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寄何處

朱道能

日暮時分,他終于趕到了村口。

春節(jié)的傍晚,沒有男人荷犁牽牛的晚歸,也沒有女人河溪里淘米洗菜的忙碌。就連溪水也一改往日的喧嘩,徐徐無聲。在這難得的閑靜中,偶有幾聲零星的鞭響,夾雜著孩子的笑語聲。

村口的小商店,早早亮起了燈光,幾個鄉(xiāng)鄰在門口說著閑話。見了他,熱情地招呼著。他立即放下大包小包,一一敬煙。 剛嘮了幾句,爹就來了。

“回了?！钡脑?永遠是那么簡明。然后就去提地上的行李。

有人對他說:“你爹都來瞄幾趟了?！?

也有人對他爹說:“養(yǎng)兒不要多,一個頂十個呀——老哥好福氣喲?！?

爹拿眼去瞅兒子,嘿嘿地笑。

一進屋,娘已經(jīng)把七大碟八大碗擺上了桌子。娘的話比菜還多?！肮钒?路上受累了吧?”狗是他的小名。

“冰冰的胃病好點了嗎?”冰冰是他的妻子。

“蛋蛋長高了嗎?”她總叫孫子“蛋蛋?！?/p>

……

娘倆說話間,爹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酒來。 一看這酒,他愣了一下。去年春節(jié)前,妻子的單位分了八瓶高檔白酒,回老家時妻子只拿出了一瓶。父親平時只喝兩塊五一斤的土燒酒。

娘說:“這酒你爹稀罕著哩,過生日時都舍不得拿出來喝一口?！?/p>

爹打開瓶蓋,先給他倒?jié)M,然后給自己滿上,端起來,和兒子輕輕一碰,一飲而盡。

他心頭一熱,也一飲而盡。

娘嗔怪道:“瞧你爺倆,慢點喝,跟誰搶呀?吃菜,吃菜……”

一瓶酒很快下去了大半。

他說:“爹,少喝點。”

娘說:“老頭子,身體不好,別逞能了?！?/p>

爹說:“沒事。”

酒見底了,爹也醉了。他扶起爹,爹的頭就軟軟地靠在他肩上。這一瞬間,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兒時印象中無所不能的父親,竟然如此的瘦小羸弱……

他拉過被子,把爹的手輕輕塞進被窩。

出來時,娘已經(jīng)收拾好飯桌。有杯茶,熱氣騰騰地等著他。

娘說:“你爹是高興啦。”

他點點頭。

“你爹是高興啦”。娘又重復了一遍?！澳銈兗幕貋淼募埰?可給你爹長臉了……”

紙片片?他愣住了。

娘轉身進屋,拿出一個包,解了一層又一層,露出的是一張明信片。

他想起來了,那是春節(jié)前,兒子從學校帶回幾張學校發(fā)的明信片,說是要完成“感恩”的家庭作業(yè)。

兒子問他:“爸爸,爺爺家的地址是什么?”

他說:“算了吧,你爺奶不識字,寄回去也沒用?！?/p>

兒子說:“不嘛,老師說一定要寄的?！?/p>

于是,他就替兒子寫地址。在寫“溮河村”時,還一時想不起“溮”字是不是應該有三點水。

他看兒子一筆一畫地寫道:“祝爺爺奶奶春節(jié)愉快,身體健康!”見下面還有大片空白,就提筆續(xù)了一句:“祝爹媽笑口常開,健康長壽!”兒子見了,又拿起筆遞給媽媽:“媽媽,你也寫一句……”于是妻子也寫了一句。

然后,兒子交到學校,統(tǒng)一寄發(fā)了。如果娘不提起,他早已忘記這張“紙片片”了。 他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卻燙得直吐舌頭。

娘還在說:“這張紙片片,郵遞員送到村口的商店里了。好多人都看了,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兒子孝順,孫子乖,媳婦也懂得禮數(shù)……”

“你爹才沒出息呢,跟俺一樣,是個大字不識的睜眼瞎,卻沒事捧著這個紙片片,左瞅瞅右瞄瞄的……” 說著,娘笑出了聲。

他也跟著笑,肌肉卻有些僵硬。

“前幾天,你爹還說呢,冰冰有五年沒回來了。蛋蛋也有三年沒回來了……”娘總有說不完的話。

他立即道:“原來是準備回來的,冰冰單位要臨時值班,孩子也要上補習班……”說這話時,他感覺臉在發(fā)燙。

娘也立即說:“知道,知道。你爹還說了,你以后也不要年年回了。爹媽知道你們在城里的難處,喝口涼水都要花錢買。回來一趟,這七大姑八大姨的,你不容易啊……”

說到這里,娘的眼圈突然紅了:“你爹媽沒啥本事,出門在外都靠你自個勤扒苦做的——以后逢年過節(jié),給俺們寄個紙片片啥的就行了。省倆錢兒,好給俺的蛋蛋上大學……”

他鼻子一酸,說:“娘,您別這樣說……”頓了頓,又大聲道:“跟俺爹說,明年過年,俺們?nèi)乙欢ɑ貋?”

里屋,爹的鼾聲正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