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衡
在中國現(xiàn)代政治史上,毛澤東和周恩來兩個偉人,是一種很特殊的合作關系。兩人才華出眾又風格各異,長期合作,又和而不同。雖毛、周早已作古,但人們總在問一個問題:面對毛的錯誤指責,周恩來為什么不翻臉?這些年來,總有人在向我提這個問題,甚至如季羨林先生這樣閱世甚深的百歲老人。細想起來,這里有作風、性格、策略、政治智慧諸多因素,而且這也不只是毛周之間特有的現(xiàn)象,古今中外的政治史上大有其例,也都離不開這種組合。
翻臉要有條件和資格
一般老百姓所說的“翻臉”之事,大部是指建國之后,現(xiàn)已被歷史證實了的,毛錯周對的事情,如經(jīng)濟方針之爭,文革之爭。但其時,周雖手握真理已無實權,已失去與毛翻臉力爭的條件和資格。
翻臉是什么?就是一、痛感對方之錯,決不茍同,毫不忍讓;二、如不能認同和解就一刀兩斷,分道揚鑣,各奔東西。當兩個人的力量、地位平等時,這好辦,當斷就斷,再不見面,頂多只是感情損失;但是當兩個人的力量懸殊時又當別論。如一個小孩子對父親,要翻臉就不大容易,雖事有所悖,理所不容,已到了恩斷情絕的程度,但一個孩子既不能改變家長的錯誤,又不能離家獨立生存,翻了以后又將如何?只有隱忍。
當建國之時,毛澤東已被全黨接受為列寧據(jù)稱的“領袖”。他所以能力排眾雄,越過陳獨秀、瞿秋白、王明,周恩來、張聞天,一路大踏步走來,獨領風騷,只因一條:就是實踐檢驗,在無數(shù)次的流血失敗中,只有他的意見屢屢正確,一試就靈。從具體的戰(zhàn)斗、戰(zhàn)役到與國民黨斗法、與美國人斗法。與斯大林斗法,都無不鎩其羽,而揚我威。
我曾問過一位親自追隨毛從延安到西柏坡又到北京的老人,我說:周恩來不是長期專管軍事嗎?轉(zhuǎn)戰(zhàn)陜北彭德懷不是打了幾個大勝仗嗎?他直搖頭道:“他們和毛還是不能比,不能比,相差太遠。關鍵勝局都是毛親自下手指揮?!狈昝貏?,有毛就靈,毛已成神,這是從1921年到1949年28年間血火煉成的信條,已成建國初周恩來這一班副手們和全黨全民的習慣思維。周從來沒有想去挑戰(zhàn)毛,而且他也根本沒有這個資格。現(xiàn)在人們對周有好感,是因看到毛后來的過錯,在不知不覺中犯了一個時間概念倒置的錯誤,是一種事后諸葛亮的思維。歷史上,周曾是毛的上級。在遵義會議前一直領導毛。而歷史證明其時的中央,包括周都錯了,而毛對了;遵義會議之后毛更是得心應手,戰(zhàn)無不勝,直至最后摧枯拉朽,如風吹落葉般在中國大地上抹去蔣家王朝。這中問,雖還有一個張聞天是名義上的總負責人,但毛都是實際上的決策人。周作為副手,眼見毛指揮若定,出神入化,威信日增,更是心服口服。
建國之后,時勢變化,毛不熟悉經(jīng)濟,出現(xiàn)了錯誤。周分工經(jīng)濟工作,已見禍苗,心急如焚,雖屢提不同意見,但已無力回天。一是,毛威望在身,大權在手。二是這時全黨、全國上下已視毛為神,任何一種反對意見,不用毛親自來說什么,輿論就可將其壓滅。三是由于個人崇拜的推行,康生、陳伯達、柯慶施,后來的林彪、江青集團,不斷讒言蔽上,煽風點火。在毛周圍已漸漸形成一個風氣不正的小環(huán)境。這時,周就更沒有去翻臉力爭的外部條件和氛圍了。
建國后。周與毛的兩次大分歧
建國之后,周與毛和而不同,表示自己的反對意見主要有兩次,結(jié)果,周只是盡職責之守小提建議,就惹來毛的大翻臉。
第一次是1956年鑒于經(jīng)濟發(fā)展過熱,周提出“反冒進”。應該說,這時周還是據(jù)實論理,還沒有過多考慮毛的情緒。1956年2月8日周主持第24次國務會議說:“超過現(xiàn)實可能和沒有根據(jù)的事,不要亂提,不要亂加快,否則就很危險?!彼f對群眾不要潑冷水,“但領導者的頭腦發(fā)熱了的,用冷水冼洗,可能會清醒些?!?月中央政治局會議,毛提出追加投資,周和大多數(shù)人都反對,會后又耐心勸毛,說我作為總理從良心上不能同意這個決定,毛不悅,離開北京。1957年lO月9日在八屆三中全會上毛的發(fā)言是《做革命的促進派》,將領導層分成“促退”、“促進”兩派,這就有點以分裂相威脅的味道,毛要翻臉了。他毫不客氣地對周說,你“反冒進”,我是反“反冒進”的。接著就是一連串的追擊。周也萬沒有想到毛會這樣情緒化地處理問題。
1958年1月2日杭州會議、11日南寧會議、3月成都會議,毛對周逢會必批。這期間連一些嚴肅的科學家也在為毛的“躍進”奇跡找科學依據(jù)。毛正在興頭上,黨的領導集團,甚至全國人民都在興頭上。只有周恩來、陳云等少數(shù)領導人清醒,他們能與毛翻臉而力挽狂瀾嗎?周這時連話語權也沒有了。在1月南寧會上,毛說周是“促退派”,影響了各部委省委的情緒,并舉著柯慶施的一篇鼓吹躍進的文章質(zhì)問周:“恩來,你是總理,你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嗎?”經(jīng)過這次較量,周已完全明白用翻臉的辦法解決問題是根本不可取的。
周恩來與毛的第二次大分歧是關于文化大革命。這是政治路線之爭。
自1956年毛與周恩來、陳云在經(jīng)濟思想上發(fā)生分歧后,漸漸又與劉少奇、周恩來等在政治路線上發(fā)生分歧。在“四清”運動之初,毛提“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少奇不理解,他說有個別人要走資本主義的路還可以,怎么會有一個“派”呢?他萬沒想到“文革”事起,已不只是一個“派”的問題,而是全部打倒,連他這個主席也不能自保。最高層唯一保留下來還在工作的舊人就只有周一人了。
和1956年處理經(jīng)濟問題不一樣,這次毛批準成立了一個文革小組,凌駕在黨中央、國務院之上。周這個總理對“文革”的反對已不能再有任何正面表達。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借有限的權力辦兩件事,一是盡量保護老十部。紅衛(wèi)兵要糾斗陳毅,周就站在大會堂門口聲色俱厲地說:不行,除非你們從我身上踩過去。國務院各部長巳被沖擊得連生命都無保證,周就把他們分批遷到中南海里住,半是保護,半是辦公。二是抓生產(chǎn),周帶著這支奇怪的“黑幫”部長隊伍,艱難地維持著最低的生產(chǎn)秩序,以不要弄到全國人無飯吃。但是對政治方針、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對全國瘋狂的個人崇拜、極“左”的政策,周不用說翻臉,他甚至不能有一點的明顯反對。因為,這時更不利的是已形成了兩個反革命集團:林彪集團和江青集團。周的地位巳排到林彪之后,而江青又因其特殊的身份常在毛面前陷害、刁難周,甚至設計摧殘他的身體。周對此心知肚明,但他更是連一點點翻臉的資格和條件也沒有了。
翻臉要計算成本和效果
現(xiàn)在回頭看,周的經(jīng)濟思想和對“文革”的抵制都是對的。也許我們會說,梁漱溟不是在國務會議上因農(nóng)村政策和毛拍桌子翻臉了嗎?馬寅初不是因人口政策與毛公開翻臉了嗎?彭德懷不是因大躍進問題和毛在廬山吵架公開翻臉了嗎?
周當時為什么就不能也來個拍案而起,分道揚鑣呢?周不是一個普通人,是一國總理,背負著一個國家,幾億人口。他要考慮后果。如果硬來也行,但那將是兩種可以預見的結(jié)果。
一、毛以絕對權威,像對劉少奇那樣將周當即徹底打倒。這樣周那一點點僅有的合法身份和權力將被剝奪干凈。人民、國家將會受到更大的痛苦和災難。而且事實證明,前面所舉梁。馬、彭等人的翻臉,當時于事并無大補。他們個人的犧牲是起到了揭露錯誤、倡導民主、改進黨風、啟迪歷史的作用,殊可尊敬。但周恩來不行,他是一國總理,他首先考慮的是國家利益,是當時翻臉之后這個攤子怎么收場。政治需要妥協(xié)。
二、周可以將自己的不同政見公示于社會,并說服一部分高級下部和群眾追隨自己,用票決的辦法逼毛表態(tài)。以周的威信和能力也是能拉起一股力量的,形成一派甚至一黨。但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共產(chǎn)黨的分裂,接著是國家政權的分裂。所以,我們可以設想,當時周如果真的大翻臉,一個剛建國十年左右的共和國又將蹈入四分五裂,民眾水深火熱。這不只是二種設想,事實上,有人曾問過總理,你為什么不站出來公開反對?周說那將會使黨分裂,后果更壞。據(jù)說劉少奇也說過同樣意思的話:在那種情況下只有積極建議,爭取把錯誤降到最小,如果意見不能被采納,只能跟著走,一起犯錯誤,將來再一起改正。這比分裂的損失要小得多。
相信當時的周、劉等一批革命家是認真考慮過翻臉的成本的。不翻臉,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是不得已而為之。
于是我們看到兩種情景。一方面,周在毛的權威面前,俯首帖耳,不置一詞,為毛留足面子;一方面;又留得青山在,好為國為民多燃點光和熱。在處理經(jīng)濟問題時,周利用總理身份盡量求實。連毛在1960年也不得不承認“1956年周恩來同志主持制定的第二個五年計劃,大部分指標,如鋼等,替我們留了三年余地,多么好啊!”
現(xiàn)在回頭看,在周忍氣吞聲、克己為國的心態(tài)下確實為黨為民族干了許多大事。舉其要者,1958年大躍進后,他主持三年調(diào)整,醫(yī)治狂熱后遺癥,拯救了國民經(jīng)濟?!拔母铩敝校H自指揮,處理林彪叛逃事件;抓革命促生產(chǎn),維持了國民經(jīng)濟最起碼的運轉(zhuǎn),并且還有一些較大突破,如大慶油田的開發(fā)等;他抓科技的進步,原子彈、氫彈、衛(wèi)星實驗成功;他抓外交的突破,促成中日、中美建交等等。還有一項更大成功是四屆人大召開,促成鄧小平復出和一大批老干部的重新起用,為以后打倒“四人幫”,改革開放,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