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民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曾發(fā)表小說多篇,現(xiàn)在商洛工作。
煉油廠在長滿刺槐林的塬塄下,十分僻靜,稍微有點兒風,那黑烏梢長蟲似的黑煙就竄進林子。那陣子要是沒有人舉報,政府裝作看不見,也就不會來人炸了爐子。
我從醫(yī)院回來時,臉部燒傷才結了一層黑痂,毛發(fā)的焦糊味一陣陣鉆進鼻孔,令我恐懼,更不敢回憶被燒的瞬間。我的眉毛頭發(fā)肯定是沒有了。初來時覺得挺新鮮,黑糊糊的稠漿糊,架上火熱,就能從管子流出汽油、煤油、柴油。日子一久,吃飯喝水滿鼻子都是油味兒。
老板對老耿說,小山傷沒好凈,住在油廠太礙眼。
在當天傍晚,耿叔用油廠拉煤的架子車裝上我的鋪蓋卷兒,扶著我坐在草簾子上,一步一咯吱走出爐火正紅的煉油廠。
田野麥苗兒因一冬干旱,枯黃的葉梢在寒風中抖顫。幾只野兔被驚動,竟在耿叔腳下箭一樣奔去。渭河岸邊的萬家燈火在晚飯的炊煙中閃耀??諝庵酗h散著玉米稈燃燒的氣味,氤氳的暮靄中,偶爾一兩個急急匆匆行路人,朝著有燈火的地方走去。
要是這時在家該有多好。傷難中的傍晚,我十分想家。想到木訥而賢惠的妻子,雖然她不像城市女人油頭粉面、香氣撲鼻,在這樣的傍晚一定是在忙著趕雞人塒、灶間生火……
車子停下來,老耿說這窯里主人搬走沒幾年,他中午來打掃過,還不錯,清靜僻背。我知道我臉上的痂是整個一個怪物似的黑面人,很嚇人,老板就把我安頓到這兒。老耿取來蠟燭點上,窯洞里有了忽悠的光亮,他勸慰我說,咱給人扛活就是為幾個錢,有個窩就行,將就著,油煉完結了工錢,咱回家過年。
耿叔怕我夜里寂寞,也把鋪蓋卷兒背了過來,一日兩餐都在他下夜工時給我?guī)Щ貋?,第二天或冷或熱我也餓不著。趁著西北風不刮時,我獨自坐在土窯門口,瞇縫著眼睛看著遠處油廠來來往往的車輛,計算著該有多少日子,該煉幾爐了。耿叔下晚工回來遲早沒個準頭。被廢棄了的這口破窯住著一家子老鼠。因我的入住影響了它們,大白天肆無忌憚在我面前抓耳撓腮、嬉戲調情。
老耿回來不光是帶回第二天的飯菜,主要是帶回來油廠許多新鮮事兒。
第二天我一直在發(fā)燒,土窯在搖晃,隨時都要塌下來,到吃飯時候,我不吃飯,老鼠們不耐煩了,翻碟子搬碗。一縷淡淡的冬陽從窯門隙透進來,沒幾分鐘又消失了,蒼白的死亡氣息又在窯里縈繞彌漫。臉上灼疼,身上發(fā)冷,兩眼直冒金星,莫非我要死了。
老耿見我病成這樣,火急火燎去請醫(yī)生。
醫(yī)生來已是半夜了。暗淡的燭光里,我看清了醫(yī)生是半拉老頭,細看比這土窯還陳舊陰森。土了巴嘰的藥包被一雙干公雞爪一樣的手打開,紅包兒綠包兒擺了半炕,八輩子誰都不會相信他能治好什么病。七擺八弄畢了,像一個化妝師給名角化妝一樣,給我抹抹涂涂,并說:“獾油調方子治燒傷有一點效應,你們掌柜是有錢人,叫我給他治過燒傷的工人已不是一個兩個了。”
老耿強留醫(yī)生住下來吃點飯明早走,他一邊推辭一邊叮嚀我千萬要戒房事,如果那個傷好了會留下青印印子。老耿說出門在外不會那個,醫(yī)生說,就連手也不能那個,皮肉連精,懂嗎?醫(yī)生走了,留下滿土窯的藥味兒。
寒冷的一鉤月亮斜掛在天空上,夜風吹過來一股煉油廠的氣味,我倒覺得幾分可親,不論老板多不好,活路多么苦,總是給錢的。賣苦力還得有人要。
“小山,睡了吧?!?/p>
我沒作任何反應。
“睡吧,別把醫(yī)生的話放心上去,醫(yī)生的怕怕、鐵匠的不咋是常理,他不說厲害點兒不顯他手藝高?!?/p>
他還想說什么,見我沒有回答,便打住話頭??礃幼右欢ㄓ惺裁春檬略诘戎?,使他興奮、希冀。他睡夢中,囈語喃喃笑出聲來。我捉摸不透,搬出油廠沒多日子,油廠會有他的啥好事,莫非拾得物什或交了桃花運?不可能。首先橫財不發(fā)命窮人,再是那跛腿女人早就好上了。
那女人就是渭河岸村上的,男人犯了大獄,公婆孩子全靠她一人。憔悴的臉上過早爬上了幾道皺紋,然而,素花衣下高挺的乳房仍洋溢著一個女人的本色、張揚著她未褪的青春。偶爾也和村鄰來油廠在爐灰中揀煤渣,拿回去燒飯,也省幾個柴火錢。那夜,風高月黑,老耿當班。油廠煤堆距爐口還有幾步遠,他猛一轉身就覺得有人偷煤,再折身,一個人影鉆進了包谷地飛跑起來,包谷葉子唰唰響,他提著火鉤隨影子追去。狗日的,不就是一籠子煤,值得跑。這是后來老耿對我說的,當時只聽“哎喲”一聲,一個女人已連人帶籠跌進一個土壕里。盡管是渭河平原,而這幾年賣沙挖土,壕塹坑洼到處都是。老耿跟身跳到壕下,那女人已完全站不起來了,見老耿下來,想掙扎爬著逃走。他心早就軟了。大妹子,別嚇著,不就是一籠子煤。好像捉賊的欠了做賊的,狗日的,那一夜的風恁兇,野墳上有鬼籠燈,貓頭鷹叫得不住聲。這可咋辦哩。
后來,他硬是背著她送回村里,折身又送去一籠子煤。那女人是小腿脛骨骨折,沒請醫(yī)生沒去醫(yī)院,落了個跛腿,卻和老耿好上了。那時候我還沒有到油廠。
這晚他回來更遲了,朦朧中聽見土窯外有人說話,細聽是耿叔和那女人。
“回來這么遲,小山的飯咋弄哩?”女人說。
“昨日帶的有哩,老板人好,飯不虧人。”老耿回答。
“照看好些,他比你小,怪可憐見的?!?/p>
又聽耿叔嚶嚶嗡嗡道:“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p>
“本鄉(xiāng)本土、熟徑熟路不放心啥哩,早早歇著,明天要掏鍋子哩,把我心疼死咧?!?/p>
聽她這么嗲聲嗲氣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噢,這幾天老耿高興是掏罐的事。
掏鍋是這個黑煉油廠最掙錢的差事。爐子未炸之前是五個爐子輪著歇,其中有兩個爐子空著,每一爐子油煉完,油鍋底漬著的油渣,需?;鸱艣鲋?,人下去用釬子錘砸油底子,然后一塊一塊扔上來,再灌上原油再架火燒。沒有十數(shù)八天那叫作鍋的大油罐是涼不下來的。就是涼了,進到罐內,那悶熱氣也夠誰喝幾壺。三四個小時計一個班,另加五十元、二斤白糖一斤茶葉。今次只是這一個爐子,停了三天就要掏鍋,老板是趕年前這段時間。
他摸黑鉆進自己的被窩。
“小山,睡著了?”
“沒,醒著哩?!?/p>
“明日你要掏鍋了?”
“嗯!”
“小心悶在罐里?!?/p>
“不打緊,大冷天,沒事兒?!?/p>
他說老板今日買了十斤白糖、二十斤粉條、二十斤大肉,作為明日掏鍋時一百元在外的獎勵,嘖噴,一百元哪,白糖、粉條、肉,年貨都有了。今次老板大方哩。
他高興了這幾天就為這事。我為他也為自己感到了一絲悲涼。
這日。冬陽始終藏在云中,青灰色的天空顯示出的冷寂與空曠,令人無論如何也沒好心情,老耿一早就把昨晚帶回的飯菜替我燒好,自己扒拉了兩口,喜滋滋一抹嘴,下到離土窯不很遠的溝壕里,提回兩桶水一放下就匆匆出門。到門外了還大聲要我把水燒好,晚上回來要喝。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默默祈求著老天保佑。完了我又自嘲,人家現(xiàn)在有女人操心,何必我杞人憂天,再想,正因為有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