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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悼亡,也是寫給自己陳姑娘,你的柔情我永遠(yuǎn)不懂

      2009-09-15 11:51:04章詒和
      博客天下 2009年23期
      關(guān)鍵詞:陳琳花生米電話

      ■文/章詒和

      是悼亡,也是寫給自己陳姑娘,你的柔情我永遠(yuǎn)不懂

      ■文/章詒和

      陳姑娘把歌唱到黃泉路上,把愛弄得血肉橫飛。萬不想,陳琳成名曲中的兩句歌詞,像讖語一樣應(yīng)驗(yàn)了。

      11月11日,北京星光現(xiàn)場,陳琳的生前好友與工作伙伴日夜趕工奉獻(xiàn)了一場演唱會,替陳琳實(shí)現(xiàn)生前夙愿,也送陳琳最后一程。

      2009年10月31日,我剛由烏魯木齊返回北京,就得知歌手陳琳自殺的噩耗。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就是我認(rèn)識的“陳姑娘”。看到報紙刊出的照片,無可回避了,亡者就是陳琳,就是我的陳姑娘了。

      除了陳琳的前夫沈先生,幾乎沒有人知道我認(rèn)識她,且是朋友。幾天后,沈先生發(fā)來短信,說希望我能在她的追思會上講幾句話,讓它隨著歌聲飄入天堂。我回復(fù)道:我會以文字的方式來表達(dá)。

      從死訊傳來至今,我的心一直很不平靜,很想寫兩句。是悼亡,也是寫給自己的。因?yàn)椋朗撬腥艘恢碌臍w宿,早晚而已。

      記不清是哪一年,我到望京小區(qū)看望由重慶來的學(xué)者王康??腿颂嗔?,多到誰也不認(rèn)識誰。夜幕降臨,大家圍坐在幾乎望不到盡頭的長桌吃飯。突然,一個年輕女士把眾人排開,一定要擠到我的旁邊。

      她坐下了,微笑著自我介紹:“我叫陳琳?!边@名字太平淡了,平淡到和她身上那件白布襯衫一樣。

      旁邊的主人做補(bǔ)充:“陳琳是流行歌手,挺有名氣的,我們重慶人?!薄拔医姓略r和,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工作?!薄罢吕蠋?,我知道你。讀過《往事并不如煙》,多好的書哦!”

      吃驚不小,一個流行歌手能讀羅隆基,看史良,琢磨儲安平?“真的嗎?我非常感謝?!闭f罷,埋頭吃飯。只顧和王康說話,便也不怎么注意她。

      沒幾分鐘,我發(fā)現(xiàn)陳琳的位置空了,人呢?畢竟我和劇團(tuán)、戲班打過多年交道,知道演員的情感狀態(tài)。我放下筷子,跑到衛(wèi)生間。果然她在那里,把臉埋在盆池,用手不斷撩著自來水,沖洗自己的眼睛。她在流淚,在痛哭—“陳姑娘!”我輕輕地叫著。

      回轉(zhuǎn)身,眼里掛著淚,臉上全是水,非??蓯?。她說:“啊,陳姑娘,多好聽!章老師,你以后就叫這樣我吧。”之后,她向我解釋,自己喜歡哭。高興,要哭;難過,也要哭。現(xiàn)在哭,是高興,因?yàn)橐馔庹J(rèn)識了我。

      我說:“你太年輕。成熟的藝人,都不這樣?!?/p>

      “我不年輕,都三十多歲了?!?/p>

      我們一起回到了餐桌。重慶的菜,太辣。我能吃的只有放在眼前的油炸花生米。不一會兒,手機(jī)響了,臨時有事。只得匆匆告辭。

      等電梯的時候,陳琳跑來,說:“章老師,能把你的手機(jī)號碼給我嗎?”

      就這樣,我們手機(jī)短信頻繁。她一天能發(fā)送十幾條,每一條的落款都是:陳姑娘。

      一天,陳琳來電話,說:要送我一件小東西,而且是我最喜歡的,還是她親手做的。一下子懵了—自失去所有親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是我最喜歡的?我們約定在友誼商店的咖啡廳碰面。陳姑娘來了:旅游鞋,運(yùn)動服,布挎包,素面,短發(fā),任誰也猜不出她是個有些名氣的歌手。

      她說,自己早到了,不過是坐在汽車?yán)锏任?。我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她只喝礦泉水。話沒說上兩句,她就從挎包里取出一個塑料口袋,打開口袋,取出一個日式小陶碗。雙手遞到我的眼前,說:“章老師,你打開看看吧?!?/p>

      揭開碗蓋:五香花生米,裝得滿滿的。頓時,我聯(lián)想起在望京小區(qū)餐桌上,只吃花生米的情景?!瓣惞媚铮氵@樣用心,我該如何謝你?”

      后來,我拿一條英式圖案的絲巾以為回贈。她鬧起來,說禮物太貴重,自己所贈不過是一碗花生米罷了。因?yàn)椴还?,是絕對不能收的。不容分說,我把丁香紫顏色的圍巾繞在她的脖子上,讓她自己去照鏡子。說:“不好看,管保退貨?!?/p>

      她乖乖地去了,笑嘻嘻回來。紅著臉說:“真好看呢?!蔽液芨袆?,她性情率真,稱她為姑娘,是叫對了。

      我們多次在咖啡廳碰面。陳琳送我的光碟,里面是她的演唱專輯。她還告訴我,在學(xué)習(xí)英文,幻想著能去美國專門學(xué)習(xí)流行音樂。

      自打聽說我是一個人生活,陳姑娘就一百個不放心了。天天短信問,我早餐吃了嗎?午餐吃的是啥?晚餐準(zhǔn)備好了嗎?我被盤問得像個罪犯,一日三審。一天,她打來電話。說,馬上開車來接我,家里燉了一鍋雞湯,鮮死了。

      她把丈夫介紹給我。沈先生很客氣,將華麗敞亮的客廳讓給我倆聊天,自己則躲進(jìn)書房去了。家中的擺設(shè),簡單卻不失精致,角落里有高爾夫球桿、網(wǎng)球拍。我覺得,陳琳的生活過得已經(jīng)很爽了。

      不久,在無意中得知我的腳“崴”了。這下子,她比我急。非拉著我上她家去住幾天。說,有個好按摩師等著呢!

      一次,我們談到子女對待父母的問題。她講出自己多年的苦惱。我說:任何父母都是有缺點(diǎn)的,甚至是過失。但他們畢竟是你的父母,而孝敬老人則是一個人的道德底線。所謂孝敬也很簡單,比如,你看到重慶明天的天氣是40度,能不能打個電話問候家人,碰見大風(fēng)大雨,能不能打個電話,提醒關(guān)好窗戶。其實(shí),父母要求子女的并不多,一聲問候,就足以讓他們眼淚汪汪。陳琳很快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但是,讓我啼笑皆非的是她同樣也關(guān)心我,只要北京刮風(fēng),下雨,高溫,陳姑娘的短信就來啦:關(guān)上窗戶沒有?衣服穿暖了嗎?煮綠豆湯沒有?有一天,陳琳打來電話,讓我猜她在干什么。我說,你太難為人了。接著,她不無得意地說:“母親病了,我在醫(yī)院陪伴呢!”

      2006年,我送給陳琳剛出版的《伶人往事》。讀后,她對我說:“和過去的藝人相比,我很知足了。但是在技藝方面與老前輩相比,那差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我今后會努力,要把歌唱得更好。”

      我問:“怎么才算好,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票賣得好,就算好?上了央視,也算好?還是獲了獎,就是真的好了?”

      一連幾問,她沉默了,表情變得很復(fù)雜,困頓又茫然。我知道陳琳有四川清音和揚(yáng)琴的功底,于是,鼓勵她走自己的路。我說:“戲曲段子,你就是再不會唱,也比半男不女的李玉剛強(qiáng)三分?!彼f,自己現(xiàn)在也有點(diǎn)喜歡京劇了。我建議她先學(xué)梅派。沒幾天,她就在電話里給我唱“貴妃醉酒”,畢竟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一出手,就像那么回事。但是,她不時尚,既趕不上選秀的“超女”,也拼不過陰陽“怪胎”(注:不是指專業(yè)男旦)。人生的痛苦,有時候不一定是自己的失敗,而是他人無端的成功。我甚至覺得鼓勵陳姑娘上進(jìn),乃是絕大的錯誤。因?yàn)橐粋€非頂級的歌手,越是有雄心,就越艱難,并潛伏著覆沒的危險。今天也不同于“萬惡的舊社會”了,從前的戲班子,演員按頭牌、二路、三路順序排列。現(xiàn)在,管你是大姐大,還是黃毛丫頭,都站在第一排,競爭殘酷,甚至不擇手段,使出臺下功夫。

      我也有對不住陳姑娘的地方。一次,她打來電話,正逢我與別人商談事情。有些不耐煩的我,對她說:“你能不能先說到這里?”

      旁邊的朋友插話,問:“什么人?”

      我說:“一個歌手?!?/p>

      “你還認(rèn)識歌手?!”對方驚呼。

      我大概忘記關(guān)手機(jī),陳姑娘肯定聽見了。因?yàn)楹脦讉€月她沒理我。她該生氣!

      陳琳的熱情如滾開的水,纖弱如紛飛的絮,溫柔如纏繞的藤。一旦迎面撲來,叫你猝不及防。她急切地需要把愛分送給朋友,也急迫地需要被愛。在今天這樣只講利益的社會,陳琳的多情就非常令我擔(dān)憂。

      我們從來不談婚姻愛情問題,恰恰她的危機(jī)就發(fā)生在這里。陳姑娘匆忙再婚,我吃驚不小。我覺得她不是在重拾愛清,而是在尋找依賴。離婚后的陳琳,害怕孤獨(dú)與寂寞。于是,尋找新的愛情,便成為她自我逃避的方式。應(yīng)該說:因害怕孤獨(dú)寂寞而去戀愛、通過別人以求得安慰是當(dāng)代青年的一種十分常見的心理。沒想到出道多年的陳姑娘也這樣做了,把自己的幸福和未來都裝進(jìn)了婚姻。而依賴,很可能就是被利用或彼此利用。這是最危險的!難怪有人說:愛可以拯救,也可以毀滅。問題是當(dāng)陷入愛情的時候,狂熱中你能分得清是拯救還是毀滅?果然,婚后沒幾天,陳琳與丈夫就產(chǎn)生尖銳的沖突。激情消退,大夢方醒,她贈房、贈車的種種慷慨,都成為證明自己愚蠢的注腳。草率又失敗的再婚,使她感到無比的悲憤和羞恥,這段時間,她幾乎中斷了與好友的一切往來。

      再有名氣的演員,其內(nèi)心都極其脆弱,不堪一擊?;橐龅钠屏押褪聵I(yè)的艱難使陳琳不能自拔。何況,藝人從來都是掩蓋真實(shí)的自我,而把笑臉、身段、歌喉以及所謂的光鮮、輕松、快樂,抖擻出來。他們那種無法向外人道來的凄涼、困頓、苦情和無奈,從某種程度上講并不下于打工仔。加之,陳琳性格內(nèi)向又倔強(qiáng),苦撐門面,苦水自咽的生活,就使得她格外痛苦了。一切都有限度,超過了限度,陳琳決定撒手!

      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一個初冬的夜晚,陳琳做了自我了斷,從九層高樓縱身跳下。陳姑娘把歌唱到黃泉路上,把愛弄得血肉橫飛。離世的時候,她結(jié)婚剛剛?cè)齻€月,這也使她的生命永遠(yuǎn)停留在年輕的歲月。“你的柔情我永遠(yuǎn)不懂,我等待著那最后孤獨(dú)?!比f不想,陳琳成名曲中的兩句歌詞,像讖語一樣應(yīng)驗(yàn)了。

      死亡是她最后的歌,也是最絢爛的花朵。此刻,外面飄著雪,路燈幽暗,我的心特別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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