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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曖昧

      2009-09-21 07:15:04南飛雁
      十月 2009年5期
      關鍵詞:老孫廳長

      南飛雁

      1

      七廳八處的例會每周一次,時間在周一下午。徐佩蓉到八處第一天就趕上了。例會人不齊,副處長老陳和副處調(diào)聶于川出差未歸。老陳倒無所謂,沒看見聶于川,她心中多少有些悵惘,連處長老馮傳達文件也聽不進去。傳達過文件,老馮又通知說三處副處長老周兒子結婚,邀請八處集體出席。眾人一片嘆息。老馮笑道真不巧,徐科長是第一天來處里,就得湊份子了。大家都笑起來。處里的雜務內(nèi)勤是科員小李。他去年剛畢業(yè),年紀尚輕,吃虧不夠,還沒學會說話前用腦子過一遍,就有些沒心沒肺道,馮處,還是處里收齊了,一并送去?

      此言一出,眾人都很生氣,心里怪他多嘴。處里這個傳統(tǒng)很不好。結婚隨禮,應該聽憑自愿,紅包里究竟多少誰也不知。一旦處里統(tǒng)一收,就等于公開了,誰多誰少就有了比較。老馮正在上黨校,處里事情又多,實在無心管這些,就拿了500元交給小李,說就按老規(guī)矩辦吧。完了又特意補充說,老孫你辛苦點,小徐剛來,多帶帶她。

      老孫今年五十四,副處調(diào)吊了七年,雖說對提拔的渴望從未消弭,但希望畢竟越來越渺茫。不料原副處長老何一死,機會重現(xiàn),宛如一聲春雷喚醒了冬眠。副處調(diào)和副處長雖說都是副處級,但一個是非領導職務,一個是領導職務,就像偽鈔和真幣,看上去一樣,卻經(jīng)不起揉捏。何況在機關,人人眼里都有驗鈔機,真假一看便知。既然知道真假,態(tài)度自然不一;既然態(tài)度不一,難免有所區(qū)別。即便別人不把區(qū)別表露出來,當事人豈能沒一點察覺?察覺得多了,蓄在心里如同洪水。老孫想,省里還能有個泄洪區(qū),自己雖有洪卻無處可泄,豈不悲哉。不過老馮今天要他關照徐佩蓉,證明老同志還是有用處的,多少是個心理安慰?;氐睫k公室,老孫給小李400塊,說這是我的份子錢。

      老韓拿勺子使勁攪著中藥,不以為然道,自我要求這么高,看來是要有好消息了啊。

      老韓沒能嫁個好老公,卻生了個好兒子,在中央某部委當秘書。她臨近退休,無欲無求,又在更年期,看誰都像看昆蟲,恨不能一腳踩過去,用力擰幾擰。日子一長,大家都習慣了她見誰滅誰。老孫也不跟她計較,笑著說,就是真提拔也該了,工齡都三十年了,趕上小徐的年齡了。

      徐佩蓉正在打文件,聞言不由笑道,孫處,那您得多關照啊。

      老孫坦然一笑,彈了彈煙灰,好像在表示關照容易得很,只要他想。老韓繼續(xù)不以為然,對徐佩蓉說小聶也是副處調(diào),出差了,就坐在你對桌——你也是省大的,認識他嗎?徐佩蓉笑著說,同校但不同屆。老韓問得直接,她說得巧妙。不同屆不代表沒見過,不認識不等于不熟悉。聶于川讀研期間年輕氣盛,辦詩社搞辯論,一時風頭出盡。徐佩蓉當時還是情竇初開,暗戀過他幾年。聶于川畢業(yè)后再未見過,不想在七廳重又聚首。她離婚也三年了,誰知道這是不是上天安排呢?她微笑著把文件打印出來,送給老孫審閱。老韓故意嘆息說,小聶人不錯,可惜了。

      因何“可惜”,徐佩蓉并沒追問。這讓辦公室里的其他人感覺很遺憾。其實故事還有下文的,既然她不問,他們也不好主動說。刪節(jié)版總不如完整版好看,而刪掉的東西,往往都很曖昧。原來聶夫人不在得并不光彩,是跟單位的一個司機一起死在車里。這倒不出奇,出奇的是兩人都沒穿衣服。一肚子話不得泄洪,三人都有些不爽,于是集體失語。徐佩蓉覺得莫名其妙,只好陪著沉默。一直熬到下午下班,四人先后起身離開。老孫走得最晚。出門之際,他碰見五處的老安。五處管人事教育,老安跟他同年提的副處調(diào),現(xiàn)在已是副處實職到手。老孫拉他進屋,說知道老弟愛喝茶,這次回老家特意帶了盒特級品。老安當然是連聲道謝。老孫趁機道,我們八處新來的小徐——

      老安臉色一凜,習慣性地看看門口,低聲說,她可有來頭,鐘廳長親自安排的。

      老孫手抖了起來。糟糕,下午徐佩蓉讓他多關照,他竟信以為真了??礃幼?,還他媽的指不定誰關照誰呢。老孫心里發(fā)慌,下意識地摸煙。老安繼續(xù)說,究竟是什么背景,我也不清楚。反正最近幾年廳里進的人,數(shù)她跟鐘廳長關系最近。老孫狠狠抽了兩口煙,苦笑說謝謝老弟,我明白了。送走老安,他后悔莫及。其實抽屜里還有兩盒茶葉,不過給老安的最貴。今天他看見徐佩蓉也喝茶,早知道留給她了。三百多一盒呢。給老安好茶葉有屁用,提拔又不是他說了算。

      第二天徐佩蓉上班,對面的桌子還是空空蕩蕩。她想了想,公事公辦道,韓老師,陳處他們出差幾天?有個文件廳辦催得緊。老韓正在看報上的健康講座,頭也不抬,不耐煩地說,不知道。老孫馬上說,今天就回,小徐,廳辦虛張聲勢腆了,別著急。小李也赧顏道,徐科長,這事該我做的,您就別操心了。昨天我忙昏頭了,怎么能讓您打文件呢?老孫心中鄙夷地冷笑,臭小子,肯定也知道消息了,變得這么快!

      昨天下午,小李跟廳辦小朱一道騎車回家,東拉西扯聊到了徐佩蓉,聊畢,小李后悔得兩腿發(fā)木?;氐郊?,心驚膽戰(zhàn)地跟女朋友匯報,又被罵得體無完膚。罵過,女朋友忍痛拿出盒東西,讓他找機會送給徐佩蓉,好歹彌補一下今天的怠慢。小李認出那是她姨媽從美國捎來的羊胎素,貴得很,她一直舍不得用,就感動地說謝謝老婆。女朋友嚶嚶道,你什么時候改一改呢?你看小朱,跟你一年進的七廳,人家都是副主任科員了。小李自卑至極,不敢再言語。當晚,他主動以身為報,竟然綿軟不舉,更平添了一層焦灼。

      八處有三間辦公室,老馮一間,老何死后老陳獨占一間,其余人擠在大的一間?,F(xiàn)在徐佩蓉已成大辦公室里的晴雨表,除了老韓,老孫、小李都下意識地勘察她的表情。徐佩蓉心中滿滿當當,沒意識到下班了,呆坐著不動。老孫、小李見她不走,也不便下班。老韓則無所忌憚,沒等到點就溜了。于是徐佩蓉上網(wǎng)看新聞,老孫裝模作樣讀報,小李埋頭發(fā)信息,三人誰都不提下班的事。又磨蹭了一陣,門卻開了。聶于川提著行李和電腦包進來,詫異地看著大家,說早下班了,怎么都還在?

      老孫站起,把報紙塞進公文包,說有篇評論寫得好,看得忘了時間了,下班下班。小李如蒙大赦,趕緊走人,只是遺憾沒能把羊胎素送出去。聶于川見二人走了,把東西放好,仿佛這才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多了一個會呼吸的生物,驚訝道,你就是小徐?

      徐佩蓉笑吟吟站起道,是啊師兄,好久不見了。

      師兄?聶于川一愣,你哪一級的?

      比師兄低幾屆,我上本科,你讀研一。我大三,你畢業(yè)。

      聶于川恍然道,好,好。廳里又多了個校友。鐘廳長也是咱們校友,你知道吧?

      徐佩蓉當然不能說,我太知道了,我就是她安排進的八處,于是笑而不答。聶于川為難說,本該請師妹吃頓飯的,可我今天剛回來,孩子又發(fā)燒了,改天好不好?她失落得厲害,但還是笑著說,師兄別見外,機會多的是。他抱歉地一笑,居然真的轉身走了。徐佩蓉再也無心上網(wǎng),長長地一聲嘆息。

      其實徐佩蓉那點底細,聶于川早就知道了。故意不說,是因為他有想法。這次跟老陳一起出差,沒少聊到她。老陳最近要提拔了,去廳屬研究院做書記,正處級。因為要離開,信息就可

      以共享,至少能留個人情在。聶于川使勁回想,終于想起主編??臅r候,好像真有一個姓徐的小師妹投過散文,附了封曖昧的信。時過境遷,當年的小師妹竟跟鐘廳長對上號了,幸虧鐘廳長也是女的,不然還真有些曖昧。老陳鼓勵他跟徐佩蓉拉關系,搞一搞曲線救國。又說當今有四大鐵,一起扛過槍,一起同過窗,一起嫖過娼,一起分過贓。小聶你跟她畢竟是同窗,跟她搞好關系,鐘廳長那里有利無弊。你看老何不在了,我也要走了,處里少了個副處長,你比老孫強多了,努把力,爭取趕上這次廳里大提拔。聶于川嘆氣說,同窗又不是同床,再說了,同過床的還信不得呢。老陳知道他又想起往事,搖頭不說話了。回到省城,兩人在火車站分手。聶于川沒回家,先去了廳里,見辦公室里燈火通明,便暗暗替自己的決定喝彩。而徐佩蓉見到他時的態(tài)度,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心。至于扭頭就走,那更是精心安排的神來之筆。聶于川不是當年的聶于川了,現(xiàn)在,他是個高手。想到這里,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很內(nèi)斂,很曖昧。

      聶于川原本對曖昧并不在行,也不在意。真正開始練兵還是妻子出事之后。幾番試探,出手、交戰(zhàn)和整編,他已然修煉成了曖昧高手。大凡高手都會有底氣,他自然也有。處里老馮做了多年正處,在廳里人氣正高,距離廳黨組咫尺之遙。老何已死,老陳即將升遷外放,只有老孫能構成威脅。相比之下,老孫資歷老,經(jīng)驗多;他年紀輕,能力強。但是這跟提拔與否關系不大。廳長看好老孫,他就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看好他,老孫就是年紀太大不堪重用。如今天上掉下個徐妹妹,跟鐘廳長交情莫逆,又曾追求過他,還是離了婚的,內(nèi)因具備外因有利,只要運作得當,還愁副處長被老孫搶走?還愁趕不上大提拔的末班車?就算都不提拔,副處長空置,他今年才36歲,以時間換空間,積小勝為大勝,熬也把老孫熬退休了。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當然,這是有前提的。就像一列火車,時刻表已定,僅需沿著軌道走下去,早晚會到站——只要不出軌。如今妻子已飄居云端,出軌的基礎不復存在。至于玩玩曖昧,并不能和出軌畫等號,不但不能畫等號,還可以得到意外收獲。以前不懂,恪守什么兔子不吃窩邊草。一經(jīng)解放了思想,才發(fā)覺“不吃”完全是對低智商說的。既然都是草,為何不能吃?難道將窩邊之外的草吃盡,只剩下窩前窩后郁郁蔥蔥的一堆,就不會被獵人發(fā)現(xiàn)了?所以關鍵是要知道怎么吃。到處都吃一點,自己也飽了,大地依舊綠草如茵,小窩才越發(fā)安全。

      聶于川第一個曖昧的對象也是個離婚女人,叫蘇一文,比他大了四歲。兩人是在工作組認識的。她在六廳工作,已離婚好幾年,獨自帶著女兒。第一次見面是工作組成立聚餐。酒過三巡,帶隊領導安排工作,說小聶你負責寫簡報,小蘇你就負責喝酒。大家都笑起來。蘇一文說領導真幽默,弄反了吧?領導笑道我不打無準備之仗,早咨詢過了。你在六廳是有名的“只會喝撐,從不喝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醉。蘇一文爽朗地大笑。聶于川自覺酒量尚可,暗中還對她蠻不服氣;等到了駐地,與接待方幾次拼酒下來,方知領導法力無邊,慧眼如炬。很快到了收官階段。工作組人心渙散,都在苦等省里總結大會的通知。一個周末,聶于川安排父母帶威威旅游去了,就沒回去。晚飯時,他意外發(fā)現(xiàn)蘇一文也在。她解釋說女兒去了前夫那里,回去也是一個人,索性省了車馬勞頓之苦。飯后是散步。兩人散到一家電影院門前。蘇一文突然說,敢不敢請我看場電影?

      聶于川都記不得上次看電影是什么時候了。好像是個節(jié)日,廳工會組織看的,他寫的觀后感還得了一等獎,發(fā)了條蠶絲被。落座之后,他無意中碰到她的手背,宛如蠶絲般的順滑??赐暌粓?,蘇一文又要看,于是接二連三,直到子夜過后。他一晚上都恍恍惚惚。三十多年中被灌輸?shù)母鞣N理念、信條、規(guī)范在心里人仰馬翻,尸橫遍野,再無片刻安然。她倒是平平靜靜,不時無聲地笑笑,明明是笑給他看,卻故意不去瞧他?,F(xiàn)在回味起來,她真是一身的高手風范?;氐骄频辏瑑扇瞬⑴抛撸搅怂块g門口,兩人停下腳步。蘇一文忽然拉住他的手,步履穩(wěn)健地走向自己的房間。整個夜晚,聶于川都感覺鉆進了一條柔密滑膩的蠶絲被里,四處都是密不透風的曖昧。

      就在不久前,省里辦了一個駐村成果展,各廳局都要派人捧場。會展中心里一時人頭攢動。聶于川混跡其間,碰見了不少熟人,親熱地打招呼,仿佛彼此聲音越大關系就越近。徐佩蓉恭維道,聶處人緣真好。他笑了起來,說都是以前喝酒喝出來的。她就垂下頭,邊搖邊笑。兩人走到六廳展區(qū),迎頭看見一幅大照片。蘇一文頭戴草帽,和一群腦滿腸肥的人站在一起,旁邊一個黑瘦的農(nóng)民笑得花團錦簇。底下一行小字注解:全省駐村先進工作者、我廳干部蘇一文深入田間地頭。幾年不見,蘇一文卻看不出變化。好像時光專門去搶別人的容顏,卻對她手下留情。徐佩蓉見他看得專注,過來小聲說,也是熟人?聶于川驚訝于她能掐會算,就點點頭,輕描淡寫說以前一起下過工作組。她看過注解,揶揄道你們組里出干部啊,混到正處級了。他隨口道那下回再有機會,把你也推薦去。她低聲說,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聶于川很自然地岔開話題,說你不是有個表弟在某某縣嗎?蘇一文在那兒掛過職,回頭我請她多關照關照。徐佩蓉似乎對他的捉摸不定早已習慣,便輕嘆一聲,不再說話了。

      回到家,聶于川翻出當年的通訊錄,找到了蘇一文的電話,打過去。不等他說話,她在那邊爽朗地笑道聶處啊,怎么想起老姐姐了?他一窘,忙說恭喜老姐姐提拔啊。蘇一文哧哧地笑,毫不客氣地說,虛偽!去年的事了,今天炒什么冷飯。兩人聊了幾句,他趁機把徐佩蓉表弟的事說了。蘇一文說不就是想吃財政飯嗎,應該問題不大。她停頓了一下,又柔聲說,弟弟你的電話我一直存著,手機換了好幾個,也一直存著,沒刪。聶于川沉默了幾秒鐘,說謝謝老姐姐,回頭見面好好聊。放下電話,他笑了笑,自言自語說,高手啊。只是不知她現(xiàn)在結婚沒有,是不是還在跟誰曖昧著。在曖昧上,男人的殺傷力大而短,女人的殺傷面廣而長,自成一派各有千秋。蘇一文只是聶于川曖昧的開始,但就像初戀,總歸難以忘懷。以前是靠一場電影,一瞥眼神,一次牽手;現(xiàn)在無非變成了幾句對白,一個電話。而人也總是要成長的。當年的毛頭小伙,如今已漸入佳境,開始平靜地享受曖昧帶來的一切?;貞涍^去的自己,就像隔著毛玻璃,面目變得含混,神態(tài)變得陌生,想回也回不去了。因為時過境遷,此消彼長,已是兩個世界。

      老韓終于找了個機會,向徐佩蓉講了聶夫人的事跡。徐佩蓉何許人也,當然知道這些典故,卻也不便明說。老韓提到聶于川這兩年一心帶孩子,沒考慮再婚,也沒聽說跟誰有曖昧關系。這倒是個意外收獲,讓徐佩蓉就好感倍增。她離婚,他喪偶,或許原本就沒什么差別。都成了單身,而且配偶都有不忠的經(jīng)歷。前夫雖然花心,但并不想離婚,前公婆至今對她仍很好,是她執(zhí)意要離的。究己本心,可能還是根本就

      沒愛過。前夫出軌無非是個再好不過的由頭。老韓見徐佩蓉若有所思,就問她老公在哪里工作。徐佩蓉淡淡一笑,說我前夫出國了。老韓的嘴巴保持著O形,看得見舌頭和齒間黑色的中藥渣滓,像滅蠅燈上星星點點的蒼蠅尸體。徐佩蓉當然明白只要老韓知道了,就等于全廳都知道了?!胺堑洹笔切枰諝鈧魅镜模p聞當然也需要。老韓就是再好不過的空氣。盡管她并無惡意,只是純粹出于傳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徐佩蓉并不在乎閑話,和前夫結婚又離婚,閑話還少嗎?

      老孫得知徐佩蓉離過婚,下意識摸煙,內(nèi)心又慌亂起來。歲月不饒人哪,只恨不能年輕個十歲、二十歲,那時他還是有兩分姿色的,起碼比聶于川強些。更可氣的,是徐佩蓉當著大家的面問聶于川今晚有沒有時間,說自己初來乍到,想跟廳里的校友們搞個聚會,人已經(jīng)通知過了。他想也沒想就說好。鐘廳長的履歷出身全廳路人皆知,以徐佩蓉和她的關系,今晚的聚會肯定要出席。聶于川又和徐佩蓉一個部門,近水樓臺先得月自然少不了。老孫猶豫再三,還是找了個合適的機會,咬咬牙把兩盒茶葉拿出來,送給徐佩蓉。徐佩蓉一連聲道謝,可他怎么看都覺得虛偽。

      老孫并不是無的放矢。眼下就有個天賜良機。鐘廳長半月前從北京回來,在部里要了個大項目,定為七廳一號工程,光是一期投資就要十幾個億。按廳里慣例,這樣的項目要成立籌委會,參與的不是領導就是骨干。八處是業(yè)務核心部門,自然不會缺席。如果老何沒死,或者是老陳不走,都不會輪到老孫或聶于川。偏偏時勢造英雄,老何也死了,老陳也要走了,誰能進籌委會,和副處長就更近一步。老孫自我安慰說老子辛辛苦苦三十年工齡,在八處也十幾年了,寫的文件汗牛充棟,進籌委會當然夠格。盡管如此,他還是跑到黨校,請老馮出來吃了頓飯,巧妙地說起了一號工程,又巧妙地點明自己經(jīng)驗豐富,能力足夠,熱情飽滿。為了進一步打動老馮,他還提起了當年一同當科員,一同進八處的老話。老馮也有些感慨萬千。到了最后,兩人借酒勁競相奮勇埋單,弄得都挺激動??赏盹堖^后,兩人冷靜下來,又都覺得剛才更像是一場表演,根本沒涉及什么深層次的東西。老孫騎車回家,發(fā)現(xiàn)老馮真是狡猾,自己除了賠上一頓飯錢,一句瓷實話都沒得到;而老馮開車回家,也發(fā)現(xiàn)老孫真是可笑,快退休的老朽了,還想跟年輕人爭,他要是進了籌委會,年齡最大的都比他小,成何體統(tǒng)嘛。何況鐘廳長在昨天一次會上,公開提到八處有個小聶,在廳里內(nèi)部刊物上發(fā)了篇論文,很有想法?!昂堋弊诌€加了重音。

      那篇論文是徐佩蓉授意聶于川寫的。說授意可能有些刻薄,但事實如此。聶于川聰明得很,熬了一個通宵寫成,看似和一號工程無關,實則等于是工程的實施方案雛形。他拿著論文,請廳辦主編內(nèi)刊的老裴喝了頓酒,輕松搞定。有了這篇鐘廳長大加贊揚的文章,聶于川順理成章地進了籌委會。老孫氣得在辦公室摔了個茶杯,老韓多情得很,以為他是針對她,撒潑大鬧一回,請了半月病假。又過兩天,廳里研究這次提拔人員名單,鐘廳長提議加上聶于川。會上也有人說到老孫。鐘廳長避而不談,轉而問管組織人事的廳長老任,小聶副處調(diào)的年限夠嗎?回答是夠了。學歷符合嗎?回答是符合。八處有副處長空缺嗎?回答是有。有更合適的人選嗎?老任一笑搖頭,算是回答。鐘廳長就不再問。提老孫的人更不好意思再說。一個月后,提拔的文件下來,里面赫然有聶于川的名字。

      既然是提拔了,視野為之一展,空間為之一開,聶于川就得搬離大辦公室,到老陳那里去。老陳這次也提拔了正處級,但設計院的老書記還有三個月才退休,不便立刻就去搶班奪權。老陳笑道,這是天意啊,咱哥兒倆能再混上仨月。兩人都大笑。笑畢,老陳有些忘形,邀功說,老哥我的主意不錯吧,跟小徐搞好關系,有利無弊。聶于川心里恨得發(fā)緊,卻不便多講。徐佩蓉來找他,他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倒顯得老陳一肚子小人之心。徐佩蓉也驚訝于他的突然疏遠,難過之后,明白了這是他在撇清。畢竟誰都看不起吃軟飯的男人。何況廳里已有議論。不管怎樣,徐佩蓉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愛上他了。聶于川比前夫強太多,有能力,有風度,懂珍惜,會生活,簡直渾身都是優(yōu)點。更要命的是,他也是單身,正需要一個女人。

      然而聶于川似乎總也不開竅。在電梯里遇見,他會一如既往地向身旁的人介紹,這是我們處新來的徐科長,研究生。而徐佩蓉也就溫婉一笑。沒有其他人的時候也有,但很少。聶于川提拔后不久,一次上班遲到,他不無狼狽地沖進電梯,驀地發(fā)現(xiàn)只有徐佩蓉一個人,正錯愕地看著他。兩人互相點頭微笑,竟一時無語。還是她先說,師兄,送孩子了?

      聶于川忙說,是啊,你騎車來的?

      徐佩蓉倒不說話了,只是點點頭,又垂下頭去,似乎在忍著笑。聶于川心中一動,不明所以。進而一想,有些生氣。他覺得她有點驕傲了。不錯,你有背景,也幫過忙,但沾沾自喜是要不得的,表現(xiàn)出來更是不妥。這關系到廳里人的看法,也關系到曖昧主動權的得失。兩者都不能含糊。于是他也不說話,盯著閃爍的樓層號碼。到了辦公室,還沒落座就被老馮叫了去。老馮一見他張口便大笑起來,說小聶你也太隨意了,好歹也是副處長,牙上有個補丁都不知道。聶于川頓時大窘,背過身一抹,可不是一小塊韭菜?老馮笑畢,嘆氣說家里沒個女人就是不行,你看你,都成什么樣了。

      回到辦公室,聶于川真想給徐佩蓉打個電話,或者發(fā)個信息,卻左思右想不知道怎么措辭,只好作罷。一個上午渾渾噩噩地過去。徐佩蓉垂頭忍笑的樣子不住地在他腦海里忽隱忽現(xiàn)。像是看著墻外的人蕩秋千,一會兒出現(xiàn)在這頭,一會兒出現(xiàn)在那頭??磥硭悬c錯怪她了。其實自己提拔后,廳里的確有人懷疑他曲徑通幽,幽自然是鐘廳長,這徑就是徐佩蓉。為了撇清,他處處小心翼翼,跟她保持著距離。他當然能推測出她的想法,只是十年不見,他對她了解甚少,她的真實意圖一時不敢確認,也就拿不定主意。一段時間觀察下來,徐佩蓉大約是真心的。其實跟一個有背景的單身女人曖昧一下,似乎也無傷大雅。反正僅是曖昧,發(fā)現(xiàn)不妙溜之大吉就是。正巧到了午餐時間,廳后勤公司的小姑娘送來兩個盒飯,聶于川心里一動,說你忙別的處吧,這個就交給我。

      聶于川后來向徐佩蓉承認,他的確是別有用心的。廳家屬院有兩處,近的近在咫尺,遠的也有班車,在廳里吃午餐的要么是加班,要么是單身,要么是占公家便宜。盒飯有兩個,處里七個人,老馮在黨校,老陳、老韓、老孫家里都有學生,得回去做飯。符合條件的只有他、小李和徐佩蓉。不過小李新近談了戀愛,中午也要抓緊時間纏綿——他一邊想,一邊推開門——果然只有她。

      徐佩蓉站起來,笑吟吟說,聶處師兄親自送飯,怎么擔當?shù)闷鸢 ?/p>

      聶于川把盒飯放在桌上,嘆氣說亡羊補牢啊,我得趕緊討好。不然下次還是不提醒我,害我出丑。還師兄呢。

      徐佩蓉一下子笑得花枝招展,隨即垂下頭。那一瞬間聶于川更加確認了自己的決定。他有

      些委屈地嘆氣,上前打開盒飯,驚訝說后勤公司不過日子了?居然還有雞腿。徐佩蓉好容易斂住笑,聞言又笑起來。她把盒飯推給他,說想吃就拿走,我不喜歡油膩的。聶于川連連搖頭,說吃人嘴短,我是受害者,想一個雞腿就打發(fā)我啊。

      徐佩蓉看著他的眼睛。她是鼓起勇氣這樣做的。來七廳這么久,兩人還是第一次四目相對。聶于川不傻。拜十幾年機關生活所賜,他的眼神不但會克隆,還能變異,各種神采招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能勝。比如徐佩蓉看他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渴望看到什么。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一個三十露頭、離婚久曠的女人,一個可能對愛還有些許幻望的女人,難道不想心猿意馬?即使真沒有,也是因為沒遇到讓她心猿意馬的男人。聶于川發(fā)揮得很好。他的目光充斥著深邃、平靜,不妨再加些驟然而至的冰冷。這樣的雞尾酒式目光殺傷力很大。他相信,徐佩蓉一定會中招的。

      回到辦公室,他信心滿滿地打開盒飯,看著那個一模一樣的雞腿。油汪汪的皮下帶著片脂肪,略帶醬色的腿肉,突兀亮澤的關節(jié)——多好的一個獵物啊。聶于川想,生活多無趣啊,工作多無聊啊,有一個曖昧的對象多好。好就好在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好就好在可以不主動,不主動就可以不拒絕,不拒絕就可以不負責。他吃得精神抖擻。愛情足以讓女人容光煥發(fā),而對于男人,則是曖昧。

      門開了。徐佩蓉托著盒飯進來,在他桌邊坐下,將一次性筷子倒過來,用筷子屁股把雞腿撥給他。她笑著說,我還沒動呢!師兄放心,我知道一個雞腿打發(fā)不了師兄?;仡^我補請,好不好?

      整個動作流程里;聶于川內(nèi)心愉快外表驚訝地看著她,直到她說完。他有些尷尬地看了看面前的獵物,又看了看身邊的獵物,說,太客氣了,其實你幫我不少忙,該我請你的。他的表情又意外又誠實。徐佩蓉一笑道,那算什么,師兄你才客氣呢。聶于川覺得既然環(huán)境許可條件成熟,工作力度就不妨稍大一些。他說干脆你也在這兒吃吧,一個人吃也無聊。

      這頓午飯進行得很融洽。徐佩蓉畢竟是初來乍到,一些廳里行政和業(yè)務部門還不熟悉。聶于川就一一講解,語氣很柔和,態(tài)度很認真,不時講兩個笑話來調(diào)和。比如他說她前途遠大,模樣絕不像是恭維,也不必恭維。徐佩蓉愕然看著他,問為什么。他一本正經(jīng)道,因為你是無知少女。她越發(fā)訝異。他解釋說,無,是無黨派人士;知,是知識分子;少,是少數(shù)民族;女,當然就是女干部了。小徐你看看,最容易提拔的四大要素,你一人就占了仨,能不是前途遠大嗎?

      吃過飯,聶于川給她削蘋果。長長的蘋果皮打著卷,垂到桌面。徐佩蓉不由自主地說,想不到師兄削蘋果的水平還這么高。他笑而不答,遞給她蘋果,開始削第二個。削完了卻不吃,仍舊遞給她。她忙推辭。聶于川說,我老家盛產(chǎn)蘋果,小時候吃傷了。她說原來如此,看來這刀功也是有淵源的。他卻說哪里有淵源,小時候吃蘋果誰削皮?我不愛吃,可我兒子喜歡,這點技術也是這兩年才練成的。為了兒子嘛。

      聶于川很清楚,忠誠家庭溺愛子女的男人,很容易獲得異性的好感。尤其是婚姻失敗的異性。徐佩蓉的目光一剎那溫散開來。她像是自語,也像是感慨,說結婚好幾年也沒要孩子,離婚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火力偵察的效果很好。聶于川沒有答話,站起來端著兩個空飯盒,說紙巾在那兒,我出去一下。等他扔掉垃圾,抽了根煙回來,徐佩蓉自然已經(jīng)離開了。桌子上的茶杯里有新沏的茶,水汽裊裊婷婷。他靠在椅子上,又點了支煙。兩種類型的煙霧在房間里交錯,蘇煙和鐵觀音的氣息在周遭彌漫。這就開始了?聶于川微微笑起來。

      2

      聶于川搬走后,老孫的狀態(tài)一落千丈,老何死后瘋狂滋長的野心化為烏有。這也難怪,一個快五十五歲的老吊,直接提拔正處級的希望如同海市蜃樓,雖就在眼前,卻是一片破碎的虛空。老孫徹底明白了老韓快樂的源頭。有容乃大,無欲則剛。老子什么都不圖了,誰能奈我何?總不會把副處調(diào)再撤了吧?從此通知開會,心情好就去,心情不好就不去;即便是去了,也不再唯唯諾諾,想什么說什么,管你愛聽不愛聽;分管的一攤事,統(tǒng)統(tǒng)推給徐佩蓉,放著年輕人不用,還讓老驥跑長途?老韓再說什么怪話,老孫毫不客氣地反擊,有時候兩人爭得面紅耳赤。老韓氣得三天兩頭請病假,老孫泄洪成功,才懶得管她。他想,老子一心向善,廳里偏偏不許,那老子就當回惡人吧。

      老孫撂了挑子,徐佩蓉的壓力驟增。她剛來不久,遇見難題只有找聶于川。而這段時間,聶于川也很忙?;I委會不好進,進去了就得好好把握,好好表現(xiàn)?;I委會主任是鐘廳長,而她還要主持全廳工作,不能事必躬親。幾個副廳長都想替她分擔一些。常務副廳長老任、副廳長老錢最積極?;I委會需要撰寫的材料浩若煙海,有些是老任分管,有些是老錢負責,周游在兩位廳長之間,聶于川不得不越發(fā)小心翼翼。老任管八處,是他的頂頭上司,伺候的日子不短了,還算得心應手。而他跟老錢接觸不多,不夠了解,便多揣了一份謹慎,一有動靜就跑去匯報。次數(shù)一多,老錢皺眉說小聶,別動不動就來請示,這點事用得著嗎?聶于川就笑,笑過之后,該請示還是照請示,也沒看出老錢有多討厭。一次匯報完畢,老錢滿意道,對,這事就得這么辦,小聶干得不錯。聶于川當然說,這是領導指揮得好。老錢說,這么優(yōu)秀的同志,提拔得太晚了,就這黨組里還有人不同意呢!我當時就堵回去了,有能力就要破格嘛。你今年也快四十了吧?聶于川趕緊說,三十六了。

      按說也不算太晚??赡阋仓?,在七廳這種單位,有時候錯過一次提拔,不知得等多少年才有機會。像老孫,今年五十五了,也就錯過了兩次。只兩次,十年就過去了。

      感謝領導關懷。

      老錢揮揮手,說我還是那句話,該提的就要提。不但你,小徐我看也不錯。我向鐘廳長建議過,一個女同志,又是研究生,不妨也破格。

      聶于川老老實實道,小徐最近很積極,工作壓力也大。

      是老孫撂挑子了吧?老錢噴出一笑。唉,不說他了。小徐跟你是校友,業(yè)務上你得多幫幫她。你和小徐有什么需要我這邊協(xié)調(diào)的,盡管說。我喜歡跟年輕人打交道,顯得自己也不那么老。言畢,老錢哈哈大笑。聶于川賠笑站起,告辭。回到辦公室,他對徐佩蓉簡直肅然起敬。老錢是廳里巨頭,連他也向徐佩蓉示好??磥硇炫迦氐牡准氄莆盏眠€不準確,她肯定不僅僅跟鐘廳長關系近,不然老錢也不會如此說話。難道是關系源自省里?不過他看過她的檔案,她父母都是普通的高校教師,那么就是親戚?師生?他自失地一笑,反正是裙帶關系,至于是裙是帶,沒有追究的必要。轉而一想,老錢為何點破他和她是校友?又為何通過他來轉達關心?對于徐佩蓉的主動,他一直是態(tài)度混沌,既不拒絕也不接受,難道這也被別人看出了?看來,不管他愿不愿意,他與徐佩蓉都成了曖昧的代名詞。他想,無論如何,這次曖昧都有必要開展下去了。何況已經(jīng)有了精彩的伏筆,不利用太可惜。

      如果說第一次共進午餐是意外,第二次是

      試探,第三次是心照不宣,第四次就成了習慣。而習慣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變了。只要聶于川中午沒有應酬,處里又沒第三人在場,徐佩蓉總會端著盒飯到他那里去。老錢談話的第二天,趕上廳工會有活動,徐佩蓉代表處里參加,回到辦公室已經(jīng)快一點了。盒飯安安靜靜地躺在桌子上。她看著盒飯,心里有些慌亂,想了半天還是打了電話。她有些不自然地說,謝謝師兄,吃了嗎?說過之后,她簡直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他在那邊笑起來,說沒有啊,你進入跳棋決賽啦?

      都一點了,你在加班?

      他片刻沒說話,繼而低聲說,等你呢。

      她想不到他會突然這么直爽。他明明是在暗示她什么,可又無法深究,只怕說穿了彼此都不自在。她就只好馬上說,那我這就過去。

      聶于川果然在噼噼啪啪地打字,一堆文件小山似的攤在手邊,封面的發(fā)文簽上密密麻麻全是批示。徐佩蓉莫名地有些失落。她坐下笑道,以為真在等我呢,原來還是在加班。他說不能這么講,應該說真是在等你,順便加加班。兩人一起笑了。徐佩蓉垂頭要打開盒飯。聶于川攔住她,說,先別打開,猜一猜今天是什么菜色,猜錯的請對方打球。她抗議說這太不公平了,你肯定早就看過。聶于川肅容說,我保證沒有看過。

      兩人看著對方,房間里一時很安靜。徐佩蓉湊到盒飯前,聞了聞,搶著說這太簡單了,一定是雞腿,誰不知道后勤公司都成養(yǎng)雞場了。聶于川笑著搖頭,說不對,是西葫蘆,不信打開看看?她微笑著朝他努努嘴。聶于川就打開,得意地看著她。徐佩蓉難以置信地打開自己那份,里面卻是兩個雞腿。她馬上明白了,臉頰頓時潤紅,說你耍賴,明明是你換過了。

      你代表處里參加比賽,責任重大啊。多吃一個雞腿,保證你決賽得第一名。

      徐佩蓉忍住笑,說我參加的是跳棋,又不是跳遠,再說了,這有聯(lián)系嗎?

      小雞蹦得多快啊。

      這幾句對話奠定了愉快的氣氛。吃完飯,聶于川扔了空飯盒回來,腳步放得很輕。因為他注意到徐佩蓉沒有回去。透過門縫罅隙,他看見徐佩蓉站在飲水機旁,手里端著他的杯子,卻不去接水沏茶,像是在等什么。聶于川只覺一股暖洋洋的氣流涌遍四肢百骸,所過之處溫暢通泰。中午時分,大樓里靜悄悄的。他見四周無人,便躡手躡腳地退后了幾步,加重步伐走到門口,推門進去。她果然已經(jīng)在給他接水,動作很自然。聶于川驚訝說,不用麻煩,我自己來就行了。

      客氣什么。你是師兄,又是領導,為領導服務而已。

      聶于川接過杯子,說了聲謝謝,順手放在桌上。杯子把上有些滑膩。不知是她手心的汗,還是淡淡的護手霜。他打開一份文件,瀏覽、翻動,像是在找著什么。徐佩蓉應該在看著他。那種傻傻的目光,傻子都能感受得到,可是他卻偏偏不去回應。她待了一陣,看見一份雜志,撈到救命稻草似的拿起,說師兄沒落下專業(yè)啊,還有小說雜志,借我看看吧。他這才抬頭看著她,微笑說沒問題,盡管看。隨即又翻著文件。徐佩蓉握著雜志剛剛坐下,猛地發(fā)現(xiàn)再也找不到繼續(xù)待下去的借口,勉強一笑說那您忙吧,就起身離去。他的冷淡突如其來,沒有絲毫征兆,但他也明白,這必不可少。順水推舟誰都會,平地波瀾才是高手。徐佩蓉出門之際,聶于川瞥見她黑色牛仔褲下精致而輕顫的臀部,轉過頭來,啜了口滾燙的茶。曖昧其實并不是一捅就破的窗戶紙,而是貼了一層紙的窗玻璃,想一捅就破那就錯了。但也不能讓想來捅的人一蹶不振,再不復來。那就不叫曖昧,而是欺騙。何況徐佩蓉還有比較曖昧的背景?像他這樣的高手并不想騙人,卻也不愿被人一覽無余。好在一切才剛剛開始,而且都在自己的掌控之間。

      由于午飯吃得晚,午睡也不現(xiàn)實了,聶于川索性真的打起了文件。文件是老任要的,說實話真還挺急。鐘廳長對籌委會的前期工作很不滿,會上點名說了老任幾句。老任有些委屈,又有些得意。你又沒明確究竟是誰負責,怎么板子打到我頭上了?反過來一想,這等于是將此事交給自己,既然變相排除了老錢,就不能說不是好消息。老任精神一振,一上班就召集籌委會的幾個骨干開小會。既然是小會,老錢就不必參加了。小會上,老任讓八處趕緊拿個考察方案出來,他再報給鐘廳長。聶于川明白,說是八處起草,老馮貴為處長,肯定不會親自動筆,老陳忙著落實去設計院,所謂方案,說到底還是落在自己頭上。果然,老任一邊給大家發(fā)煙,一邊對他說,怎么樣小聶,有難度嗎?

      這么大的材料,馮處又在學習,我一個人怕是能力有限。最好是陳處跟我一起搞。

      老陳說走就走,幫不上你。老任彈了彈煙灰,笑道你們八處我還不知道,老馮就指望你了。對了,不是還有個研究生小徐嗎?

      老馮忙說,小徐才來不久,業(yè)務上還不熟悉。

      老任皺眉道,都好幾個月了,還叫不久?業(yè)務也該熟悉了吧?你和小聶得多幫幫她嘛。她是鐘廳長挖來的人才,重點人物,得好好培養(yǎng)。鐘廳長說過,我分管的處室,有幾個人才,小聶和小徐都不錯。

      下樓的時候,老馮的臉色有些難看。聶于川趕緊敬煙,點火。到了辦公室,老馮坐下嘆道,這個小徐!幾位廳長都夸她,真喜歡,直接調(diào)秘書科算了,擱在八處成尊佛了,不敬她不行,不用她也不行。接著就不說話,抽煙。一開始,聶于川心里也不痛快。大凡下屬,都渴望受重用,更渴望受專用。本來這個狗屁方案并不難,他一人足以搞定,為何加上個徐佩蓉?難道是不信任?可看見老任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又平衡了。人家徐佩蓉原本就有背景,老任也好,老錢也好,各個場合都表示看好她。老馮都被噎了幾句,自己一個剛提拔的小副處長,吃什么醋?

      聶于川斟酌著說,我看老任這次明確負責籌委會,也有小徐的因素。鐘廳長說八處有人才,他又分管八處,協(xié)調(diào)起來方便。

      也不盡然。老馮苦笑,小徐再有能力,也是個小科長而已。別的不說了,方案要緊!

      那小徐呢?

      你就受點委屈,方案你寫,上報時就說是你們倆搞的。靠,真他媽的麻煩。

      聶于川有點啼笑皆非,搞不懂這是他占徐佩蓉的便宜,還是徐佩蓉占他的便宜?;氐睫k公室,老陳照舊不在。最近他有些神出鬼沒。這也難怪。老陳正處級是有了,但還未上任;既然沒上任,就像美味珍饈送到桌上,卻找不著筷子,只能干巴巴看著,而且隨時會有變數(shù)。聶于川無心管他如何找筷子,把一號工程的文件擺滿一桌,琳瑯滿目。其實考察方案并不難,有的是以往的模板,加工組合一下就行。既然心里有了主意,就不急于動筆。寫那么快干什么?送上去的時間越早,領導修改的空間就越多,勞動量就越大?,F(xiàn)在不急,可以先上上網(wǎng),看看新聞,有場球賽錯過了,正好補一補。但兩支煙過后,一場球沒完,聶于川驀地驚醒。還是太幼稚。哪個廳長不是宦海風云里過來的,手下秘書筆桿這點伎倆焉能不知。糊弄領導雖是常事,卻不可常為,領導在意的事更是糊弄不得。就像找領導簽字報銷,發(fā)票里頭有沒有水分,有多少水分,領導心里清楚得跟明鏡似的,卻問也不問就簽了。不是領導好糊弄,而是領導對你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要是不識好歹,非逼領導把另一只眼也睜開,吃虧的還是自己。在七廳摸爬滾打這么多年,聶于川總結出一個真理,該應付的事絕不能認真,該認真的事絕不能應付??此坪唵?,實則玄奧。瓢潑大雨沒聽說能淹死人,一口小井卻能要命。

      這邊一身冷汗未消,那邊老馮就來電話,問開始動筆沒有。聶于川驚訝于他有透視眼,忙撒謊說已經(jīng)開始了。老馮欣慰說,好好干,老陳已經(jīng)正式辦了調(diào)動手續(xù),今晚請八處全體聚餐,算是告別。聶于川說這么快!老陳瞞得真嚴,我跟他對桌,愣是藏得滴水不漏。老馮笑道這事怨不得老陳,他不像你年輕,歲數(shù)大了機會有限,不敢出岔子。不一會兒老陳到了,笑呵呵地通知他今晚七點,天鵝閣聚餐。他照例是一番祝賀。筷子到手,塵埃落定,老陳實在是開心,興奮得直搓手,又出去通知其他人。聶于川一邊翻文件,整思路,一邊酸酸地想,老陳也不容易,雖說是個事業(yè)單位,畢竟也算一方諸侯,有了自己的獨立王國。他正胡思亂想著,老陳皺眉回來,說八處真是得整頓了。大白天的,老孫那邊居然一個人都沒有!

      聶于川笑著解釋,老韓生病請假,老孫和小李的主業(yè)是打乒乓球,小徐去工會參加跳棋比賽了,哪里還會有人?你有事先去忙,我負責通知。

      老陳和他各自點煙,抽著。老陳有一搭沒一搭地道,小徐最近挺忙的。

      嗯,老孫成了甩手掌柜了。聶于川生怕他又說什么拉近關系有利無弊的話,想把話題轉移到老孫身上??衫详惼簧袭?,說小徐是你的貴人呀,她一來,你就提了副處長。開玩笑開玩笑,不過她的關系挺硬的。

      聶于川認真道,你知道她的關系?

      老陳看看他,說別瞞我了,你能不知道?你肯定知道。

      聶于川說,我是真不知道。

      老陳看了看門,低聲道,小徐上面有人。

      這句很曖昧,也實在是廢話。聶于川還是一臉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

      老陳說,她在八處,對八處是好事,對你也是好事。你想想,領導們自然喜歡看到她出成績,她的成績還不都是你的成績?老馮進了黨組,就是你管著她嘛。

      再別說誰管誰了。他苦笑說,唉,原以為來了個干活兒的,這下誰還敢使喚她。

      可不是嘛。老陳誠懇地說,我這一走,八處可就只忙你一個人了。聶于川心里說,你就是不走,又干過多少?嘴上卻道,老兄當一把手去了,可別忘了弟兄們。

      老陳連連擺手,幅度很大,像是溺水的人。他低聲說,老弟放心,設計院雖說是事業(yè)單位,也算是一級組織吧。處里再有不好消化的賬,給我送去。

      老陳這話水分不多,真誠的比例很大。八處負責全省的行業(yè)管理,設計院也在管理范疇之列。行政審批就像皮筋。熟人來了,抽根煙講個笑話的工夫就辦了手續(xù);遇見生瓜蛋子,那就是“十五個工作日”。更倒霉的,隨便挑他個毛病,打回重做,再送來還是“十五個工作日”。要不是靠著這點行政資源,設計院那么臃腫腐朽的老單位,早混不下去了。聶于川見老陳說了交心的話,也肅然說,老兄見外了吧?從今往后,設計院的事八處上門服務。

      老陳哈哈大笑著站起來,叮囑說,晚上天鵝閣,七點,別忘了!

      聶于川送走老陳,又點了支煙。徐佩蓉果然是有背景,而且來頭還真不小。這些雖然都料到了,但一經(jīng)確認,仍是有些意外。由于曖昧的程度還不到,他沒有問過她離婚的緣起,不過無論如何,看來這次有益無害的曖昧都有必要進行下去。他摁滅煙蒂,看看表已經(jīng)十點多了,便不敢再偷懶,扎扎實實地寫了起來,直到后勤公司的人來送飯。老馮又打電話來,說中午有飯局,問他能不能過去。聶于川為難說恐怕去不了,寫方案呢。老馮馬上說那就回頭再說吧,一切以方案為重,等方案通過了請你吃活海參。聶于川說話的時候,正在把自己盒飯里的雞腿撥給徐佩蓉那一份,忙忍住了笑,說謝謝領導關懷。

      那兩個雞腿在中午的曖昧里成了重要道具。曖昧已過,下午上班,聶于川就挨個打電話通知晚上的飯局。大家莫不響應。連老孫也爽快地說要去的要去的,好好沾一沾喜氣,看我這個老吊什么時候也能進步進步。倒是徐佩蓉的話很簡短,只是說知道了,一定去。看來中午那點突如其來的冷淡,留下了一些后遺癥。聶于川當然有準備,就說,沒事的話你過來一下,有點專業(yè)問題咨詢咨詢。

      老陳一走,辦公室里就剩下他一個人??臻g一大,曖昧的難度系數(shù)就小了,不用因有別人在場而費力斟酌語言。他見徐佩蓉進來,忙站起,把位子讓給她。他說請你看一下,你是專業(yè)出身,別讓我鬧出白脖話來。徐佩蓉顯然沒想到這個。她稍稍遲疑一下,欠身坐在他的椅子上。聶于川坐在一旁,看著她身子前傾,翹臀不安地挪動,握鼠標的手指也在微微顫著。他剛剛站起,椅子上應該還有他的體溫。他想,她坐在上面當然要心旌蕩漾的。徐佩蓉看了幾行,情不自禁說聶處就是聶處,寫得真好哎。

      又不是寫小說,哪里談得上好。聶于川苦笑,指不定領導那里怎么修改呢。再說了,今后別叫我聶處,還是叫師兄吧。

      叫聶處,是同事關系;叫師兄,是同學關系。顯然后者更適合曖昧的氣氛。徐佩蓉剛想說話,聶于川突然探出手來,伸到她前胸下緣和抽屜間的縫隙里。那個縫隙很小,小得像少女初吻前微張的雙唇。盡管聶于川的手努力在回避,卻還是觸到了她的衣服。準確地說,是觸到了她的胸部。徐佩蓉本能地朝后退了退。聶于川將半個身子斜過去,幾乎碰到了她的大腿,這次她是退無可退了。徐佩蓉第一次離他這么近,甚至可以看得清他后腦上的根根頭發(fā)。她的呼吸明顯地屏住了。聶于川順利地拉開抽屜,拿出里面的一個蘋果。

      不能讓你白忙活,大蘋果伺候。

      聶于川朝她晃了晃手里的蘋果,臉上多了份不常見的調(diào)皮。似乎剛才那白駒過隙的一觸根本不存在。即便真的存在,他的臉上、眼睛里也是一塵不染,讓她不由得為自己的多情而羞愧。她嘴角旁邊緋紅嫣然,說,師兄太客氣了。

      其實聶于川這一切舉動根本談不上客氣,而是高手才有的收放自如。他熟練地削蘋果,遞給她,心里說,看你能抵御到什么時候。其實徐佩蓉早已丟盔卸甲,像是手里干干凈凈的蘋果,再無一絲可以遮掩的東西。她小小地咬了口蘋果,頂端有股夾著果香的淡淡的煙草味。她問他,我第一次參加處里聚餐,大家喝得厲害嗎?

      老陳是三兩的功夫。聶于川擦手,將紙巾團成一團。不過今天他做東,自然要超水平發(fā)揮。老馮半斤八兩的酒量,控制得也好。小李呢,前三杯挺唬人,接下去就露餡了。老韓肯定會說她不能喝。

      那你呢?

      酒量不行,酒風還可以。

      老孫呢?

      聶于川皺眉,像是組織語言。徐佩蓉笑著說,難道師兄也總結不出來?

      不是總結不出來。聶于川一笑,只是詞兒不太文雅。

      你就說好了,我會過濾的。再說,我不信師兄還能有多不文雅。

      老孫屬于——有酒必喝,逢喝必醉,簡單地說,是有酒癮沒酒量。

      徐佩蓉笑起來,這詞兒沒什么不文雅啊。對了聶處,老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說是生病,用不用去看看?

      不用。老韓就是這樣,一年里有一多半都請病假。

      她挺敢說話的。一現(xiàn)在是老孫更敢說吧?

      徐佩蓉一愣,笑起來。聶于川岔開了話題,說快看文件吧,大蘋果不能白吃啊。她撇嘴說,真小氣,三句話不離本行。聶于川明白,她已經(jīng)完全從中午的后遺癥里解脫了出來,對他突如其來的主動驚喜異常。可惜,曖昧高手的主動都是伏筆,而與之呼應的,難免是突如其來的冷淡,就像今天中午。

      天鵝閣離廳里不遠不近,是省城極有名的一個飯店。沒到下班時間,小李就在辦公室里嚷嚷,說早知道晚上有大餐,中午飯都省了。徐佩蓉愉快地微笑,沒有回應。老孫大口抽煙,說那算什么,等俺老孫也提拔了,請你吃國宴。由于氣氛和諧,老韓也沒諷刺他癡心妄想。

      據(jù)老韓說,她是特意從醫(yī)院過來的。這一點無人有心去考證。六點鐘下班,大家有說有笑地下樓。一個中年人在大門口候著,見了聶于川忙上前,說聶處,我們陳書記讓我等著處里領導們,車在停車場。聶于川認出他是設計院的辦公室關主任,就笑著給大家介紹。于是眾人嘖嘖贊嘆,說老陳太客氣,就兩步路還派車接。又說老陳不忘本,當了書記還惦記著大家。到了停車場,一輛考斯特沖他們眨眼。關主任請大家上車。車上一個位置前有桌板,一看就是給領導安排的。老馮從黨校直接去飯店,無可爭議的人不在,事情就微妙起來。微妙面前,眾人都心照不宣地微笑。聶于川看也不看寶座,大步走到后邊。老孫最后一個上來,見眾人都望著他笑,便一屁股坐下,扭頭說大鬧天宮三十年,一夜回到花果山,今天俺老孫也坐坐玉帝如來的位置,大家沒意見吧?大家一起笑,紛紛說他坐得好,坐得正確。老孫又扭頭看著聶于川,說聶大處長也沒意見吧?聶于川笑著搖搖手。徐佩蓉對老孫很鄙夷,但見聶于川開朗地在笑,又想起了中午的那次碰觸,臉上不由得一陣發(fā)緊。她忙垂下頭,讓那一抹緋紅藏進臉頰的陰影里。

      到了飯店,走近包間,老陳在門口迎接,儼然一派東道主的風采。老陳說老馮打電話了,路上堵車,得遲到一會兒。大家情緒高漲,大聲醞釀著罰老馮酒。主位空下來給老馮,其余人等各找各座。聶于川和老陳自然分坐主位兩旁。老孫挨著老陳坐下,說是要沾沾老陳的喜氣,又說老韓坐俺老孫身邊,順帶也沾一點。老韓不客氣說,我不要二手的,你要是好心就讓我挨著老陳坐。大家都笑起來。老韓也笑了,還是坐在老孫旁邊。徐佩蓉松了口氣,大大方方地坐在聶于川一側。她小聲對他說,今天挺熱鬧的。

      熱鬧還在后邊呢。聶于川也是小聲。徐佩蓉會意一笑。他明白,這樣的竊竊私語正是她需要的。老孫對他們大聲說,小聶、小徐注意點,今天是老陳大喜的日子,咱們不能開小會。老韓說,眼紅什么,咱倆也說說悄悄話?老陳立刻鼓掌,贊成。包間里笑語喧嘩,氣氛烘托得很好。關主任來回伺候,像是個幽靈。需要他的時候必然就在眼前,不需要的時候根本看不見他。不一會兒老馮來了,大家站起迎接。老馮見還未點菜,連連責怪老陳太見外。老陳把菜單送到老馮手里,說點菜這么大的事,還是老領導親自來。老馮也不客氣,合上菜單,說不用一個個點了,就你們招牌四寶吧,四個菜。除了老陳,大家都面面相覷。連聶于川都不明所以。小李沉不住氣,說四個菜夠不夠啊?服務員捂嘴笑。老馮說小子,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不多時,有廚師推車進來。原來這四寶還是現(xiàn)場做的。服務員魚貫而入,流水似的上著菜,很快擺滿一桌。大家這才明白說是四個菜,其實是四個主菜,其余都是奉送。小李見連甲魚龍蝦烏雞都奉送上來了,有點瞠目結舌,問服務員四個主菜是什么。服務員笑著介紹,我們的招牌四寶,是東星斑、鱷魚血米飯、穿山甲熬老參、秘制河豚。大家一時靜默無語。老陳說,用什么酒水,老領導也指示一下。老馮說,菜不便宜,酒水就簡單點,52度水井坊吧。老陳頗有底氣地說,先拿三瓶。

      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大家干過前三杯集體酒,開始輪流過圈敬酒。不多時兩瓶酒一滴不剩。老孫知道這酒也不便宜,喝到的機會不多,一滴都舍不得灑。一開始信誓旦旦“不喝不喝”的老韓也被灌了幾杯。勸酒勸到徐佩蓉這里,聶于川以師兄身份替她擋了幾次,遭到一致抨擊。眾人沒見過徐佩蓉的酒量,卻多少知道她的背景,敬酒也敬得坦率真誠,仿佛喝在她嘴里的酒,最后都進了鐘廳長的肚子。老馮控制得很好,微笑著看著大家你來我往。水井坊開到第四瓶,老孫已經(jīng)撐不住了,小李扶著他到洗手間。老馮見狀對老陳說,今天差不多了,收工吧。老陳朝門口招招手,關主任鬼魅一般地浮現(xiàn)在他身邊,低頭欠腰聽了幾句,轉身飄走。大家又等了等,老孫這才回來,吐得面如土色。老馮看了眼老陳,老陳會意地站起,舉杯說,八處是我的根據(jù)地,設計院全靠八處支持。反正各位不來視察,我定期上訪就是了。大家紛紛笑起來,隨著他一飲而盡。

      席終人散,徐佩蓉回到家,洗過澡,躺在床上。本來滿腹心緒和酒精摻雜一處,滿身周游;現(xiàn)在酒精蒸發(fā)殆盡,剩下心緒無處寄托,只覺陣陣頭痛欲裂。聶于川分明看見她也喝了不少,為什么連個關心的電話都沒有。難道在他的心里,她真的一點位置都沒有嗎?她拿著電話反復摩挲,像燧人氏鉆木取火,居然把電話弄得燙手。打,還是不打?要不然,發(fā)個信息?

      電話善解人意地響了。竟是他。到家了嗎?

      睡不著。

      聶于川笑起來。答非所問啊,不過,你的酒量不會這么小吧?

      心里有事,喝一點都能醉了。你沒有跟老陳一起活動活動?

      無非是洗洗澡打撲克,本人向來沒興趣。你倒對這一套挺熟悉啊。

      我又不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別太小瞧人了。剛才路上,老孫一直嘮叨,說不知道你和老陳去哪兒了。

      他見怪不怪地笑了一聲。老孫就是這樣,生怕我和老陳單獨活動,不帶他玩。他頓了頓,又說你快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

      徐佩蓉握著電話,忽然有種想哭的情緒。這種情緒瞬間燃燒起來,燒得她沉默下去,像是一截灰燼。聶于川笑著問,怎么不說話了?

      她幽幽說,我在想,如果沒有你這個電話,我該有多難過。

      他顯然沒有想到她會這么直接。這個——我很榮幸。不過,我覺得你真的有點多了。別瞎想了,快睡吧。

      徐佩蓉還想說,我怎么睡得著呢?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仿佛剛才那句話已經(jīng)耗盡了她所有精力、所有勇氣。她知道像聶于川那樣的男人,一般都會等著別人先掛電話。他對誰都那么客氣,對誰都那么彬彬有禮,看不出態(tài)度,辨不清喜惡。以至于在他面前,她根本感覺不到自己和老孫、和門衛(wèi)有什么區(qū)別。好久,她才艱難道,好的,你也早點睡。說完就掛了電話,然后垂下頭埋在膝間,哭濕了睡褲。

      聶于川檢查了兒子的作業(yè),又漫不經(jīng)心地陪父母親看了一會兒電視。洗漱之后,他決定再給她發(fā)個信息。他知道她肯定沒睡。剛才那個電話貌似關心,實則極富侵略性,應該是把她弄得心神俱疲。其實曖昧的發(fā)展也要講科學,講可持續(xù)性。不能一味讓主動的一方感覺沒有

      回報,有時候回報也是必需的。對她而言,由于背景特殊,回報不能太吝嗇,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她躺在床上,認真斟酌一番,寫了個信息:很后悔沒有送你回家,已經(jīng)很晚了,希望你能睡個好覺。等顯示對方已收到,他便關掉了手機。他想,即便是她幕后推手實力雄厚,即便是她一味主動需要回報,眼下也僅此而已。足夠了。

      3

      考察方案一層層報上去,再一級級批下來,按常理該是一周以后。但此事重大,只過去兩天,鐘廳長“同意”的批示就到了。老任組織開了個協(xié)調(diào)會,決定派兩撥人出去,八處老馮和廳辦老文各帶一隊,一南一北。老馮在黨校剛好有個去港澳新馬考察的安排,兩下里檔期沖突,雖當面應承了老任,終歸有些不舍。這事聶于川聽他提過,知道他左右為難,就出主意說,反正去港澳新馬也就十天,也得在廣州出境。領導您先帶隊去廣東,而后跟著黨校的團出去,我們幾個按部就班地去上海、江蘇。您回了國直接飛南京,咱們會合后一道回來。您看這樣行不行?

      言畢,聶于川謙卑地看著他,暗暗給自己喝彩。這是個一招致命的主意。果然,老馮微笑著扔過來一支煙,自己也點上,慢悠悠地說,那你可就得多操心了。

      聶于川笑,說給領導分憂,這是我的責任嘛。

      那你看處里誰去呢?

      他想了想,說任廳長定了三個名額。您一個,我一個,剩下一個,您看著定。

      讓小徐去吧。老馮吐了一個濃濃的煙圈。這件事涉及專業(yè),她能幫上忙。老任說要重視她,這不就是重視?

      他早知道會是她,卻為難道,您肯定不一直跟著,我跟她不太,不太方便吧。

      老馮笑道有什么不方便?你還能弄條緋聞出來?她可是鐘廳長的人,給你個膽子你也不敢吧。聶于川站起,笑著點頭出去。走到門口,老馮叫住他,欣賞地說好小子,比我當年強,好好干吧。

      回到辦公室,他對剛才的表現(xiàn)很滿意,對老馮的話很生氣。憑什么不敢動徐佩蓉?就算鐘廳長是她媽,還能奈我何?是她主動進攻,又不是老子率先勾引。何況她離婚,老子喪偶,你情我愿的事情,管天管地,還能管老子的生殖器?徐佩蓉再有背景,也是個離婚茬子,總還要再婚。幫助她解決婚姻問題,是老子放棄了多少黃花閨女后慨然獻身,她身后的背景高興還來不及呢。你老馮是處長,遇到難題不也是一籌莫展。幸虧幫你安排得周密,帶隊出發(fā)帶隊返回,鬼才知道你中間都去了哪里。要不是老子,你就夢里去港澳新馬吧。聶于川越想越氣,恨不能立刻去隔壁把徐佩蓉就地拿下,再四處炫耀一番。他氣鼓鼓地等到快下班了,打電話給徐佩蓉,說小徐你過來一下,有事找你。

      在他的精心引領下,徐佩蓉最近的狀態(tài)很好。買了新衣服,做了新發(fā)型,估計是確定要發(fā)起攻勢了。30歲的女人了,又經(jīng)歷過婚姻,太知道該如何去吸引男人的注意。徐佩蓉進來時,他注意到她換了新行頭。一件瘦緊的牛仔褲,褲腳塞進灰色靴子里,一件灰白色大毛衣罩住臀部,卻顯得曲線更加風致了。一切都很自然。眼下這年頭,越自然的東西就越刻意。像聶于川這樣的高手,當然不會對任何刻意視而不見,況且他本就有心。他笑著說,小徐今天真漂亮。

      。曖昧高手的話都會留下很多切口。比如她可能會說,難道以前不漂亮嗎?也可能會說,聶處肯夸獎,真不容易哦。還可能會說,一個月工資沒了,聶處扶扶貧,管幾頓飯吧。還有可能——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說,只是垂頭在笑。徐佩蓉似乎沒想到他今天會這么慷慨,一時有些不適應。等回味過來,她笑著坐下,說聶處真會夸人,有什么指示?

      他把批示遞過去。她翻了翻,不解說,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他哭笑不得,點題道,老馮的意思是你和我,跟他一起去。

      我和你?她的眼睛瞬間睜得很大,隨即又黯淡,自語說還有馮處。那一瞬間,聶于川決定再大方一點,把驚喜提前給她。一男一女,三十多歲,偏巧都是單身,偏巧男的打算曖昧,女的已經(jīng)進攻。這樣的氛圍,這樣的心態(tài),單獨出差十來天,難免會發(fā)生一些有趣的事。他需要給她一定的時間和空間去準備,各方面的準備。曖昧沒有準備,就像演唱會已經(jīng)開始,粉絲已然尖叫,而歌手卻找不到話筒。效果大打折扣。

      聽了解釋,徐佩蓉果然興奮地脫口而出。那就是說,實際上還是你和我?

      這倒有點出乎聶于川的預料。好歹也是30歲的女人了,還有那么優(yōu)越的背景,應該不至于如此。在異性的示好前這么不矜持,這么沒城府,確實有點不太正常。她也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不由自主地垂頭下去,鉤著毛衣一角坐下。那,什么時候出發(fā)?

      周末,今天名單報上去,廳辦會訂票的。

      徐佩蓉赧顏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這么急啊,我得趕緊準備一下。干好幾天呢。

      那就去吧,下午不用來了。

      她走了。聶于川看得出她有多歡喜。那樣的歡喜好像只有少女才有的。她大概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愛她,因為她認為他沒有理由不愛。她很出色,很努力,而他身邊也正好缺一個女人。她為了他做的一切都心甘情愿,做的每一分鐘都甜蜜不已。即便受到冷遇,她也總能從以前的點點滴滴中找到堅持的理由。然而她還是錯了。聶于川并不缺女人。一個省直廳局36歲的單身副處長,想要找個老婆并不難。難的是找到之后,就不便再隨意曖昧了。然而不能隨意曖昧當然很不理想,但如果換來一點額外回報做補償,也還不錯。徐佩蓉正好能給他補償,即便她不能,她的背景也能,這也是他決意曖昧的最大緣起。他有些慶幸,辛苦沒有白費,彬彬有禮地拒絕了那么多曖昧,總算等到了。

      出發(fā)前夜,威威睡了,聶于川陪父母看電視。父親問同行的都有誰。聽到“徐佩蓉”三個字,父親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說,女的吧?他笑著點頭。又聊了幾句,父親突然問他打算什么時候再婚。他想了想,半是玩笑半認真地說,等做到副廳級吧,起碼也要正處到手。父親沒說話。母親不滿道,沒聽說還有這個條件的,副廳級?老家一個市幾百萬人,副市長才幾個?他笑嘻嘻說,你兒子現(xiàn)在是副處長了,相當于副縣長。一個縣也有幾十萬人吧?

      父親開口了,說,兒子說得不錯,在他這個年紀,這個位置,結婚要慎重。

      聶于川馬上說,可不是嘛。

      你聽我說完。父親打斷他的話。不過你總要結婚的。你別看我一輩子只是個正科級,但我經(jīng)歷的多了。市里也好,廳局也好,其實都是一回事。你現(xiàn)在不急,是因為你還年輕,又是副處長??雌饋頁碛泻芏啵墒怯卸嗌偈悄隳軌蚍艞壍哪?沒有,一點都沒有。

      母親只對他的婚事感興趣,一見跑了題,立刻長長地打了個呵欠,說你們爺兒倆扯淡吧,我睡了。明天還要做飯呢。她把桌上的瓜子皮蘋果核攏到一起,搓進手心,捧著離去。父親看著母親的背影,遞給他一支煙。抽吧,咱爺兒倆說說話。

      聶于川接過煙,點上。父親才是一個完整的官場縮影?!拔母铩崩洗髮I袑W教師出身,靠一支筆殺人官場。有呼風喚雨,有墮入塵埃,有眾星捧月,也有大勢已去。自己現(xiàn)在享受的一切,父親都經(jīng)歷過。而父親痛入肺腑的往事,

      似乎離自己很遠,又有可能明天就會碰上。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里,什么事情是注定會發(fā)生的,什么事情是注定不會發(fā)生的,誰都不知道。父親抽煙時喜歡深吸一口,存在口腔,緩緩吐出,又忽然吸進去。一團濃霧剛在嘴邊蔓延成形,卻轉眼不見。聶于川看著父親一吞一吐,把玩著青色的煙氣,不由笑道,您老就說吧。

      我這一輩子,基本上是功不成名不就。但我也有安慰。老婆不離不棄,兒子出人頭地,孫子學習努力。我都六十多的人了,還想什么呢?我一直擔心的是你。好賴也在機關混了一輩子,你現(xiàn)在的花花腸子我太清楚了。想學西門慶,玩兒上幾年,勾搭幾個,最后再找個過日子的。對不對?

      聶于川看著父親。他有些無恥地笑,不說話。“過日子的”對他而言,要求太低了。他決定不向父親提起徐佩蓉的背景。雖說是父親,大可以無所顧慮;但爺兒倆都是男人,吃軟飯畢竟不太光明正大。就算還沒吃到嘴里,男人一旦有了這個想法,也難免讓人瞧不起,即便是父親。

      父親繼續(xù)說,我是個官場的失敗者??捎袝r候,真理并不是勝利者總結出來的,他們只顧享受勝利果實了。就拿你的狀態(tài)來說吧。你的底氣,是因為你是個副處長,領導又賞識,還可能再提拔,覺得自己還算是個人物,挑挑揀揀也無可厚非。對不對?

      聶于川還是笑。

      其實呢,你這底氣是不錯的,也該有。但你也想想看,你這底氣,多少是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呢?你是輸不起的。你吸引女人,是因為你穿著這身官衣??晒僖率屈h給的,是組織給的,總之不是你的,什么時候要回去也由不得你。你玩兒的東西是炸藥包,太有摧毀性了,只適合一無所有的人玩兒。你呢?一個不小心,副處長就沒了。副處長沒了,你就一切都沒了。

      聶于川說,那我是該戀愛呢,還是該談戀愛?

      男人的一生,肯定不會只有一個女人。父親看了看臥室,坦然說,我也不例外,你也不例外。當然,女人也有很多種,但這不是今天的話題。你年紀不小了,官也比我大,我沒法告訴你該怎么樣。我只是想提醒你,要小心翼翼。記住,你輸不起。如果每次跟女人周旋都牢記這個,起碼不會摔跟頭。

      聶于川搖搖頭,那我也太被動了吧。

      父親哧哧笑了。他站起,親昵地拍了拍兒子的頭,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父親說,想不被動,當然也好辦。你現(xiàn)在不是副處長嗎?等你當了處長、廳長,就不用這么小心翼翼了。

      聶于川睡得很晚。父親的話一直折磨著他,撥動著他的心弦。思緒不定之際,他給老陳打了個電話,說要去廣州出差,用不用給老陳岳父家捎東西。老陳笑著感謝,說我岳父岳母來看閨女,眼下就在我家,不用麻煩了。聶于川也笑,趁機說你看老馮安排的,要我跟徐佩蓉一塊兒去,這才是麻煩呢。老陳那邊斂住了笑,沉默片刻,認真道老弟啊,你得好好把握自己。小徐的背景,我知道得不多,一句話也說不清楚。小徐人是不錯,不過最好再觀察觀察。你又不是沒見過女人,對吧?我說話有點直了,老弟別介意。

      老陳話里有話,可能他真的知道,但不便說,或不想說;也可能他真的不知道,所以無從說起。聶于川知道自己和他的關系,也只能說到這一步了。通知徐佩蓉出差時,他幾乎已經(jīng)確認要在期間跟她再進一步??墒乾F(xiàn)在,他冷靜了。父親也好,老陳也好,自己的戲言也好,其實都是一個意思。他現(xiàn)在只有副處長這一身衣服,雖然比老孫、老韓的赤身裸體強些,但還不安全??释丫玫恼庨L什么時候才能降臨呢?如果不斷升遷下去,衣服就多了;衣服一多,即便脫去一層,也不會有一絲不掛的尷尬。他一邊抽著煙,一邊想。真到了那個時候,父母養(yǎng)老,兒子上學就都不是問題,連玩玩曖昧也更有底氣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提拔升遷的焦灼從未如此具體,如此真誠。

      接待方很熱情,只是酒量不行。老馮象征性地帶隊考察一天,就跟著黨校同學直奔香港而去??疾旖M只剩下聶于川和徐佩蓉。晚上到了酒店,進了電梯,她驕傲地說,聶處,小女子沒給你丟人吧?

      聶于川點評說,跟他們比喝酒,起步太低了吧。徐佩蓉剛才喝了不少,把接待方嚇得目瞪口呆,沒人敢提出跟聶于川碰杯。他見她撅起了嘴,笑道,不過還是值得表揚。我們的小徐不但業(yè)務好,交際、應酬,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她不接腔,反問道,剛才下車的時候,那個小焦小聲跟你嘀咕什么?

      兩人出了電梯,聶于川微笑不答,點上一支煙。電梯口對面是沙發(fā),茶幾上擺著煙灰缸和糖果、瓜子。他坐下,叼著煙搖頭。你怎么凡事都這么好奇?今天的考察記錄做好了嗎?老馮可不像我、這么好說話。

      在這兒談工作,太不嚴肅了吧?

      那還能在哪兒,總不能包個會議室。

      聶于川當然知道她想去他的房間,正等著他的邀請。如果沒有父親和老陳那席話,說不定他還真就答應了。至少也是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但是現(xiàn)在,他決定不這樣做。雖說她的背景尚不明朗,但畢竟的確是有。對這樣的女人,要比尋常對手更謹慎,更小心。與其一呼一應,倒不如欲擒故縱。徐佩蓉不說話了。她把他的如履薄冰看成了有意回避,而此時的回避其實就是緊逼。他的步步緊逼讓她很難堪。他連這點主動都吝嗇。再潑辣的女人,也不至于在獨處的第一晚就投懷送抱吧?她難以想象他到底在猶豫什么。

      聶于川拿起一塊糖,剝?nèi)ヒ话氲钠ぃ笾撞窟f給她。她賭氣不接。他嘆道,好吧好吧,真拿你沒辦法。小焦問我,晚上用不用安排。我當然拒絕。怎么樣,滿意了?

      徐佩蓉的臉瞬間通紅。她拿過糖,狠狠地嚼著,說這也太離譜了,我難道不是女的?話音剛落,他就忍不住大笑起來。她這才明白話里有語病,臉色更紅。她結結巴巴地糾正,我的意思是,有女同事跟著還這么明目張膽,太不像話。

      聶于川站起來,好了好了,快回去吧,明天還要考察。徐佩蓉垂頭起身,乖乖地跟在他后邊。進了房間,他打開電視,把聲音調(diào)得很大。她就在隔壁,一會兒肯定要過來的。他簡單地沖洗了一下,沒有穿賓館的浴袍,套上帶來的睡衣,仔細系上每一個扣子。一切停當,他靠在床頭,給家里打電話。正跟父親說閑話,有人敲門。他微笑繼續(xù),并不響應。他有意說了很長時間。剛放了電話,鈴聲就響了。徐佩蓉有些不滿道,敲門沒人理,手機又關機,電話還一直占線,聶處的日程安排得挺滿嘛。

      聶于川幫她直奔主題。有事嗎?

      我的電腦壞了,今天的記錄沒法整理,怎么辦呀?徐佩蓉的語氣有些撒嬌了。這是個好現(xiàn)象。他想,起碼懂得迂回進攻了。

      那今天就不用整理了。他想笑。不然,我把電腦給你送過去吧。

      她馬上說,哪里敢勞領導大駕,我過去拿好了。

      他笑著放下電話,起身去開了門。剛開門她就到了。顯然是精心梳洗過,香氛幽幽,也沒有穿浴袍,而是一身很合體,稍顯身材又不過于性感的家居服。他一側身,她就鉆了進去。這是她第一次進入他生活起居的地方,因而顯得很好奇,不住地左顧右盼。聶于川笑道,這里沒別人,你瞎看什么。

      徐佩蓉撇嘴說,誰知道有沒有呢?誰知道

      現(xiàn)在沒有,一會兒有沒有呢?

      別說胡話。他板下臉,指著電腦。就在那兒呢,你拿去吧。

      這么放心我拿走,里面就沒什么秘密?

      等你往里面輸入一些秘密,不就有了。

      我真的輸入了,你也未必找得到。

      喂,你怎么開機了?

      我呢,還是在領導這里打,萬一有問題可以及時請示嘛。

      總算到了你來我往的地步。聶于川想,她終于進步了,不再是欲言又止。她不乏主動,但主動也要用在刀刃上,要懂得營造過招的氣氛。曖昧中的過招是很重要的。陌生人可以借此熟悉,老熟人可以增進好感,繼而做出最后的判斷。聶于川心里很愉快。隨你吧,跑了一天,你不累我倒累了。

      。

      徐佩蓉歪著頭看過來,說那好辦,你睡吧,不影響我。

      他一躍而起。那我還是別睡了。

      她哧哧地笑起來,啪啪地按鍵。沒幾下,她又歪頭看著他,問電腦里有沒有歌。他讓她自,己找,又說我這里只有老歌,你們年輕人的歌我聽不懂。她擺弄一陣,居然真找到了,驚訝說王菲、鄧麗君,居然還有郭蘭英!他說這就是所謂代溝了。其實他36歲,她31歲,代溝的說法無非是提醒她年齡差距并不顯著。她果然搖頭感慨,師兄還年輕著呢。他笑了笑,刷牙去了。等他出來,王菲謎一樣的嗓音正在房間里到處彌漫,偏巧就是那首《曖昧》:

      你的衣裳今天我在穿

      沒留住你卻依然溫暖

      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間

      望不穿這曖昧的眼

      聶于川吃驚地站住了。這回是真的吃驚。如果說是巧合,那這簡直是天意;如果說是刻意,難道她也成了高手?幸好這電光火石的一愣并沒被她看到。他平靜了一下,走到她身邊,說,怎么樣了?

      快好了。徐佩蓉說,你就知道問這個。

      她故意又問了幾個問題,好讓他不便離開。她的家居服并不暴露。但他居高臨下,如果用心,倘若有意,一點點春光還是難免看到的。徐佩蓉從面前的鏡子里悄悄打量著他??上В麎焊蜎]看她,臉色也有些生硬,聲音卻柔軟下來。好了,別鬧了,弄完了就回去吧。她剛想說什么,他又補充道,好好休息,今天剛開始,出差還長著呢。

      出差的每一天,聶于川都要給老馮發(fā)信息匯報工作。有時候一寫就是半天。徐佩蓉笑他發(fā)得慢,他索性把手機給她,讓她代勞。她的表情分明在說,她當然愿意代這個勞,而且簡直是求之不得。于是聶于川口述,她飛快地按鍵。其實她見過他發(fā)信息,并不是這樣慢,好像是有意如此。但這又如何?她巴不得多一些這樣的小伎倆,好證明他也渴望有一些事情發(fā)生。信息寫完,聶于川又看一遍,笑著點頭。她就說,那你得請我吃飯。

      晚飯的時候,兩人婉言謝絕接待方的好意,說是想自己走走。接待方會意地不再堅持。徐佩蓉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匆匆跑回房間。聶于川猜測她一定是換衣服去了。果然,她再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白天的打扮,一身休閑裝。聶于川說,你這樣穿戴,倒顯得我一本正經(jīng)了。徐佩蓉快樂地看著他,說那你也去換。他搖頭說,本人只知道此行的目的是考察,又不是逛街,沒帶。她越發(fā)快樂,說那更好辦,咱們買衣服去。

      出門就有商場,霓虹燈閃爍,像是在招手。徐佩蓉視而不見,直接攔了輛出租車,說去某某商場。聶于川也不去點破,微笑著靠在坐椅上。和省城遠隔千里,又沒有老孫、老韓有意無意的敏銳目光,對于曖昧而言,這里簡直是天堂。他打定主意,今晚就讓她發(fā)揮,看能到什么水平。進了商場,徐佩蓉的手自然地搭在他臂彎。聶于川悚然一撤,她只抓住了他的袖子。徐佩蓉是有來頭的人,可她好像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放開,積蓄了莫大的勇氣才伸出手來。他有些心軟了。就在這一軟的剎那,她的手又來了。可能由于孤注一擲的決絕,她竟然捏到他的皮肉。聶于川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兩人一愣之后,都笑了起來。

      他看著前方,側頭小聲說,你就不怕別人看到?你可是女的。

      這里又不是省城,誰認識我們?徐佩蓉也小聲說。再說了,你是單身,我也是,就算真的,真的那個,起碼不違反黨紀國法吧。

      聽上去挺悲壯的,悲壯之余還有些悲涼。聶于川不再拒絕。兩人手臂相挽,一邊走一邊私語。遠遠看上去好像真的在“那個”了。他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故意總也不看她,手臂僵硬,保持著最初的姿勢。這點簡單的幸福,對她而言已是沉重如山。作為高手,他當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也不必更多地給予。他有的是她想要的幸福,只是現(xiàn)在還不是給予的時候,至少不能立即給她全部。一次性給予就像一次性筷子,用過也就沒用了。她拉著他進進出出,走走停停,終于留步。徐佩蓉神氣地拿起一件,說,你試試這件。店員夸張地贊嘆起來,太太的眼光真好,先生穿上一定好靚仔的。

      聶于川無奈地走進試衣間。他本能地先看錢包。該死。身上只有一千多塊,本以為隨便吃點什么綽綽有余,就沒回房間去取??ㄉ献约旱腻X也沒多少。而且真要是連付現(xiàn)金帶刷卡,身為男人的面子何在?他氣得一拳打在墻上。父親的話是對的。小小的副處長,連在女人面前充一充瀟灑、玩一玩曖昧都如此困難。而就是這個副處長,他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堅忍了多少年,付出了多少代價才得到的啊。他跟她曖昧,最大的誘惑是她的幕后,而最大的障礙也是。在世俗生活面前,他的前途、未來、能力、品格全是狗屎,只能估算而無法折現(xiàn)。眼前這個貓戲鼠、鼠戲貓的游戲,本就不平等,多虧他是高手,懂得把握,善于經(jīng)營,才保持了相對平均的態(tài)勢,才不至于讓她太有優(yōu)越感。一旦底氣全消真相大白,她發(fā)現(xiàn)他不過也是只猥瑣的小螞蟻,有求于己受制于人,還能曖昧下去?他咬牙切齒地抱著新衣服,坐在椅子上,曖昧的念頭蕩然無存。醒目的價格標簽不無嘲弄地看著他,提醒一切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我本善良,標簽也本善良。只是自己的標簽上,價位還很可憐。

      門外,徐佩蓉小聲問,好了嗎?

      聶于川匆匆把衣服拆開,抖了抖,推門出去。徐佩蓉一臉詫異。他聳聳肩,有點太小了。她釋然說,北方人身材要高一些,怪我沒想到。聶于川搖頭說,算了吧,我覺得——

      怎么能算了呢?徐佩蓉皺眉。我已經(jīng)付過錢了。

      聶于川恨不得把衣服團成一團,塞住她微微撅起的嘴。他勉為其難地二進宮,換上新衣。說實話,她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可惜此刻的他無心欣賞。離開之際,店員躬身說,先生太太走好。徐佩蓉使勁點頭,用力挽住他的臂彎。人流喧囂中,聶于川突然感到一陣恐怖。這么下去肯定要出事的。如果是別的女人,他還可以控制,但像徐佩蓉,他實在不敢確保安全生產(chǎn)無事故。他的準備還不充分,她的攻勢太過迅猛,一味膩在曖昧里,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他。這可不是高手的作風。

      她的頭湊近了他的肩膀,輕輕靠上去。像春風中兩枝柳條搭在一起,也像小貓睡覺時前爪遮住眼睛。她的表情一定很陶醉。他卻感覺前后左右全是攝像頭,一五一十地錄下她和他,變成光盤,出現(xiàn)在老馮、老韓、老孫、小李辦公桌上,出現(xiàn)在某個網(wǎng)站里。他頓時一個激靈,下意識快走一步,她的手和頭都落空了。他有些尷

      尬地回身。她已經(jīng)垂下頭,額前發(fā)絲遮住了眼,看不到表情。她仿佛弄丟了心愛玩具的乖孩子,不知哪里尋找,不懂怎樣耍賴,又不敢放聲痛哭。聶于川走近,看著她,說對不起,我覺得——太快了。

      徐佩蓉并不抬頭。如果你真的這么想,我可以等??赡憧傄嬖V我,你究竟對我怎么想的,你究竟會讓我等多久啊。

      四周都是來來往往的人。他倆像是剪刀,把平整的人流裁成兩列。聶于川怎么能對她說,等我當上處長,當上廳長,再跟你好?他只能緩緩地搖頭,說我不是木頭人。你對我的態(tài)度我都能感受得到。徐佩蓉終于抬起頭。她的臉上全是淚,而聲音卻固執(zhí)得像磚頭。你還是沒有對我說,你會不會愛我,會讓我等多久。

      我只能說,就像這個。聶于川耐心地看著她,指了指旁邊的一個招牌。她看過去,那里寫著“一切皆有可能”。這樣的幽默恰到好處。既不拒絕也不接受,又留下了充足的空間給以后。徐佩蓉輕輕一笑,長長地嘆息、搖頭。聶于川松了一口氣,用掌心撫住她的肩角,微微用力,轉過她的身子。兩人朝大門走去,再也不講一句話。

      離開廣州前一天晚上,徐佩蓉在告別宴上拼命地喝,開了白酒、紅酒、啤酒的酒戒三種全會,喝得接待方五體投地,也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吐了好幾次。到了最后,她連吐的力氣都沒有了。聶于川扶她回房間,她像個祭品,軟在床上四肢舒展,臉龐光澤閃耀。他褪去她帶著穢物的衣服,只剩白色的內(nèi)衣。她渾身都是汗,他也是。她的身體在燈光下,到處亮晶晶的,毛茸茸的。他在床邊坐下,指尖輕輕觸及她的皮膚。如果她是裝醉,肯定會有戰(zhàn)栗。但是沒有。她平靜地躺著,毫無反應,任憑男人的指尖游走,聽任男人的任何舉動。他的頭里霍霍地響著,像是火車在山洞中叫囂,也像是鉆頭在石壁上跳躍,所過之處碎屑橫飛。他還在試探,試探是因為不放心,不放心是因為顧慮太多。坐在她身邊,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堅硬,又柔軟,又堅硬。他遠不是正人君子,他做慣了小人和孫子才做的事??墒瞧矍巴偈挚傻玫恼加校麉s難以擔當。他甚至想,她為什么不是蘇一文呢?為什么要有背景呢?他現(xiàn)在不是不想玩,而是玩不起。如果他和她實力持平,背景相等,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放縱本能。這些他都沒有。不僅沒有,還可能因此失去既得的全部。所以即便是男人的本能,他也不得不扼殺掉。這是另一種本能,無關道德,無關修養(yǎng),僅出于恐懼。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拉起被子,代自己壓在她的身上。合上房門,站在走廊里,他感覺硬邦邦的地板上波濤滾滾,他就仿佛是巨大風浪上的一艘小舢板。走也走不動,站也站不住。想伸手扶墻,沒想到那里也是洶涌澎湃。他踉踉蹌蹌地走,不無悲哀地想,這都是因為他現(xiàn)在是個不上不下的副處長。級別高一些,就有了底氣;或者低一些,就沒了顧慮??上讱馍袩o,顧慮甚多,于是連做一回男人也成了奢求。

      離開廣州,到了上海,繼而是南京。老馮在馬來西亞打來電話,說后天回國。兩人只得多逗留兩天。這段日子每到夜晚,徐佩蓉都要以各種理由到聶于川的房間,要么打文件,要么聊天。對于那晚的事,兩人心有默契地都不提起。離開前的晚上,兩人一直聊到十二點多。他打了個呵欠,嘴里卻說,茶涼了吧?我再燒點水。徐佩蓉莞爾道,你明明是暗示我該結束了,老奸巨猾。這就是所謂領導藝術吧。

      我不是領導。聶于川搖頭。老馮才是領導。

      我不是指官位。我指的是我的心。在那里,你是領導。

      聶于川笑起來??鋸埩税?明天老馮就到了,我勸你還是早點休息。讓他意外的是,徐佩蓉并不再說什么,順從地站起,笑笑就離開了。這倒讓他有些看不透。如果是不再戀戰(zhàn),她又何必夜夜來聊天?如果是不死心,又怎會說走就走?聶于川抽了兩支煙,思緒跟煙霧似的飄忽不定。他來到大落地窗前,拉開窗簾。遠處昏黑的一片依稀就是玄武湖。他重又點上煙,深吸一口,拿起電話。

      怎么會給我打電話?沒撥錯吧。

      我也不知道。你不想聽,掛掉就是了。

      我想聽。你說吧。

      說些什么好呢?聶于川躊躇了。曖昧與真話并不兼容。他當然不能說,我有些想你了,我不想失去你,但我也不敢現(xiàn)在就得到你,所以我們只能曖昧。他聽到她的呼吸聲,仿佛月光下玄武湖上一波波蕩來蕩去的漣漪。宛如兩人就在湖畔,而她就在身邊。不知靜默了多久,他終于說,你那里看得見玄武湖嗎?

      當然,我就在窗前。她笑了笑。你也是吧。

      是啊。不但有玄武湖,還有月亮。

      徐佩蓉還在笑。聶處越來越像個詩人了。

      詩人有的,我沒有。詩人沒有的,我也沒有。我怎么會像詩人?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男人。

      男人哪。徐佩蓉嘆口氣。動情容易,守情難。動心容易,專心難。而我們的聶處呢,看不出動情,也不像動心。守情和專心就更談不上了。

      那我算什么人呢?

      她不回答,卻說你見過蓋大樓嗎?設計、施工、監(jiān)理、驗收,很辛苦的。我就像在蓋樓。我做了很多準備,很投入很仔細地去蓋。而你呢,就像是來拆樓的。

      聶于川馬上警惕起來。這才幾天。徐佩蓉的成長太快了。她的話若即若離,點破又不說破,看透并不講透,說得輕松留下沉重,這都是高手才有的作風。他換了個姿勢,認真地斟酌著。世間萬物好像突然銷聲匿跡,只有他和隔壁的她。她無非想讓他承認,他卻不肯,因為承認背后就是承諾,承諾背后就是承擔。而對承擔,他覺得還無能為力。他現(xiàn)在不想讓她離太近,但也不想把她推太遠,就在目光所至觸手可及的地方最好。困難之際可以幫幫忙,疲憊了可以解解乏,繁忙時又可以不掛念,冷落她還可以不擔心。這多好啊。

      兩人一時無語。靜謐的沉默中,聶于川終于頓悟,繼而徹底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的徘徊和痛苦并非來自曖昧,而是源于自己。徐佩蓉有光環(huán)籠罩,人人側目敬畏,在她的光環(huán)照及自身時,看似遙不可及的副處長居然到手。他是受益者,所以無法也不忍斷然拒絕她。但也正是她的光環(huán)太過耀眼,讓人看不清,深怕投鼠忌器,也怕得到之后守不住,故而自卑,故而不敢爽快接受。這就是他一直以來進退維谷的原因了。

      聶于川慢慢說,我想知道,你是為什么離婚的。他還是忍不住去問。他太想探究她的光環(huán)了。他的問題很突然,徐佩蓉愣了一下,說這很重要嗎?

      不方便就算了。當我沒問。

      其實也沒什么。他總在外邊亂搞,我受不了,就離了。不過,他的家人對我不錯。她苦笑說,他父親跟鐘廳長很熟,我調(diào)到七廳也是……

      她的話戛然而止。原來如此。他屏住呼吸,又長長地出了口氣。徐佩蓉的聲音稍微有些沙啞,也有些激動說,這都不重要,關鍵是你知道我愛你,可你愛我嗎?

      她剛才的話還沒完,她想說什么?聶于川還在衡量著。他忽然感到很悲哀,很倦怠。明明可以兩情歡悅的,但限于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他不能夠去愛,又不忍放棄,唯有尷尬地曖昧著。他只好深沉地兜圈子,說我們都吃過婚姻的苦。悲歡離合,陰晴圓缺,有太多的事情是我們根本無法左右的。比起這些,我們是

      多么渺小??晌覀兤谶@里說愛,說不愛,說不顧一切,好像天地都是我們掌握似的。

      我明白了。徐佩蓉的聲音有些氣惱。你的意思是,我們左右不了什么,所以不提結婚,但可以戀愛;不談愛情,但可以曖昧。

      婚姻讓我很辛苦,愛情也如此。如果威威的媽媽沒有死,我到現(xiàn)在可能還不知道她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就算我和你在一起了,就一定會幸福嗎?至少我現(xiàn)在還不敢確認。他說了一半真心話。他是真的不敢確認,只能把一切矛頭轉向曾受的傷害。

      所以你想慢慢確認,想慢慢來。來什么?曖昧嗎?她沉默了一會兒,大概相信了他的托詞,說你要知道,我不是那樣的女人。如果是,我根本不會離婚的。

      我知道,一切都順其自然。好不好?他說了這句,她再也沒有回答。很久了,他簡直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了,然而那邊終于掛了電話。硬冷的塑料撞擊聲落在他心里。他可以猜到徐佩蓉是多么難過,但錯不在他。如果她只是個尋常的離婚女子,他就再無猶豫。他會馬上到她的房間去。平心而論,他是愛她的,兩個人也本可相愛。但這又如何?他只能曖昧,只能等待,只能在無法估量的日子里去決定接受或者拒絕。這一切都不由他們,不是相愛就能結合。如同提拔不由自己,不是有能力有水平就能升遷。抽掉最后一支煙,他想,每個人對曖昧的理解都不同,他認為曖昧就是曖昧,而她認為曖昧是婚姻的前奏。在這個問題上,他是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者,她卻不是。這就是她痛苦的源頭。她打算退卻了嗎?他有些遺憾。其實這也沒什么,他安慰自己,只當是一段曖昧結束了吧。結束了也就結束了。曖昧本身就是生活的副產(chǎn)品,給平淡的日子添一抹色調(diào)而已。

      第二天見面的時候,兩人的神態(tài)和平常一樣。昨晚的徹夜對話像是根本沒有發(fā)生過,頂多僅僅是兩人做了同一個夢。在夢里說的云遮霧罩的話,再怎樣也是不切實際。下午,老馮匆匆飛到南京。他連機場都沒出,馬上帶著聶于川和徐佩蓉飛回省城。老馮的急切不無道理,廳里出事了。確切地說,是老任出事了。

      4

      聶于川回到六廳,老任已經(jīng)消失了兩天。有人說是雙規(guī),有人說是逮捕,有人說是接受調(diào)查??傊瞬灰娏耍虑檫€未蓋棺。在懸而未決與塵埃落定之間,許多人成了倒樹猢猻,惶惶不可終日。老馮和聶于川就是如此。老馮在廳里待了半天,見事情千頭萬緒,便借口黨校課程緊溜之乎也,躲清靜去了。聶于川沒課可上,無處能躲,考察總結也尚未完成,只有老老實實蹲在辦公室里。他敲著鍵盤,心中全是旁騖,渾身布滿雜念。就算總結寫好了,該交給誰呢?此事是老任分管,按理說該交給他。此情此景怕是不好辦。不過老任確實是命懸一線,但誰知這線是棉紗還是鋼絲繩?

      聶于川提拔得順利,雖然有徐佩蓉幫襯,有鐘廳長賞識,不過他的直接領導是老馮,老馮的直接領導是老任,說來說去逃不過老任的影子。何況老任幾次越級直接給他安排工作,廳里人都看在眼里,難免有想法。本來,一個研究生畢業(yè)、五尺高的男人,被人呼來喚去形如家狗,就是可悲;甘為五斗米摧眉折腰獻媚領導,自覺地化家狗為走狗,那更是可鄙;如果剛努力當上走狗,主人卻沒了,重新淪為野狗,可謂雙料的可恥,踢一腳還臟了鞋。以往在辦公室里坐著,不時會有人進來,笑著叫聲聶處,吸幾支煙,喝兩口茶,聊聊工作,說說天氣。老任出事之后,這里搖身一變,成了野鬼唱歌的亂墳崗,大白天都無人問津。給人打電話,明明是說公事,也被淡淡幾句應付了。聶于川有些生氣,老子臉上又沒寫“任”字,犯得著嗎?生氣之后是不安。萬一傳聞屬實,該如何應對?反戈一擊并不難,別人的目光再鄙夷也無妨,關鍵是重新歸屬的落腳點不易找到。不安之后,當然是難過。沒想到父親曾經(jīng)的痛楚陰魂不散,不請自來。一切都亂套了。他也想過請徐佩蓉幫忙。但這次出差,她是懷了多大的希望去的,歸來時卻一無所獲。她恨他還來不及,這兩天明知他的窘?jīng)r,連句關心的話都沒有。他陡然后悔起來。應該在廣州把她拿下的。鐘廳長自不待言,老錢也屢次表示看好她,拿下她,就像是穿上了防彈衣,廳里就是天翻地覆,也可以不懼了??上ё约呵芭吕呛笈禄?,居然拒絕了她。簡直是大傻。他好容易平靜了一些,有人敲門進來。他驚詫地進出一絲笑,說是小徐啊,有事嗎?

      徐佩蓉在他桌邊坐下。有些事情,我還是想跟你說一下。

      聶于川飛快地揣測她的來意。是嘲諷?是可憐?還是來挽救?難道她還愛著自己嗎?他勉強笑了笑,你說吧。一個處的,又是老校友,別見外了。

      徐佩蓉微笑。我就說嘛,你穿這件衣服很好的。她的聲音有些凄然。

      聶于川摸了一支煙,點上,笑起來。他的笑容沉重得仿佛秤砣,在臉上掛都掛不住,掉在桌面,發(fā)出鏗然的聲響。徐佩蓉顯然是聽見了,嘆口氣,說師兄,我想告訴你的是,老任就快回來了。

      聶于川強忍住沒說話,狠狠抽了口煙。徐佩蓉見他不吱聲,解釋說,我前夫回國了,他有個朋友知道一些。我和他昨天見的面。

      聽起來不像是假的??蛇@也太巧了吧。聶于川彈了彈煙灰。他說,沒事就好。她垂下頭低聲道,是啊,沒事就好。他看著她,猶豫半天,還是說你能肯定嗎?

      當然。她的頭垂得更低。他跟人聊的時候,我聽見了。不會錯的。

      聶于川這才放心。他知道她能說這些話已是不易。不過,怎么又冒出來個回國的前夫?還見面了?他安慰自己沒必要吃醋,徐佩蓉又不是自己老婆;又忍不住罪惡地想,其實就算他們不只是見面,而是上了床,做了愛,也是老一套了,又不是陌生人。想到這里,他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在吃醋,他真的愛上她了。他顫聲道,別說了。謝謝你。徐佩蓉緩緩搖著頭,并未抬起。他繼續(xù)說,我早發(fā)現(xiàn)了,你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她一下子昂起頭,有些不滿,有些委屈,有些惱怒。她說,我不喜歡你拿我跟別的女人比較。

      有比較才有鑒別嘛。聶于川笑道,就像你送我衣服,不挑挑揀揀怎么選得出合體的。

      更不像話了。徐佩蓉雖這么說,臉上卻有了笑意。連挑挑揀揀都出來了,女人真的就是衣服嗎?

      你的不同之處,是你總愛垂頭。

      垂頭喪氣而已。她笑起來。你就這點發(fā)現(xiàn)啊。

      每次見你這樣,我都有些難過。我忍不住想,是什么讓你不舒服,讓你為難,讓你想逃避。他遞過一張紙巾,示意她擦擦眼淚。她乖乖地照做,說,你放心,我不會再見他了。我以前的婆婆病了,他說一時到不了,要我去幫忙照顧一下。誰知他又過來了,還帶了一堆朋友。

      你不要再這么說了。聶于川還是說出了心里話。不過,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后別再跟他見面。好不好?

      徐佩蓉的眼淚又出來了,擦都擦不及。她歡喜地點著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你這樣肯定沒法再回辦公室了。他又遞給她紙巾,嘆息道,這樣吧,你今天就別上班了,回家好好靜一靜。徐佩蓉為難說,我也不想讓老孫、老韓看見這副模樣,可包還在辦公室啊。聶于川不假思索道,那你去某某路的某某飯店,開個房間,我辦完了

      事去找你。她的眼睛頓時睜得好大,情不自禁說今天我——他不容她說下去,把錢包遞給她,簡短地命令:聽我的,去吧。

      她走了。聶于川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徐佩蓉瞬間被拋到腦后。老任居然還能全身而退,可見其資本雄厚法力無邊。鐘廳長想搞好工作,少一個有實力的對手固然可喜,但多一個能辦事的搭檔也算不錯。徐佩蓉的信息很及時。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要靠指南針。現(xiàn)在徐佩蓉就是他的指南針。謝天謝地謝人,他知道該怎么做了。

      從鐘廳長辦公室出來,聶于川自覺兩腳生風,心曠神恰。他再不流連,直奔賓館。可舉手敲門之際,他又猶豫了。他很清楚進去后會發(fā)生什么。作為離婚少婦,她長相不錯,身材尚可,有經(jīng)驗,懂配合,算得上是個尤物。剛才在鐘廳長那里,他嘴里在匯報,眼前卻總是浮現(xiàn)出一個男人壓在徐佩蓉身上的畫面。他們在不停地翻滾,不停地呻喚,男人興高采烈,女人心滿意足。那個男人的臉時隱時現(xiàn),時而是他,時而是一個陌生的面孔。徐佩蓉顯然愛的是他,不是那個男人。但躺在她床上、享受她肉體的倒是后者。他在鐘廳長辦公室里竟然堅硬了起來。按理說他已經(jīng)過了沖動的年紀。但是,他又實在找不出繼續(xù)克制沖動的理由。他已經(jīng)克制太久了。即便要順其自然,也該發(fā)展到這一步了。他的手指終于按在門上,那聲動靜又短又輕,像是一枚樹葉伏落于地??删褪沁@個瞬間,門開了。徐佩蓉淚流滿面地站在門口。她說,我一直在看著你,我知道你一定會敲門的。他不再說話,攔腰抱起她,直挺挺地走進房間。她倒在床上嬌喘,他粗魯?shù)貏內(nèi)ニ囊路?,隨手扔在床邊。一切都很順利,很自然。她很快衣不遮體了。她慌亂地叫著不要,不要。聶于川壓了上去。最后一個關口,徐佩蓉猛地攔住他的手,死死護住了下身。他的雙眼血紅血紅,兇狠地盯著她。她喃喃地說,對不起,今天不行。

      為什么?聶于川野獸般低低地吼著。

      她眼角飄著淚,羞慚萬分道,來那個了。不信你看。

      他掰開她的手,難以置信地看去。果然如此。他張大嘴,只是不知該放聲大笑還是放聲大叫。多可笑的事啊,簡直像某種行為藝術。難得有適合的鋪墊,適合的情調(diào),適合的環(huán)境;難得他已決定接受,她也執(zhí)意付出。可老天偏偏不許,大筆一揮,統(tǒng)統(tǒng)抹殺掉了。錯過今天,什么時候才有如此天衣無縫的機會呢?然而生活就是這樣,一切都是這樣。人太脆弱了,再精心的安排也敵不過一個小小的意外。在冥冥的主宰面前,他和她唯有俯首帖耳的份兒。

      老任回來之后,一舉收復了所有失地,老錢處于戰(zhàn)略防御態(tài)勢。老馮結束了黨校學習,不久就榮升黨組成員。但是也不夠完美。他沒能當上副廳長,只是助理巡視員。當然這都是大家的揣測,大可一笑置之,并不能當真。無論如何,老馮一走,聶于川就順理成章地主持了八處的工作。而且鐘廳長對他暗示過,八處是核心部門,處長一職不會空懸太久,只要時機成熟,他就是七廳最年輕的正處長。一開始他還覺得這太突然,但想到徐佩蓉和鐘廳長的關系,又覺得這很正常。徐佩蓉當然有她接近鐘廳長的渠道,她既然能在關鍵時刻拉他第一把,就會有第二把,第三把。他沒有去問她,她也沒有邀功。曖昧的人彼此付出,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他雖說還是副處長,畢竟是在主持工作。老陳作為八處出去的老同志,送來一輛車作為祝賀,說是借給處里便于開展業(yè)務。車在設計院名下,各種支出自然由陳書記負責。處里開會,不再一人之下四人之上,也可以發(fā)號施令了。然而聶于川還算年輕,還要奮斗,還有空間。副處長和正處長,仿佛一低一高兩個臺階。主持工作好比穿上了高跟鞋,雖然位置不變,高度卻有了。不過高跟鞋穿著并不舒服,走起路一搖一晃,仍不如腳踏實地的感覺好。要想實實在在地上一個臺階,就要低調(diào)。低調(diào)是門學問,內(nèi)涵很多,外延頗廣。比如用車方便了,就得多想想處里的同志。小李和女朋友避孕失敗,不得不結婚,聶于川就安排車輛接他的準岳父岳母來省城。在曖昧上更要低調(diào)。況且徐佩蓉也主動提醒他,要注意形象。什么是形象?機關男人的好形象,無非是有人緣,有能力,作風正派。大概女人對不正派的事都很敏感,徐佩蓉也不例外。她對他的人氣和水平并不擔心,而他正派與否,說到底還是取決于她。

      那天之后,聶于川對曖昧有了新的升華,再沒有跟徐佩蓉有過什么親密接觸。兩人的曖昧純潔得宛如空氣,而空氣是不可或缺又無處不在的。他想,高手也需要不斷進步,也需要發(fā)展,總是停留在原地,早晚會被超越。在他心里,如果說徐佩蓉以前是對手,現(xiàn)在則是伙伴。和對手是你死我活,與伙伴是共同進步。何況她的成長也很快。她已經(jīng)默認了聶于川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熏陶日久,徐佩蓉誤以為他是精神戀愛的信徒,為了不被瞧不起,她也努力成為高雅的柏拉圖一黨。顯然她是錯的。高中生都知道客觀規(guī)律有其普遍性和特殊性,聶于川對她精神戀愛,不代表對別人也是。和久違的蘇一文通電話一個多月后,他果斷地策劃了一次飯局,理由是她幫忙讓徐佩蓉表弟吃上了財政飯。本來要帶徐佩蓉去的,偏巧她不舒服,就未能成行。這就省去了他和蘇一文之間的一切繁文縟節(jié)。兩人默契地直奔主題。云收雨住之后,蘇一文細細地幫他擦拭,還是熟女懂得體貼。聶于川想,按說徐佩蓉也不小了,就不如蘇一文懂。

      蘇一文慧眼如刀,見他閉目不言語,笑道怎么,想你的小朋友了?給我說說她。聶于川一笑,只說她姓徐,是同事,離過婚,30歲了。徐佩蓉的背景他沒說,因為蘇一文也是高手,他唯恐她笑他吃軟飯。

      好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是個老婆的苗子。對了,你準備什么時候再婚?

      再等幾年吧。你不是也閑著。

      我快結婚了,也就是今明兩年吧。

      聶于川好奇心大起,追問新郎是誰。蘇一文平平淡淡地說,是三廳的老廳長,年齡到站退居二線,不是人大就是政協(xié),老婆去年不在了。聶于川諂笑說恭喜老姐姐梅開二度花正艷,春風又綠江南岸。蘇一文笑著打了他一下,說他可能管七廳這個口,需要幫忙別客氣。聶于川一愣,這倒是個意外收獲。他自然不會客氣,對老新郎,對蘇一文,都不會客氣。

      時候不早了,聶于川準備告辭。蘇一文忽然道,別對你的小朋友太苛刻了。你奔四的人了,也別嫌棄人家離過婚,差不多就娶了人家吧。聶于川一邊穿衣服,一邊笑道老姐姐挺會關心群眾的。蘇一文嘆口氣,說你就是沒正形。女人是等不起的,過了三十歲,比二十多歲更嬌嫩,說話間就要枯萎。這個年紀的女人,想要不靠一紙婚書而抓住一個男人,尤其是你這樣的男人,太難太難了。小徐她不傻,她知道的。

      聶于川的動作停下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老姐姐,你覺得她適合我?

      我最適合你,可你要我嗎?蘇一文笑起來。聶于川賠著苦笑。蘇一文說,你我這個年紀再結婚,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沒什么適合不適合的。小徐需要的,只是兩個人在一起。你需要的,是一個能孝順老人,會教育孩子,出得廳堂人得廚房的女人。既然給予對方的都不困難,何苦這么拖著?你別忘了,女人的青春最不易

      留,你把人家青春的尾巴都耽誤了,小心遭報應。

      蘇一文最后一句話讓他很震撼。她是個飽經(jīng)風霜的女人,與自己并無利害沖突,而且有過肌膚之親,她的忠告應該沒有歹意。他開車回家,一路上都在沉思。思緒像催租的悍吏,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到老家屬院門口,他停下車,點上煙,靜靜地抽著,心煩意亂地抽著?;蛟S蘇一文說得不錯,他再曖昧下去,的確要遭報應的。徐佩蓉夠不錯了,擁有背景卻毫無優(yōu)越感,甘受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冷落也行,曖昧亦可,還能主動提醒他注意分寸,別做傻事。一次聶于川生病在家,徐佩蓉借口來送文件,實際上是看望。父親得知她就是耳熟能詳?shù)男炫迦?,非要留她吃晚飯。徐佩蓉大顯身手,做了一桌子菜。騰騰熱氣,濃濃飯香,父親、母親和威威都吃得神清氣爽。母親甚至當面要求他送她回家,全然不理他還在咳嗽?;丶衣飞希炫迦匾恢睊熘⑿?,一點城府和掩飾都沒有了,眼角還有些許淚花。從此一到放假,父親母親就讓他請小徐來家里做客。而她每次都不忘給威威買玩具買衣服,給老人帶補品帶禮物。幾回下來,居然討足了一家老小的歡心。想到這里,聶于川不由得笑了。他把煙頭扔出去,隨手擰大了電臺的音量,靠在椅背上。

      到底是不是走出這一步呢?他還是有些猶豫。他畢竟只是個主持工作的副處長,離處長的目標還剩一步之遙。如果提了正處之后再結婚,就完美了。而且七廳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夫妻雙方不能在同一單位,真要是結婚了,徐佩蓉怎么安置?無論在何處落腳,她自然都無怨無悔,可為了今后的生活,總不能安排得太差吧?廳里既有成規(guī),打破了難免惹人非議,也背離了低調(diào)的原則……

      電臺忽然發(fā)出一陣粉絲的尖叫,暫時中斷了他漫無邊際的思路。周杰倫跟著唱了起來:

      該不該擱下重重的殼

      尋找到底哪里有藍天

      隨著輕輕的風輕輕地飄

      歷經(jīng)的傷都不感覺疼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待陽光靜靜看著它的臉

      聶于川懷疑這首歌是不是專門唱給他的。該不該擱下重重的殼。太形象了。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太貼切了。此情此景,此曲此歌,仿佛腳氣病人背著人使勁摳著腳指縫,又解癢又自在,舒爽無比。原來重重的殼與往上爬并不矛盾,而且彼此依存,互為因果。聶于川想,看來自己又要進步了,不但曖昧上要進步,工作上也要進步。

      蘇一文的婚期很快就到了。時間是元旦。選擇在公歷新年伊始辦喜事,越發(fā)顯得一對新人大公無私?;檠绮⒉豢鋸?,只邀請了信得過的人,總共不過五六桌酒席。聶于川有幸被邀,自然受寵若驚,因為在場的除了新娘,似乎只有他還是處級干部。老新郎挨桌敬酒的時候,蘇一文特意給他介紹聶于川,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小聶,在七廳八處工作。人很年輕,已經(jīng)主持工作了。老新郎笑笑,說你們鐘廳長是我小妹妹,你既然是小蘇的好朋友,以后常來家里坐坐。聶于川聽見這話,喝死在當場的心都有了。蘇一文揶揄地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畢竟四十歲的人了,她沒有穿得大紅大紫,簡簡單單的一身水紅色中式夾襖,腰身收得很好,中年女人的風致顯露無遺。聶于川遺憾地想,可惜結婚了,今后只能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婚禮是在周六,宴請已畢,聶于川還要回廳里加班。關于那個大項目的報告幾經(jīng)修改,又請省政府的幾位大秘把了關,估計最后完善一下就可以上報了。聶于川折騰了一個下午,終于大功告成。這份報告前后歷時四個多月,要說貢獻,他算是居功至偉,不過至偉也就至偉,萬不可自傲。還是得低調(diào)。省里一旦批下來,廳里自然會論功行賞。老任、老錢、老馮都跟他說過,項目上馬后,他就是管委會里管基建的副主任,好幾個億的大工程,基建是重中之重,這不正是領導關懷嗎?有付出未必就有回報,但不付出肯定沒有。聶于川握著厚厚的一沓文件,像握著自己的后半生,澎湃的心潮急于找人分享。電話剛一接通,徐佩蓉就說,你猜我在哪里?他快活地說猜不到。她笑著說,我領著威威逛商場呢。聶于川心里一暖,說你們玩兒吧,我得再加會兒班。晚上一起吃飯。

      徐佩蓉的成熟讓聶于川刮目相看。他已經(jīng)做好了提拔正處就結婚的準備,而她卻久已不提什么愛不愛、結婚不結婚之類幼稚的話題了。好像她默認了兩人曖昧的狀態(tài)。這么長時間了,他那點態(tài)度和底線,她了解得很清楚,反倒放心。他不馬上挑明,她就不去強迫;他不急于結婚,她也聽之任之。他要曖昧就隨他,只要他不跟別的女人曖昧就好。她和他同一部門,辦公室一墻之隔,他每天在干什么,應酬時都有誰,應酬后去了哪兒,她都能洞若觀火——只要她想。即便沒有具體的承諾,缺乏婚姻的保障,她也有信心把他牢牢地拴在身邊。經(jīng)過漫長的磨礪,進出無數(shù)個關口,徐佩蓉也算是高手了,這都是他逼出來的。日子一久,廳里人都看得出他和她的關系。其實在她還是新手時,熱情不懂遮掩,出招大開大合,大家就有所覺察,私下里也有過非議。好在徐佩蓉她來頭特殊,他行事低調(diào),兩人又都是獨身,郎情妾意的事情誰也不好說什么,只是覺得她有點過于奔放,不太合綱常。發(fā)展到今天,大家已不再關心他們是不是在相好,而是揣測他們什么時候結婚。道理很簡單,聶于川不是同性戀,也不是柳下惠,肯定早已得手。既然睡都睡了,人家條件也不錯,為何吞吞吐吐不肯結婚?難道是玩弄?這就牽涉到道德和作風問題了。如此一來輿論風頭陡然勁轉,倒是聶于川勢成騎虎,仿佛拼酒時不得不含了一大口,吐又不便吐,咽又咽不下。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得了,天下就得了,區(qū)區(qū)一個老男人,還怕得不到?徐佩蓉當然明白這些,就越發(fā)有信心。她也滿心希望他能夠再上一層樓,雙喜臨門的事情誰不憧憬呢?

      春節(jié)過后,省里的批復正式下來。七廳上下群情歡動。接著就是學習批示,領會精神,組織動員,統(tǒng)一思想,常規(guī)流程過后,管委會正式成立。聶于川不負眾望地兼了副主任?;ㄒ潦迹Φ貌灰鄻泛?。徐佩蓉當仁不讓,舍我其誰,自覺做好后勤。以前和聶于川父母打電話,她都要躲到樓梯間去?,F(xiàn)在不必了,在辦公室里就可以。老孫長嘆幾次后,也就懶得再去感慨,就是摔茶杯又有屁用?還是打打乒乓球,鍛煉鍛煉身體更實際一些。徐佩蓉沒有孩子,出于母性,對威威很上心。跟老韓議論的話題也從做頭發(fā)、買衣服、購物,轉為孩子健康、學習等等。一次辦公室里沒人,老韓忍不住問她什么時候結婚。徐佩蓉既不否認又不承認,只是搖頭笑笑說還早呢,又不是沒結過,跟多稀罕的東西似的。老韓笑個不停。妙就妙在兩人并沒說起男方是誰,老韓沒問,她也不說。因為老韓覺得無須問,她也認為不必說。反正都知道就是聶于川。

      到了五一,基建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省里下來視察,帶隊的正是蘇一文的丈夫。這種場合,廳長們自然是全程陪同的。老新郎對聶于川還有印象,有意當著眾人問了他幾句,聶于川的回答也很到位。看得出,廳長們對他的表現(xiàn)很滿意。廳里已經(jīng)在研究八處的正處長人選了,老新郎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得再好不過。又過了十幾天,

      老任把他叫了去。老任主管人事,進門之際,聶于川幸福得兩腳發(fā)軟。應該是代表組織談話了。談話之后,就是考核,然后是公示。公示結束,正處就到手了。正處到手,就該結婚了吧?

      老任倒是四平八穩(wěn),問了問最近的工作,表揚了一番。聶于川的態(tài)度謙虛而低調(diào)。老任并沒馬上進入主題,話鋒一轉,說你是不是認識蘇一文?六廳的。

      認識,還挺熟的。以前一起下過工作組。

      老任點點頭。蘇一文的丈夫,就是前些天來視察的領導,專門跟我提到了你。讓我對你多關照。

      聶于川不敢多說話,只是欠了欠身子。熱血洶涌流遍周身上下。

      老任說,你和你們處里的小徐,關系怎么樣?

      聶于川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斟酌了幾秒鐘,他說,挺好的。

      小徐以前的愛人回國了,你大概知道吧?當然,小徐對他有意見,不然也不會離婚。事情都要向前看,現(xiàn)在他提出來復婚,小徐卻不同意。我跟他是朋友,他就托我做做工作。我想這種事情,我不太好出面。你是小徐的領導,也是朋友,所以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做做她的工作。勸和不勸分嘛,能破鏡重圓,也是功德。

      聶于川盯著腳尖,他想說,操你媽。

      廳里對八處的工作很重視,八處是重要部門,正處長也不能老空著。你主持工作這么長時間,也該動一動了。小聶你前程遠大啊。

      接下來的話,聶于川統(tǒng)統(tǒng)聽不見了,只看見老任嘴唇一張一合,時笑時靜,像極了打盹的河蚌。出了門,他連路都走不穩(wěn),重心時而倒向這一邊,時而倒向另一邊。好容易回到辦公室,他拼命抽了幾支煙,定下神來,給蘇一文打電話。他現(xiàn)在也只有打給她了。

      蘇一文默默地聽后,說弟弟你別著急,有什么想法也別表達出來,老姐姐幫你打聽打聽。對了,你告訴我小徐的名字,什么時候離婚的。

      聶于川看著電話,像看著生死簿,眼神寸步不離。一個多小時過去,他抽煙抽得嘴都麻了。電話剛響,他就閃電般地拿起,卻一句話也說不出。蘇一文略帶指責地說,你早跟我講就好了。這種事,你跟我還隱瞞什么?

      聶于川哆哆嗦嗦地點煙,怎么點也點不著。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徐佩蓉的前夫如此有背景,這就是她曖昧不明的一切。一開始,鐘廳長們的確是打算讓他接處長,可他和徐佩蓉正曖昧著,而她和前夫一家的關系,誰都吃不準,也可以說是曖昧。有兩種曖昧已是復雜,偏偏老任這次出事,她前夫馬不停蹄地回國,一番運籌之后,成功將他撈上岸來。老任深知她前夫對徐佩蓉舊情難舍,雖已離婚,卻似乎不愿她再跟別人好。出于知恩圖報,老任先是找到徐佩蓉,婉轉地建議她跟前夫見面,交往,重新了解,說不定還能復婚。徐佩蓉當然是一口拒絕,也當然不會告訴聶于川老任的好意。老任見徐佩蓉無動于衷,索性直接找聶于川攤牌。

      蘇一文說,你打算怎么辦?

      聶于川只知道沉默。蘇一文不追問,也沒掛電話,就那么靜靜地等著。事情其實很簡單。老任在他這里得不到答復,自然會去找鐘廳長。鐘廳長也無法核實真?zhèn)巍@種曖昧的事,找誰核實去?于是局面馬上明朗了,那就是他斷然做不得正處長。投鼠忌器,每個人都會考量考量,何況是廳長們,何況是提拔。

      聶于川終于說,我不要正處長了,我要結婚。

      蘇一文笑了笑,說我知道你肯定會這樣,我替小徐謝謝你。你也別太灰心,我給我老公說說,看能不能幫忙挽回一點。

      謝謝老姐姐。我知道了,我會泰然處之的。

      話雖然這么說,放下電話,聶于川還是掉了眼淚。他一邊擦,一邊去把門反鎖上。不料淚水越擦越多,越擦越密。他實在是真的難過。不知是太看重這個正處長,還是即將到手又驀然失去的落差,抑或是一番辛苦,八處的工作有目共睹,到頭來居然成全了別人,這讓他一時難以承受。在他的概念里,正處長一到手,就和徐佩蓉結婚,再不曖昧了??涩F(xiàn)在所有遽然已是空想。整整一個下午,他坐在辦公室里,誰的電話都不接,誰來敲門也不開,就那么坐著,像個得道的高僧。他隨便挑了篇新聞,一字一句打了起來。新聞很快打完,就全部刪除,再打一遍。不知打了幾個回合,他的腦子才慢慢恢復正常。他把新聞打印出來,團成一團朝天空扔去。紙團落下,砸倒了桌上的相框。那是項目開工時管委會的合影,鐘廳長、老任、老錢、老馮都在,他也在。大家一團和氣,都戴著橘紅色的安全帽,像一盞盞欣欣向榮的火苗,映得一張張笑臉如火如荼。那個時候,他是多快樂,多驕傲,多飄飄欲仙。不過幾個月后,一切已恍若隔世。錯過了這次提拔,雖說不至于萬劫不復,至少是個慘痛挫折。好像跋涉萬里終于找到了心愛的女子,卻看見她正歡天喜地地跟人洞房花燭,還得笑著送上祝福。那份失落,那樣不堪,那么不值得。

      敲門聲又起,徐佩蓉小聲說著,聶處,聶處——于川,你在嗎?

      聶于川長嘆一聲,站起,開門。徐佩蓉進來,詫異地看著他。抽了這么多煙?你怎么了?都下班了,一個下午都沒見你出來。

      他沒說話,冷冷地反鎖了門。她還在說,威威奶奶的中藥快沒了,我給她買了一些,記得帶上……

      聶于川突然粗暴地抓住她,朝辦公桌那兒推。徐佩蓉驚愕地看著他,傻住了。他一直沉默,手上的力度絲毫不弱。他把她推倒在辦公桌上,翻起她的裙子。沒有任何前奏,沒有一點鋪墊,他和她都毫無準備,就進入了。徐佩蓉死死地咬著自己的手指,淚流肆意,她一時猜不透他何以如此,但一聲不吭,也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著。他的動作很劇烈,撞擊力把整個桌子都撼動了。文件、報紙、筆筒、煙灰缸,桌面上所有的東西都隨著戰(zhàn)栗起來。他的目光落在合影上。鐘廳長、老任、老錢、老馮,一個個都在笑,開始笑得一本正經(jīng),后來都繃不住了,捧腹大笑,前仰后合,全然不像一群廳局級干部。他們不約而同地從合影里走出來,圍著聶于川和徐佩蓉,吸著煙,在熱烈地討論什么,對他的動作評頭論足,聲音很大,笑語喧嘩,好像還有人鼓掌。照片上只剩下他一個人肅穆地站著,身邊空空蕩蕩,橘紅色的安全帽扔了一地,好像四處都在燃燒。聶于川閉上眼,不敢去看火堆里的自己。他還在撞擊著。這是兩人的第一次。然而他們都疑惑是不是第一次。在以往曖昧的日子里,在兩人的幻覺中,已經(jīng)不知這樣多少次了。他們有過太多的機會,比現(xiàn)在好得多,有情調(diào),有氣氛,有準備??伤鲃?,他太精明,兩人都在得失之間一步步精心算計著,試探著,退縮著。如今不再曖昧,忽然變成真的,難免有些恍惚。周遭猛地安靜下來,不知是廳長們都走了,還是都又回到了合影照片里。他抖著雙腿,覺得地板也在抖動,整棟大樓都在抖動,整個城市全在抖動。大地上所有的建筑物高高地顛起,又落下,再顛起。就在最高的一次起伏的頂點,一切歸于平靜。他抱起徐佩蓉,把臉深深地埋進她懷里,無聲地痛哭。

      5

      周一下午,八處開例會。處長老孫傳達完文件,又說,廳辦處長老文的兒子結婚,大家都是處里老人了,還是照老規(guī)矩吧。老韓乜斜他一眼,說,以前你可是最討厭集體湊份子。老孫

      笑起來,說俺老孫不是當上處長了嘛。小聶、小徐的手續(xù)辦完了?

      聶于川笑了笑,說正在辦,你看她還湊嗎?

      老孫想了想,說還是算了吧。想想也有意思,去年給三處的老周湊份子,她剛來八處,今年就走了。老韓說,那是好事!小徐不去設計院,和小聶怎么結婚?也不知道誰定的這么個破規(guī)矩,真不是東西。大家都笑起來。

      回到辦公室,聶于川馬上給徐佩蓉打電話,匯報了湊份子的事。他對徐佩蓉日漸依賴,好多事情都先向她討主意。徐佩蓉笑了笑,說那還給咱省了幾百塊呢,好事。他又給蘇一文打電話,說接到了省委黨校處長班的入學通知,特意向她和老新郎表示感謝。蘇一文客氣一番,說經(jīng)歷些挫折不是壞事。他說,老姐姐為我做得太多了。不是姐夫幫忙,怎么會提拔老孫?如果派了個年輕的處長來,我還有出頭之日嗎?

      蘇一文笑著說,其實還是鐘廳長關心你,老孫再有幾年也就退了,慢慢等吧。停了一下,她又說,情場得意官場失意,看來你和小徐的好事近了。真的,我很羨慕小徐。不是誰都能像你這樣。我沒看錯你。聶于川掛了電話,微微一笑。不過是再等幾年而已。他還年輕。

      蘇一文的判斷不錯。老任攤牌那天晚上,聶于川沒回家,去了徐佩蓉家里。可能是下午的交歡過于突如其來,當晚的纏綿就顯得從容不迫。赤誠相見后,他發(fā)現(xiàn)原來她也是熟女,她知道的并不比蘇一文少。第二天,兩人一起上班,雖不便牽手,但彼此眉宇間的牽掛卻難以敷衍。下班后等班車,大家聚在一起閑聊。老韓更年期仍然未過,目光依舊敏銳,發(fā)現(xiàn)了人群里的徐佩蓉,馬上問道,小徐你搬到老家屬院了?許多目光或善意或火辣地扎過來。徐佩蓉臊得無地自容。聶于川笑著解圍,今天威威過生日,非要他徐阿姨也去。這句話曖昧到了頂點。大家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像是領導結束講話后全場起立鼓掌。那天還真是威威生日。晚飯后,他奉一家老小之命送她回家。走到老家屬院門口,她忽地停住,一步也走不動了。聶于川從后邊拉住她的手,笑道,你怎么了?

      你是有意的。她垂下頭,說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不開車,非要坐班車了。

      你是說這個啊。聶于川握著她的手,兩人細步走著,手再沒分開。這么長時間了,都快一年了,不能總是曖昧呀。你說,我們什么時候結婚?

      她還是垂著頭,眼淚撲簌簌掉下來。聶于川握緊她,說你看是等新處長來了辦,還是現(xiàn)在就辦?她撲哧笑出來,說真好笑,這有聯(lián)系嗎?

      晚上九點多的省城,路面還是熙熙攘攘。一輛公交車駛過,燈光晃得他們不約而同地放慢腳步。她忽然說,若不是你受了委屈,肯說這些話嗎?他打了個寒戰(zhàn),好久才說,我父親跟我說過,我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都可能隨時失去,果然應驗了。所以我想抓住一個不容易失去的。想來想去,身邊只有你。

      她又垂下頭,說我有些害怕,如果沒發(fā)生這件事,如果是你提拔,你是不是還打算跟我曖昧下去?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的話?悲歡離合,陰晴圓缺,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我們無法左右——

      徐佩蓉氣惱道,這個時候了,你還說不能左右!還想曖昧嗎?

      不是的。聶于川笑起來。既然無法左右,那我們就接受好了。不過,我記得你早就說過你愛我啊,現(xiàn)在變了嗎?她笑著不回答,只是使勁地掐了掐他的手心。

      此后不久,老任找老孫談話,宣布了組織的決定。其實老任對這個決定也不滿,他有自己推薦的人選,卻被鐘廳長否決,力薦老孫。老任開始想不通,后來也明白了。他生生放倒了聶于川,已是勝利;再推薦人,自然不會通過。得隴望蜀,也僅僅是望而已。老孫聽了決定,有些好笑,誠懇道,任廳長,我也是老同志了,這么開玩笑不妥吧。

      老任正想將成人之美的義舉歸到自己身上,聽見這話氣得一笑,準備好的全忘了,正色說,老孫,我是拿這種事開玩笑的人嗎?你做副處調(diào)這么長時間,有能力,有資歷,有水平,比誰差?早該提了;要有自信嘛。

      老孫嘟囔著,八處一直是小聶主持工作。

      八處是七廳的八處,是組織的八處!你是組織任命的處長,有什么好顧慮的?文件下來,我親自去八處宣布,你就好好準備一下,對將來的工作要有個整體的想法……

      沒等老任說完,老孫兩只老眼已經(jīng)蓄滿淚水,需要泄洪了。他緩緩站起,喜不自勝地說,是真的?是真的,真是真的。老任瞠目道,老孫,你說什么?老孫摘掉眼鏡擦淚,邊擦邊說,真是真的。然后連連鞠躬,說謝謝任廳長,謝謝任廳長。老任呆呆地看著他出去,好半天冒出一句,怎么會提他!

      老孫一路小哭,走廊里、電梯里遇見同事,不分男女就說,真是真的,你知道嗎,真是真的。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以為他精神錯亂?;氐睫k公室,小哭已成號啕。當時只有老韓在,而她趁沒其他人,正按著報上講的乳房保健操給自己做保健。老孫驀地闖進來,蹲在地上,淚雨繽紛。老韓羞憤怒目道,不會敲門嗎?老孫不理她,號啕繼續(xù),仿佛清白之軀剛剛慘遭蹂躪。此事經(jīng)老韓之口傳遍全廳,成為美談。奇怪的是鐘廳長對此微微笑過,不置一詞。此后又過不久,一個聚會上,鐘廳長意外遇見了徐佩蓉的前婆婆。前婆婆對前兒媳贊不絕口,說離婚是自己兒子不爭氣;雖然離了,但小徐跟自己親閨女一般,還要鐘廳長幫忙找個好歸宿。鐘廳長后悔不迭,對老任謊報軍情憤懣不已,但也晚了。文件已下,正處已提,老孫雖無才能,但也無過錯,哭都哭過了,人也丟過了,不好再弄下來。好在不得不下賭注時已有所鋪墊,老孫過幾年就退了,不至于將聶于川的前途徹底賭進去。廳里又提拔徐佩蓉為副處,到設計院當副院長。聶于川酸酸地開玩笑,說我的正處長沒了,你倒是升了,多好笑的事。徐佩蓉不答理他,她有的是事情去忙。一邊調(diào)動工作,一邊還要看房子、搞裝修。驗收那天,聶于川有事來不了,她一個人去了。許多人都認為是聶于川遭遇沉重打擊,這才萬念俱灰,賭氣結婚。她雖不這樣想,但其實何嘗不是如此?正處長的意外落空成全了她,腰斬了曖昧。如果沒有此事,兩人都不知道還要曖昧多長時間,將會耗去多少歲月。他和她都在為自己打算,只不過她一心要嫁給他,他一心要曖昧下去??赡芾咸炀蜑槌扇?,讓他唾手可得的正處長毀于一旦。徐佩蓉不經(jīng)意間成了曖昧高手。她的一步步運籌帷幄,一點點精心算計,費盡如許周折,卻全不如一次可笑的官場變局。她并未意識到這是上天的眷顧。她只覺得一切都順理成章。于是,她指了指墻上的掛件,斷然說這個不對,這里將來要掛結婚照的。

      工頭不滿地哼了一聲,招呼著工人上來。徐佩蓉不去管他們,兀自看著墻上并不存在的結婚照,幸福而曖昧地笑了起來。

      責任編輯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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