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以前,鄱陽湖北岸,還是江湖一體,水路通達。江西木材商將杉樹穿連成木排,推進鄱陽湖、出湖口、過長江、進湖汊,運至地處大別山南的廣濟縣,換回銀兩或大米。人們習(xí)慣稱這些人為“走江湖”的放排客。
南宋年間,贛州商人趙宗林多次販樹到廣濟,看見太白湖一帶山勢平緩,人煙稀少,有一處湖汊與山之間是一片開闊地,天生一處好屋場,遂有移居之意。待其年邁的父母過逝后,運來三個排的杉木,換來了一片湖汊及幾畝水田和山地。他砍回山竹,割來湖草,背山面水筑廬而居,并娶朱家女為妻。
冬季湖水退去,露出一片湖灘,他請工利用湖汊筑壩圍塘,人們都叫它趙家塘。商人畢竟是商人,趙宗林走村串戶,春收茶葉秋收煙草,販賣到沿長江的鎮(zhèn)江、九江、漢口等市鎮(zhèn)。又用所賺銀兩買田置地,買山圍湖,于是有趙家山、趙家湖、趙家畈等系列田產(chǎn)。到元朝初年,由一百二十年前的幾間草房的獨垸,繁衍為擁有近百戶人煙的趙家垸。當(dāng)年的屋后山現(xiàn)在叫趙家山,是趙家垸的祖墳山,趙宗林被尊奉為趙家垸的一世祖。
趙家垸的人煙越來越多,趙家塘因逐年淤塞,塘底越來越高,蓄水越來越少,水越來越不夠用,每年秋天,牛喝的水就沒有。有一年臘月三十晚放鞭炮接春,飛濺的火星引起火災(zāi),當(dāng)人們被濃煙嗆醒,因塘中無水可取而束手無策。眼巴巴的看著火借風(fēng)勢燒掉了垸西邊的三十多家房屋,沖天的火光映紅了一邊天。
“寧可倉中無糧,不能塘中無水,”族長趙水貴說。
我是秋天出生的,我娘說生我的那年,旱來得特別早,從吃新節(jié)一直干到菊花黃,連湖田的蕎麥也干死了。父母給我取名叫水貴。我用的尿布沒有水洗,曬干后再用,因尿氣沖屁股,使我屁股爛了一個洞。我是快鉆土的人了,垸中輩份也是我最高,年齡最長,鉆土之前我也要為子孫做件好事,留個念頭。一戶出三文錢,不足的把我祖母留給我的銀鎖拿去當(dāng)了,把祖宗留下的那口趙家塘再挖深三尺,買幾船石頭,把四周塘岸砌好。
三房的那支接連幾代都有讀書的,還出了個秀才。趙三元在他一輩的男孩中,屬他最聰明,是個讀書的料。趙家垸的幾個長輩一商量,用祭田的銀錢供趙三元讀書,要能出個進士,中個舉人,我們趙家垸也能出個風(fēng)頭,光宗耀祖。
十里外馬家垸的財主馬慶五是趙家垸的親戚,見趙三元會讀書,猜想日后一定有出息,也為子孫找個靠山,便托人說合,硬是把女兒嫁給了趙三元。
開始幾年還和睦相處,一次夫妻倆吵架,馬慶五嬌生慣養(yǎng)的女兒一氣之下,投塘自盡。趙三元膽小,幾天不敢上岳父家報喪請罪。馬慶五火冒三丈,帶著幾十個族人趕到趙家垸揪住趙三元問罪。趙家垸族長領(lǐng)著趙三元給馬家人磕頭賠不是,馬慶五就是不依,一口咬定女兒是被趙三元虐待而投塘的。要“三金”“三銀”全套手飾為女兒陪葬,要紫檀棺材,還要趙三元墊棺材底。經(jīng)趙家人求情,馬慶五還要將其女兒葬在趙三元的堂屋,并要他為其女兒披麻戴孝。趙家人見馬慶五如此不講理,便每戶出一個男丁,圍住馬家一行人,防他告到官府。馬家垸的人得到信后,又用船送來了近百號人,手持鐵叉和百丈槍把趙家垸圍了兩圈。趙馬兩家大打出手,雙方均有傷亡,馬家人撤退時放火燒了趙家垸的東邊半個垸。因馬慶五十分富有,買通官府,本應(yīng)打贏的官司,趙三元還是被關(guān)進了大牢。
兩把火燒掉了趙家垸的元氣,為了生存,他們辭別祖先、留下水塘、賣掉田地,架起一葉偏舟遠走長江沿岸集鎮(zhèn)謀生。諾大的趙家垸,只剩下當(dāng)年倒插門的女婿梅家十幾戶人家了。
二
梅家廉價買了趙家的靠近灣場的田地,連續(xù)十幾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湖魚肥美,家家殷實。做屋蓋房、買田造船,兒娶媳婦女嫁郎。不出三十年時間,老趙家的原來賣出的田地,又被梅家買回來了。又過六、七十年光景,趙家垸人丁興旺,光男丁就有一百幾十號;六畜興旺,春季整田,一次能牽出二十幾條水牯牛;冬季捕魚,每天都有三十幾只船下湖。趙家塘四周岸邊壘起了青石條,上下三個臺階。夏天的早上,姑娘媳婦在石頭條上洗衣洗菜。東家長,西家短的聊天、說笑,早晚趙家垸上空炊煙裊裊。
元朝末年,朝政廢馳,社會動亂,群雄四起。紅巾軍東西兩個系統(tǒng)的領(lǐng)軍人物朱元璋和陳友諒因地盤之爭,在長江九江一帶兩岸來回征戰(zhàn)多年。后因朱元璋搶占了本屬陳友諒的南昌而在鄱陽湖爭戰(zhàn)數(shù)月,陳友諒幾乎草盡糧絕限于被動,陳友諒部再次在江北征糧草、征船、征夫。太泊湖邊的趙家垸歷來有人靠水吃水,扯船跑水運。一日傍晚,趙家垸十幾條船剛回湖汊,被陳友諒部逮個正著,連人帶船一塊征用,送糧草到鄱陽湖。
糧草進入鄱陽湖必經(jīng)湖口,而朱元璋部攻下湖口后,駐扎堅守,截斷了陳友諒糧草進湖之路。趙家垸船隊幾次偷襲末果,陳部令其強攻進入鄱陽湖。趙家垸人自知兇多吉少,便各自脫下一件衣褂交給一水性好的后生,后生佯裝失水,潛過江心,逃回趙家垸,趙家山上至今還有一排衣冠冢。
清咸豐年間,長江下游剛進入梅雨季節(jié),就雨水不斷。在端午節(jié)前后十天,大雨如注。湖水漫過湖堤,吞噬了農(nóng)田。農(nóng)歷七月中旬,長江干堤缺口,又江湖一體,煙波淼淼。洪水淹沒了沿湖的村莊,趙家塘不見了蹤影。待秋天洪水退去,趙家垸的村民只能選些高湖田種些蕎麥,蘿卜渡荒,冬季又下湖捕魚換回糧食。垸里的姑娘媳婦還在趙家塘里洗菜浣紗,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
“垸東頭金堂的媳婦有喜了?!彼藢υ诹硪粔K石頭上洗衣服的堂弟媳婦說。
“那可是大喜事,金堂媳婦結(jié)婚快七、八年了,不見有動靜。三里廟的觀音菩薩還真靈,這幾年每月初一、十五沒少燒香磕頭,心誠則靈?!彼玫芟眿D回應(yīng)說。
“只是他媳婦懷孕太傷人了,剛出懷,就人瘦臉黃的。”水生女人補充道。
“有哪個女人懷孕不瘦的?”
一天早上,水生女人和弟媳又在趙家塘洗衣服。她把嘴對著弟媳耳朵鬼鬼祟祟地說:“你曉得吧,梅桂生的女兒今年才十五歲,婆家還沒有影兒,就已經(jīng)懷上了,真丟人?!?/p>
“不會吧?”
“你不信?已經(jīng)出懷了?!?/p>
不到半年,兩個懷孕的女人未見落月,就都死了。
更為奇怪的是不少健壯的男人也都是肚大如鼓,面黃肌瘦,三、五個月之后,也都陸續(xù)死去。凡是死去的人都是肚大如鼓,面黃肌瘦,垸里的人都叫它是“大肚子”病,而患病的大多都是年輕的男女。年長者都急得團團轉(zhuǎn),請來神漢、巫婆驅(qū)鬼。
“趙家祖人在后面山上,看到你們梅家占了他們的塘,占了他們的垸場,他們哪里服氣?是趙家祖人搗的鬼。”神漢熏香、燒紙,閉著眼睛,嘴里喃喃地說。
“先生,哪怎么辦?您給我們想個法子!”梅家長者哀求說。
“法子有兩個,一個是要花銀子,由我?guī)湍阕?另一個是由你垸里的人做,在房前屋后和趙家山上栽滿樟樹,不讓趙家祖人看到趙家垸,趙家塘?!?/p>
梅家人按照神漢的吩咐,一一照辦。然而患“大肚子”病的人有增無減,月月有人入土,有五成人家未留一人。趙家垸籠罩在瘴氣之中,垸里白天也是陰森森的,十年不見花轎進,十年未聞嬰兒鳴。有錢人家紛紛遠走他鄉(xiāng),患病的父母把未成年的兒子送人,姑娘送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求條生路。
趙家垸再也沒有升起炊煙,趙家塘再也沒有洗衣服的姑娘、媳婦的笑聲和搗衣的棒槌聲。捕魚船底朝天的仰在湖邊日曬夜露,留下的是一片殘骸。
三
趙家塘后山成了周圍一帶的亂墳崗,青春年少病死的、投塘淹死的、上吊尋短見死的,還有喝藥死的、車禍死的都葬在這兒。樹林里霧沉沉的,連樹腳下偶爾灑下的一絲陽光也是白慘慘的。樹大林密,又少有人光顧,林中各種鳥雀都有,老鷹“呀”地一聲,讓路過的人汗毛倒豎。
若大的一片山林無人看管,樹木常常被偷,村里在趙家垸老屋場蓋幾間房子設(shè)了一個林場,林場里住著梅姓五口之家。不久政府新建的國道通過這里,并在趙家垸設(shè)了個道班,來了三男一女四個工人。男的成天帶著黃狗、扛著掃帚鐵鏟上路,女的在家做飯。男人們快要吃飯時,就讓狗先跑回去,那女人見了狗進門,就把飯菜擺上桌……
不久,那女子和一劉姓工人在道班結(jié)婚安家,第二年生了個女兒。公路系統(tǒng)改革時,他承包這一段公路的養(yǎng)護任務(wù),并在林場門口、公路邊蓋了三間房子。男人白天帶著雇員養(yǎng)路,女的在家?guī)Ш⒆?、養(yǎng)雞、豬。跑遠路的司機見趙家垸上空的裊裊炊煙,一口氣把車開到道班前休息,車加水,人喝水。經(jīng)常跑這條路的司機還有的央求這女人幫他收點土雞蛋,干魚蝦什么的,女人也樂意幫人,每次都滿足了司機的要求。男人看到了商機,就把靠路邊墻開了長方窗口,擺上柜子,放些汽水、香煙、本地生產(chǎn)的桔子,還有簡單的小百貨,夏天擺上自己種的香瓜、西瓜。司機們常到這兒停車歇腳,帶走些土雞蛋、干魚蝦,到了飯時,男人提網(wǎng)到門口塘撈幾條鮮魚,燉松菇、或燉豆腐、或燉山藥,吃了美味佳肴的司機都會留下個五元、十元的……。
林場的梅家和道班的劉家和睦相處,兩家人一商量都把房子刷白,擺幾張桌椅,開了“林場梅”和“道班留”兩個小餐館。這下倒好,南到廣州,北到武漢,東到合肥的客車,大都停在這兒吃飯,一時間趙家塘四周停滿了客車,餐館內(nèi)外都是南腔北調(diào)的客人。兩年后兩家又都在趙家塘旁邊按餐館的要求設(shè)計,蓋了樓房,請了專門的服務(wù)小姐。兩家女人再不用自己端菜,只管坐在服務(wù)臺前收銀子了。
趙家塘紅紅火火的生意,惹得村里的人紅了眼,都找村支書要征趙家塘公路兩邊的地基蓋房子開餐館,地價炒得比城里還高。不過三、四年時間,趙家塘一段公路兩邊建成了一個小集鎮(zhèn),房子越蓋越氣派,裝璜越來越高檔,有貼外墻磚的、有涂外墻涂料的、還有裝玻璃幕墻的。不同檔次的餐館一字排開,“江西老表”、“安徽老鄉(xiāng)”、“大別山土菜館”、“土雞鮮湯館”等招牌,一律用霓紅燈管嵌邊。晚上在五光十色的燈光下,燙著金發(fā)的、吊著二寸長耳環(huán)的、穿著肉色薄紗和超短褲的、臉上涂了白粉的洗頭房和發(fā)廊的小姐,幾乎站在公路中間不停的招手,示意司機停車……。
餐館多了,竟?fàn)幵絹碓郊ち?為了吸引顧客,“林場梅”和“道班留”兩家老板又打起了趙家塘的主意。他們合伙把趙家塘重新挖深,整修四岸,栽上藕荷,并各自放一只畫舫,一只招牌是“荷中樂”、另一只是“芙蓉舫”。畫舫上有廚師、有餐桌、有網(wǎng),現(xiàn)撈現(xiàn)燒。喝酒時有穿著印花土布面料的、用手工縫制的布條紐扣的、大襟樣式褂的年輕妹子,為客人斟酒,唱“扒灰佬吃雞”和“十八摸”這些鄉(xiāng)野小調(diào)助興。
到了九十年代,趙家塘又有了二百多人,一些發(fā)了財?shù)哪腥舜蠖嗪妥约也宛^的年輕妹子勾搭上了而與老婆離婚,也有的男人與發(fā)廊小姐有了感情,回家與女人拜拜?!傲謭雒贰辟嵶懔隋X,把餐館賣了一百多萬元,跑到武漢蓋起了別墅。道班女人帶一大包錢和一個司機跑了,男人娶了小他十來歲的小妹,一胎生了兩個兒子。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國家又鋪了一條與國道平行的高速公路,國道突然像條死蛇一樣,懶洋洋地仰在太陽下,一天到黑只有幾輛拖拉機、農(nóng)用車從它身上碾過,過往的摩托車還不少。趙家塘的鋪面大多是鐵將軍把門,晚上,樓房十有八九是黑燈瞎火的。
趙家塘的荷葉沒有主人的呵護,再也看不到從前那樣翠綠,再也沒有滾來滾去的露珠;荷花因無人欣賞而暗淡無色,幾朵未開的花苞則躲在荷葉下羞于見人,秋天剛到,一塘荷葉就已凋謝。昔日繁華的趙家垸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守在那里,有的在玩麻雀牌,有的坐在樟樹下東一句西一句的聊著天,幾只狗在老人腳前躺著打瞌睡,公雞帶著母雞在公路邊草叢中扒來扒去,老鼠也許是餓極了,大白天躥到公路上覓食。
責(zé)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郝宗蘇,生于1957年,湖北武穴人。先后在《安徽文學(xué)》《民風(fēng)》《湖北教育》等刊物發(fā)表作品?,F(xiàn)供職于武穴市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