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是不開花的果實

志　英

遲建迷上網(wǎng)絡(luò)游戲，只在一夜之間。

天亮了，他紅著眼睛對我說。竟然建了一夜的幫會。我聽不懂，卻還記得那條短信。

不久前他在單位的選舉中落榜。沒能如愿地坐上那個副主任科員的位置，當(dāng)天就在酒桌上和選上的主任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結(jié)果兩個人在酒店打得一塌糊涂，單位差一點給處分?；貋碇?。他就瘋狂地迷上了這個游戲，買裝備，建幫會，偶然間路過他身邊時，看到他跟著那些兄弟攻城略地。

我看不懂，他也沒有耐心和我啰唆。雖然我想，這樣對他的事業(yè)并沒有任何幫助，但無奈。讓他瘋一段時間吧，把心理壓力宣泄一下，也是好的。夫妻這十年，孩子八歲了。我了解他雖然沉默寡言，但做事絕對認真，這種打擊。對于一個日常不習(xí)慣言談的人而言，是一種折磨。

可昨天晚上，他上網(wǎng)時，那個短信，攪得我心神不寧。兒子睡著了，他在書房玩游戲，他把手機隨意扔到了兒子的小臥室，一條短信突然就撞了進來，親愛的，我們明天相見吧。

五分鐘后，他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找手機。我?guī)缀跻讯绦拍媒o他看了，兒子卻突然從夢中驚醒，爬起來去衛(wèi)生間。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某種重物擊中了一般，聽著他在書房里鍵盤的啪啦聲音，我失眠了。

二

他一如既往地沉靜。提著我給他買的包上班，走之前我問他，晚上還回來吃飯嗎?

他遲疑了一下，說，回來。

或者那條短信，就是條發(fā)錯了的短信，因為那個號碼是個陌生的號，他在上面沒有輸名字。我把兒子送去了學(xué)校，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沒有說話。自從辭掉了工作，安安心心在家里做主婦之后，我突然覺得，世界小了，小到只有一日三餐和兒子的學(xué)習(xí)，以往的所有愛好似乎都成了過眼煙云。

兒子那天突然對我說，媽媽，你怎么就跟石頭一樣，冷冰冰的。這句話的起因是他帶同學(xué)來家里玩，我沒有拿出好吃的招待他們。聯(lián)想到昨天的事情，現(xiàn)在的我與遲建，共同語言越來越少，每天吃飯睡覺看電視，做愛都悶聲不響。

這樣平靜的生活太可怕了，因為處處有危機。昨天那個短信在我腦子里不斷盤旋，像一條蛇那樣將我死死纏住，我給遲建的手機發(fā)了條短信，晚上早點回來，今天我有點兒不舒服。

不知道為什么撒這個謊，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片刻，他的短信回過來，晚上可能有事，單位里要加班，你看醫(yī)生了嗎?問問小婕，要是她不忙的話，讓她陪你去一次。

我的腦子轟一下炸了，看來那條短信是真的。就像一座完好的房子，里面有我的家，但片刻，這房子一下子倒在我面前，真的蒙了。

怔了半天，我把短信回過去，那你注意身體，別太晚了，不用擔(dān)心家里。

我怎么了?太冷靜了，面對一個將要出軌的男人，居然還如此挽回他的面子，是不是真像兒子說的那樣，在家里待得太久，把我可憤怒的東西都丟完了。

中午去找妹妹小婕，她卻剛起床。她畢業(yè)之后一直沒有找到正常的工作，前段時間在網(wǎng)吧找了一個網(wǎng)管的職業(yè)，每天做到很晚，早上起床也晚。我在她的身邊坐下，問她，小婕，你告訴姐，這網(wǎng)絡(luò)游戲危險嗎?

她睜大了眼睛：什么危險，你指的哪方面?

這個，我支支吾吾，男女關(guān)系方面。

她大笑，姐，你不會也開始玩這個了吧?告訴你，以我做網(wǎng)管幾個月的經(jīng)驗，這些游戲非常危險，現(xiàn)在的女孩很不自重，一套裝備就能陪你上床睡覺，里面老公老婆早就喊遍天了。她頓了頓，問，難道，是姐夫?

我笑了，哪里，是我以前的一個同學(xué)。

小婕便放了心。繪聲繪色給我講，前兩天一個中年男人在網(wǎng)吧里玩游戲，沒過多久，就結(jié)賬走人了。透過玻璃門往外看，一個女孩正在等他，然后他們一起到對面的賓館開了房間。

中年男人，游戲，女孩，裝備，賓館，我梳理的關(guān)鍵詞，讓我自己再一次膽戰(zhàn)心驚。

三

晚上，他果然沒有回來。兒子四點半放學(xué)，可能孩子預(yù)感今天要有一場暴風(fēng)雨，乖得出奇，早早就伏在那里寫作業(yè)。我做飯，心里卻像是貓抓一樣。幾乎能想象到他們兩個的情景了，一個是瘋狂的八零后，一個是寂寞的老男人，賓館里的場面我?guī)缀醪桓胰ハ胂蟆?/p>

不行，這事絕不能這樣。

我安排好了兒子，吃完飯，繼續(xù)給他發(fā)短信，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在短信里說，加班別太晚了，不用給你留飯了吧?

他沒有回。我想象，他一定是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聽不到短信鈴聲。他的表情，一定是急切地等待，此刻他會不會想到家里伺候兒子的我呢?一定不會，想想自己這么多年的付出，為他生了兒子，把孩子照顧大，為了他的工作不受影響，辭了我那份薪水不高的工作，放棄了同學(xué)聚會就為了他要加班，和父母雖然近在咫尺卻不?；丶铱纯础?/p>

半個小時后，我擦干眼淚出了門，難道一個專職太太，就只有這樣的命運嗎?等到把男人的一切安排妥當(dāng)之后，理所當(dāng)然地被踢出家門?我突然明白了我的群屬，以前看那些被拋棄的女人哭得傷心欲絕，自己還滿臉不屑，可是輪到自己，原來我也一樣。

不行，一定要阻止他，至少，這也是挽回我的自尊。

車水馬龍，我急匆匆往公交站牌跑去，走著走著，我怔在原地，這個時候，我居然還想著給他省錢?？磥恚潭ㄋ季S是多么可怕。

攔了一輛出租車，匆匆趕往他的單位。一路上心跳。因為怕看到自己并不想看到的局面。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下車后先往他樓上看，果然亮著燈。心里突然就內(nèi)疚了一下。匆匆上樓，想著見到他，如何解釋我的到來。

推開門，卻只看到他的一個同事在里面。認識我，嫂子，你怎么來了?

我平靜地問，遲建呢?

哦，他說有點兒事，先走了。

可能是我的臉色看起來不太正常，那住同事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好像是家里的事吧，看起來挺急的，走的時候還交代我，說不回來了。

我又開始上火了。

走在街邊，我不想回家，一切被證實，是多么可怕。

手機在響，看了看，是他的電話。一定是他那個同事看到我的臉色不對，給他打了電話，這個時候，他正在做什么?進了賓館?不對，應(yīng)該是兩個人剛剛開始準備吃一頓開房前的調(diào)情飯。

我能聽他的解釋嗎?現(xiàn)在的我，不再可憐他，撕了他的心都有。

四

終于還是按下了接聽鍵，在他的電話反復(fù)響過十幾次之后。這樣固執(zhí)地想給我一個解釋，到底也讓我的心安慰一些，但這杯水車薪的安慰，于事無補。

他的聲音很急躁，你在哪里?

我平靜地告訴他，我一個人走在街邊。

他更急躁，你把兒子一個人扔在家里亂跑什么?

亂跑什么?我冷冷地說，我捉奸去了，我去揭穿一個男人的謊言去了，我去看一個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嘴臉去了，他說他在加班，他說他回不來，可是我卻知道他和別的人約會去了，我去哪，我哪兒也不去，告訴你遲建，今天你不給我解釋清楚，咱

們沒完!

最后一句話，我提了一個八度。把我身邊路過的小情侶嚇了一跳。

他在電話里靜了好一會兒，說，你是不是看到昨天那奈短信了?

一切都無法抵賴，還是招了。可也不能這樣直接這樣爽快，難道他已經(jīng)做好了退路的準備?無法想象。男人的心一旦狠起來，做出的事會非常令人絕望。我?guī)缀跻呀?jīng)想象到了，他拋家離子，或是帶了兒子離開了，讓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他說，你回來吧，回來我告訴你怎么回事。

我當(dāng)然要回去，憑什么，那個家是我的家，我為之付出了這么多年的心血，他不過是拿回家?guī)讉€錢，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掛斷了電話，想蹲在街邊痛哭一場。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如果有可能，我會把我的經(jīng)歷告訴所有準備做專職太太的人，那樣做很傻，一個女人不要把自己的東西丟掉了，男人都是負心郎。

五

家里的一切還是老樣，靜悄悄的，燈也關(guān)著，好像所有人都不在家。

我習(xí)慣性地開門，去摸那個開關(guān)，卻突然摸到了一只軟綿綿的手。我嚇了一跳，尖叫一聲，卻突然聽到兒子哈哈大笑的聲音，然后燈突然打開，遲建含笑坐在沙發(fā)上，桌上擺了一個小盒子和一個大盒子。

如一切老套的故事里的情節(jié)一樣，他笑著說，老婆，生日快樂。

若在以往，這種驚喜可能給我別樣的感動，但這次，沒有。我心里的火氣和憤懣以及仇恨，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消散，因為我知道我面臨著更大的危險，我面前的這個男人，有很多事情說不清楚。

我冷冷過去，一直壓著火氣，問他，你說你加班，同事說你早走，昨天短信有人說要你見面，我想知道，你去了哪兒。

他笑了，老婆，幸好我還保存著往來的短信，要不然，真的會解釋不清了。

他把手機遞給我看。那條短信清晰地還在，發(fā)件箱里還有他回過去的信息。那個號碼的第二條短信是。為什么?第三條是，明白了，你是個好男人。而發(fā)件箱里，他的話絮絮叨叨一大堆，說什么我不能和你見面，我只是個人到中年無所事事的男人，我有賢惠的老婆和可愛的兒子，她為我付出了這么多，我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對不起她，等等。

原來這樣，是我自己一波三折的想象，才多了這么多的事端。

他還繼續(xù)解釋，本來，今天是想給你個驚喜的，我知道你肯定會忙得連自己生日都忘記了，也看到你平時把家里打點得一清二楚，可我還忽視了很多東西，比方說，你長時間一個人悶在家里，會不會悶出事兒來，會不會胡思亂想?兒子那天說，媽媽現(xiàn)在就像是石頭一樣，這句話提醒了我。我在想兒子所說的石頭，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老婆，你不是當(dāng)年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子了，你頭發(fā)散亂。衣衫不整，有時感覺冷冰冰的，我想，是誰把你變成石頭了呢?是我。

我看著他，有些感動了。

兒子卻跑來說，媽媽不是石頭，媽媽是這個。

他舉起一張畫讓我看，一個石頭模樣的東西，里面畫滿了小花。

遲建笑了，看，兒子多聰明，這得益于你的功勞，我想想，是啊，家的平靜，你的安靜，生活的平凡，確實把你包裹得像石頭一樣?？墒沁@里面有多少我沒有仔細想過的東西?你給這個家的付出，你的勞動，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不正是像石頭里的鮮花那樣嗎?雖然看不到，但卻知道它無時無刻不在怒放。我們穿著干干凈凈的衣服出門，吃著香甜的飯菜，坐在干凈的客廳里看電視，偶然還會跑到陽臺去看那些濃綠的植物，這些，都是你的花朵啊。

我心里的憤懣，早就煙消云散，路上一波三折的思考，原來只是內(nèi)心里自己的活動，一切都沒發(fā)生，兩個男人還看到了石頭里的花，嗯，生活原來并不只是想象。在越來越多的職業(yè)太太埋怨生活不公時，她們是否想到了，把自己包藏在里面的花朵，拿給身邊的人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