更有趣味了呢?“知否知否”兩個短句,利用《如夢令》詞調特殊的疊句格,表現(xiàn)女主人公糾正小丫環(huán)關于“海棠依舊”之錯誤觀察時的急切語氣,真是惟妙惟肖!此等處,一般作者往往為格律所苦,勉強湊拍趁韻,而李清照乃能因難見巧,游刃有馀,是何等的精靈!至于“綠肥紅瘦”之以俗為雅,新警妥溜,當行本色,那就更不用說了?!芭f”題材翻出了“新”意境,引發(fā)了“新”而奇、“新”而妙的藝術語言表達,誰敢說宋詞之善用唐詩“特剽竊之黠者”,而不是一種付出了自己的勞動與智慧的“再創(chuàng)造”?
無獨有偶,南宋另一位優(yōu)秀女詞人朱淑真的《清平樂》,也是“用唐人詩意”的佳作:
風光緊急,三月俄三十。擬欲留連計無及,綠野煙愁露泣。倩誰寄語春宵?城頭畫鼓輕敲。繾綣臨歧囑付:來年早到梅梢!
所用唐詩,是賈島的《三月晦日贈劉評事》;三月正當三十日,風光別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須睡,未到曉鐘猶是春。
賈詩是寫“惜春”,而且是在春天的最后一天“惜春”。朱詞沿用其意,并及其“三月三十”、“風光”等語。與賈詩比讀,它顯然也更勝一籌。上片“綠野煙愁露泣”一句,移情于物的對象化描寫,韻味便比用主觀的口吻直接抒情要深長。況且“綠野”無垠,景象闊大,也使女詞人那本來就難于測量的惜春之情得以形象而充分地展現(xiàn)。下片愈出愈奇:籽春天擬人化,欲向她“寄語”,這是一奇;而所請的傳話者,竟是城樓上報時的更鼓,這又是一奇,至于口信的內容,則更加奇妙,居然央求春天明年務必要早早歸來!如此構思,波詭云譎,環(huán)環(huán)相扣,摶轉關生,不由人不擊節(jié)稱嘆。
說到“用唐人詩格”,李之儀的《卜算子》詞是當之無愧的極品: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其上片完全是套用唐人姚合的《送薛二十三郎中赴婺州》:
我住浙江西,君去浙江東。日日心來往,不畏浙江風。
但又有不少翻換!其一,姚詩寫友情,李詞轉寫愛情,主題已經改變。其二,姚詩中的“江”,是將“君”、“我”兩人隔開的障礙,詩人乃借彼此之“心”對這障礙的逾越,來突出友情的深篤,而李詞中的“江”,卻是聯(lián)系雙方的紐帶,詞人就讓!“我”以能與戀人共飲這一江之水的不幸之幸作為精神慰藉,從而凸顯愛情的纏綿:表現(xiàn)手法也不雷同。其三,姚詩寫滿4句便戛然而止,又暗用“心來往”3字婉言“相思”,好在含蓄雋永,節(jié)短韻長,而李詞則衍為8句,“心”、“思”迭見,好在明快發(fā)越,詞淺情深:美學趨向亦迥然有別。比較起來,李詞的民歌色彩更濃一點。姚詩今已鮮為人知,而李詞卻膾炙人口,經久不衰。譬如積薪,后來居上,文學接受史的現(xiàn)實已經做出了無聲的結論。
以上諸例,一次又一次雄辯地證明:宋詞之用唐詩,不僅僅是消極的、被動的、為了快速成篇并遷就聽眾而不得不采取的權宜之計,有時還是——至少對于那些優(yōu)秀的詞人來說——積極的、主動的、充分利用“游戲規(guī)則”來展示自己學養(yǎng)與才華的恒定方略;不僅僅是對唐詩的欽服,更是對唐詩的挑戰(zhàn);不僅僅是對唐詩的學習和接受,更是以某種特殊方式與唐詩進行的一場場寫作藝術表演賽。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李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