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柔軟的時光（二則）

周東坡

綴在舊衣上的補丁

棉花長在棉田里,不會長在別的地里,因為它叫棉花而不是其他。

秋天以前,棉花與那些多年生木本植物沒有什么兩樣,枝葉蓬蓬勃勃,只是到了秋天才顯出與眾不同的模樣,頭頂一片白花,把高高低低的田野鋪陳出耀眼的白,由此與我們發(fā)生某種關(guān)聯(lián)——收獲季節(jié),當(dāng)棉農(nóng)們把棉鈴采摘下來,在紡織廠經(jīng)過一道道工序紡成線、織成布,就有機會穿到我們身上了。棉花的白是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自然、松弛,對應(yīng)著我們簡單的日常生活,常常讓我們內(nèi)心充溢一塵不染的滿足。

秋天的清晨,陽光是淺淡的,它輕輕掠過開闊的棉田,把一片潔白的目光投向鄰近的樓群。此刻的樓群剛剛從睡夢中蘇醒,樹影斑駁著,清脆的鳥鳴穿插其間——這一天的開始其實與其他日子沒有什么不同。

我與路過的每一張熟悉的面孔打著招呼,三言兩語,或微微點點頭。

這是一個心平氣和的天氣,不過晝夜已經(jīng)分明,越往后氣溫還會越低。現(xiàn)在,我需要把窩了一夏的棉被抱出來經(jīng)經(jīng)陽光。陽光遙遠而親切,它以照射的方式改變著我的生活,其間溫度升高的過程,也是棉絮發(fā)散陽光味道的過程,我知道這種游離的氣體會讓我的身體酥軟下來,并且讓此后的每一個寒冷的夜晚變得溫暖、綿長。

我毫不懷疑,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但我不是第一個想到晾曬生活的人,不遠處,兩棵白楊之間已經(jīng)被人拉起一條麻繩,掛上了幾件顏色各異的衣褲。這些衣褲都是棉質(zhì)地,手感軟滑,穿著舒適,曾經(jīng)替我們阻擋了生活中的不少塵灰,如今已被清洗干凈,還原出它本來的色澤,紅的、藍的、白的、黑的,在風(fēng)中愜意地飄蕩著、干燥著。

那件藏青色的上衣一看就很有些年頭了,視覺不是總欺騙我們,一如成長與衰老,常常會在不經(jīng)意間留下或多或少的印記。這件藏青色上衣留下的印記更明顯一些,手肘處有一塊嬰兒手掌大的補丁。衣服上有補丁并不值得大驚小怪,只是說明它經(jīng)歷了很多忙碌的日子而變舊了。

舊了的,一定還有那個人。

衣服舊了、破了,可以找一塊同色系、同質(zhì)地的棉布補上,講究點的,甚至可以先將那塊需要補上的棉布洗幾次、曬幾次,人為地做舊,再補上去時就大體與舊衣服的顏色相一致了,讓人幾乎辨認不出。

我問自己,這一生我會穿舊多少衣褲?補上幾個補丁呢?

陽光從新衣服、舊衣服上穿越而過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前者紋理清爽,仿佛是透明的,毫無凝滯;穿越舊衣服時,卻感覺自己發(fā)生了性質(zhì)改變,有些粘膩,尤其是不期與補丁碰面時,常常走神:我這是到了什么地方?難道歲月被折疊了起來?

站在院墻上,大片的棉田一股腦兒涌過來,潮水一般,不容回避。這么多年來,我們彼此關(guān)照著,從來沒有隔離,我甚至不愿想象它的存在是予我以暗示:對于塬上的這片黃土地,它何嘗不是一塊補丁,以自己的方式修正著殘缺。

一件舊衣,一塊補丁,讓匆匆的腳步輕輕停頓了一下。

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好停頓的準備了,兒歌里唱:穿新衣,過新年。陽光還和從前一樣,那片棉田也依舊年復(fù)一年做著一件新衣的美夢。

所有平凡的日子都是相近的,我們習(xí)慣于眼前的風(fēng)物,其中微小的變化都透著我們真實且樸素的面容。

綴在舊衣上的補丁,棉花在心里輕輕疼了一下。

小米

秋收時節(jié)最先是耳朵感知的,白天夜里不時能聽到飽滿谷物此起彼伏綻裂的聲音;然后是鼻子,已經(jīng)不再需要敏銳的嗅覺,隨處聞一聞都是作物成熟的氣息;最后才是眼睛,齊齊整整的金黃鋪滿了原野,張揚著,炫耀著,在不經(jīng)意間把天空與大地上下貫通。

那一刻,黃土地上的一切事物都慢下了腳步。

已經(jīng)收割以及還未收割的田野并不顯忙亂,我輕輕撕去一頁黃歷,告訴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審視即將到來的日子。

是的,即將到來的日子與我的一日三餐有關(guān)。我想說的是,單調(diào)的一日三餐從來沒有倒過我的胃口,不是胃口欠佳,而是習(xí)以為常的麻木。想一想,這么多年來我的每一個日子都與食糧為伍,雖不能說是須臾不離,但也已熟悉到了陌生的地步,我甚至允許自己挨餓——饑一頓飽一頓好像并沒有太大的問題。

我記得每一個收獲的日子,至于收獲什么則無關(guān)緊要了。

真的是這樣的,我對于收獲的理解全部來自集市,喧囂且世俗的集市是我們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的樸素反映,只不過常常充滿了各種微小的、令人欣喜的變數(shù)。因此,每每見到時鮮品類上市,我的身體都仿佛被裝進了磁石,會不由自主地靠上前去——充滿新意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我是耐心的,我相信只要善于發(fā)現(xiàn),總可以找到集市與昨天不一樣的地方。

不一樣的地方天天都有,就在這一天,我看到了金黃的小米。

其實,母親前幾天就開始嘮叨:“新小米要下來了吧?見到記得多買幾斤?！蔽也灰詾橐?這才剛剛開始收獲,怎么可能這么快就上市呢?

然而,新鮮小米真真切切地擺在了我面前,而且是地道的陜北油性小米,它們混在一隊列陳米中間,黃澄澄的,一粒粒晶晶亮。抓一把在手里,手掌與小米的摩擦透著五谷豐登的物質(zhì)感,如我期待的那樣,飽滿、緊實。

依然是那個扎著白羊肚手巾的陜北漢子,每年這個時節(jié)總要來幾次,在他已成為了習(xí)慣,于我們則是一種期待。每次見到他,我們不僅可以吃上新鮮的小米,還可以聽到地道的《信天游》。集市上,圍在他身邊的人總是最多,只要有人來買小米,他都會獻上一首歌,為此,人們大都3斤5斤地買,只為了多聽一曲他的歌聲。

小米與《信天游》結(jié)合在一起,充滿了濃濃的陜北風(fēng)情。

而我怎么能拒絕小米的誘惑呢?延續(xù)著“小米飯,南瓜湯,挖野菜,當(dāng)口糧”的樸素情感,我知道它是陜北大地最寵愛的孩子,蘊涵著對富足生活的全部憧憬——那片離我很遙遠的干旱且貧瘠的土地,生命的成長是極其艱難的,每一個進程都有夭折的可能,然而也最見生命的堅忍。粟子作為古老的作物,任憑歲月流轉(zhuǎn),它們始終抱成團、扎下根,頑強地鋪滿陜北大地的溝溝壑壑,再闖過春天、夏天的一個個難關(guān),直至走進收獲的秋天,最終以小米的方式向我們詮釋人與自然的密切關(guān)系。

金黃的小米有著最接近陽光的色澤。

來自身體的記憶總是最難忘的,那些普普通通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少年來一直保持著自己獨特的飲食習(xí)俗。我常常想,為什么最貼近腸胃的是小米而不是其他作物呢?我找不到答案,我所看到的陜北大地上粟子在與鐮刀相觸的瞬間,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

我坐守自己的歲月。是的,金黃的小米是不會說話的,它們層層堆積在一起,儼然就是一個個日子的疊加,望不到開始,更見不到結(jié)束,但卻始終充滿著希望。

小米生活開始了,我置身其中,滿懷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