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思中
有兩只似蛾非蛾、似蝶非蝶的精靈一直在胡老漢面前飄來蕩去,一只雪白如霜,另一只墨黑如炭,它們一忽兒大,大得遮天蓋地;一忽兒小,小似人的手指甲蓋;一忽兒如頑皮的孩童朝他呲牙咧嘴無聲地笑著;一忽兒又惡魔一樣沖他吹胡子瞪眼睛。這種情形。無論是清醒著還是在睡夢中,胡老漢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們的存在。
最初的恐懼感過后,胡老漢就壯著膽子和它們周旋起來,有幾次,他竟然就那么仰躺著,用虛弱的兩只手分別把它們給捉牢實了,而當他費盡全力,把兩個攥牢的拳頭展開并且狠狠摜到地上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其實他什么也沒有攥到,那兩只黑白精靈依然飄飄忽忽地在他眼前翻飛,它們依舊的快活異常,依舊的試圖親近他、誘惑他。直到有一次,胡老漢睜著眼睛,把兒子的腦袋,而在他看來卻是黑白精靈的兩雙羽翼牢牢抱定,進而亮聲吼喊的時候,兒子手中的中藥碗的炸響連同兒子的銳叫把胡老漢驚呆了。當時,屋外艷陽高照,天氣好的不得了。屋內,是兒子和婆娘以及三個閨女,他們把駭怕的五雙十顆眼珠子一律射向他。而此刻。那黑白精靈分明還在他的面前眉開眼笑、伸手可觸。
嘆氣歸嘆氣,但,無論如何,天空中的那顆老太陽又被他支攆著劃夠了一個月的圈,這也許是胡老漢惟一可欣慰的事了。他想這就好,他把這一個月平淡無味地熬過來,就等于是在縣醫(yī)院那個迂腐、刻板的主治醫(yī)師臉上摑了一掌一樣。沒錯,就是這樣的。
我得了喉癌。
我這就要死了嗎?
直到昨晚,胡老漢方才頓悟。
我得了喉癌。
沒錯。我這就要死了。
“餅女。我想吃餅,我今天一定要吃到你親手烤出來的燒餅,你去烤吧。”
這時候,婆娘其實就守候在一旁。婆娘驚駭?shù)乜吹胶蠞h對她的存在熟視無睹,他圓睜一雙空洞無物的大眼珠子,嘴巴一張一喻地對著屋頂,嘶啞的聲音與其說是叫嚷。倒更像是大風吹動布簾所發(fā)出的撲滋兒、撲滋兒的響動,而他瘦弱的身體以及四肢,則如頑童一樣把薄薄的棉被拱動的此伏彼起、心驚膽顫。
感覺到婆娘猶猶豫豫出門了。之后。胡老漢安靜下來,專心專意地感覺那兩只不停地朝他賣弄風騷的黑白精靈。沒有什么好怕的了,他覺得他并不是它們的對手,可是。它們又能奈何得了他嗎?以至,在事隔四十年后。他再一次喊出餅女的浪語,因而使婆娘扎扎實實愣怔了一下都沒有察覺。
事實上,別說吃燒餅。就是松軟的饃、蒸熟的雞蛋,胡老漢也有兩個多月沒辦法吃了。兩個多月來,他只能以諸如牛奶、煉乳、米面糊糊等等的流食勉強維持生命。沒吃沒喝倒也罷了,問題是,現(xiàn)在有吃不完喝不盡的好東西等著他享用,可他就是不能吃也不能喝,人活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什么勁。
一拖二拖三拖和寶根一早就被他們打發(fā)走了。三個閨女一個兒子都很孝順,這是沒得說的。月余來。他們姐弟四人整天窩都不出,爹長爹短地侍奉在他的炕頭前,不讓他隨便下炕,不讓他隨便吃喝,不讓他隨便這樣隨便那樣。直把起初還能下炕干些活兒的他侍奉的癱在炕上,開始,胡老漢真的是被兒女們的這種孝心給感動住了,但是很快。他就不耐煩了。他實在忍受不了兒女們在他跟前的強作顏笑,也忍受不了他們母子經(jīng)常鬼鬼祟祟背著他的輕言慢語。再說,兒女們還都有正經(jīng)事要干呢,看這架勢,他們不把自己侍弄完蛋是不會甘心的。
支走兒女們并沒有費多大力氣,完全按照他們老兩口昨晚商量好的主意順利進行。兒子寶根在北京大學念碩士研究生,春節(jié)過后到今天一月有余,算來,學校開學也有半個多月了。胡老漢偕同婆娘和三個女兒,一齊對書呆子氣十足的兒子狂轟濫炸,生生地把他打發(fā)上了路。一拖二拖三拖送罷弟弟,焉焉秧秧返回來,還沒等她們緩過勁,他們又用四個人的力量對付一拖。一拖今年38歲,她是一個憨厚孝順的農(nóng)家媳婦。出嫁到大老遠的一個山村。一拖丈夫早亡,僅給她遺下—個上高三的男娃。學校課程緊,娃得自己做飯,自己照應家事,夠難為的了。臨行前,一拖再三地囑托二拖三拖,讓她們照料好爹、照料好娘,直說得抹眼圈兒的手放不下來。隨即。他們又共同對付起二拖。二拖是個潑辣性子,雖說才滿36歲,卻沾了當縣長公公的光,很快坐上了縣教育局副局長的位置??h教育局局長是個臨退休的糟老頭子,凡事總愛當甩手掌柜。有消息傳出來,不日,縣常委會將研究教育局局長的人選。在這節(jié)骨眼上。不回去活動活動肯定是不行的,因而,二拖也沒有強留。只說有三妹在家呢,我回去照料一下,很快就回來。送走二拖。三拖才意識到了不對勁,暗忖,這該不會是爹娘早就商量好了的吧。
果不其然,三拖一進家門,就看到爹娘擺出一副共同對付她的架勢。
三拖說:“爹、娘,我是不走的,有什么話,你們也都別說了,總該讓我們做兒女的盡盡孝道吧?!?/p>
三拖是個軟慢性子的好女兒。她完全憑著自己的能力,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省城。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省外貿局的業(yè)務經(jīng)理了。
顯然。軟慢性子的三拖說出這種話,并未能夠打消爹娘的主意。三拖看到娘從懷里捏摸出一封開啟的電報快件。柔言細語說:三拖你走吧,家里有娘呢,你爹有娘照看呢,你就放心走吧。
卻是:由三拖經(jīng)手的一宗涉外貿易出現(xiàn)了質量問題,那可是十好幾億的大業(yè)務,省外貿局十萬火急催促。讓她馬上趕回。
一冬無雪。
太陽的光線干燥起來。它們糾結在一起。爭著穿過密不透風的玻璃窗戶,熾烈而友好地撫摸他奄奄一息的臉龐。這是一種怎樣舒暢的感覺呵。舒暢的幾乎把人的身心都一律融化掉了。胡老漢艱難地睜開澀困的眼皮。感覺到他的手腳、軀殼在一絲一縷地被日光剝落下來,輕飄飄、晃悠悠地一條兒一塊兒騰空而起。零散地融合在骯臟渾濁的空氣中。此刻,一直耐性持久地守候在他身邊的兩只黑白精靈樂不可支了,胡
老漢平靜異常地睜著眼睛。眼見得它們張開鼓足黑白分明的大翅,快活地上下翻飛。把自己零零落落飄散的軀殼揀回來,眉開眼笑著拼合、組裝。它們的動作熟練而快捷,不一時,它們竟然原模原樣地把自己的身體以及四肢重新拼湊到一起。
頭呢?
頭呵,我的頭呢?
冥冥之中。胡老漢察覺到自己的腦袋孤零零地棲息在干硬的枕頭上,兩只黑白精靈飄飄忽忽落下來了。一左一右輕搖羽扇,拍打撫弄他木殼一樣沉的腦袋,它們不嚇唬他,也不再誘惑他了,倒像兩個服服帖帖的下人。說:
“走吧,該起身了。”
“餅啊,我的燒餅,我的燒餅在哪兒呢?”
“燒餅,燒餅是什么?”
“燒餅啊,就是先烙后烤出來的餅?。骸?/p>
“走吧、走吧,燒餅有什么好?!?/p>
“怎么,你們竟連燒餅也沒吃過?你們是不知道燒餅……”
“走吧、走吧,嚇,什么燒餅?!?/p>
兩只黑白分明的精靈繞著他的腦殼翩翩起舞。也不知使了什么魔法,胡老漢察覺到他的頭顱有靈性了,在它們巨大的透明
而又溫柔的羽扇驅動下。他的布滿半白短發(fā)且丑陋不堪的腦袋像熟透了的西瓜,突兒突兒地在枕頭上跳動起來,而面部的表情呢,則一如既往的平靜如水,餅呢,餅呢,我還沒有吃到餅女烤出的燒餅呢,這就要隨它們去了嗎?餅啊!胡老漢傷心地哭了。
忽然間嗅到了餅味。
是燒餅味,又不像純正的燒餅味。
眼見得婆娘端著餅盤。急煞煞地跌進門來。這個蠢婆娘,她除了髓髓兒地干嚎、除了用篩糠似的手在他軀殼上亂撫亂摸,還抬起雞爪子一樣干瘦的手試探他的鼻息,試探他定定的眼神。這個蠢婆娘。感覺中,有三五滴眼淚鼻涕混和的液汁擊打到他木頭一樣的臉頰上,胡老漢猛然打出幾個冷顫,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沒有給婆娘好臉色看。
是因為燒餅。
燒餅就在眼前。這哪里是婆娘制造出來的燒餅喲;油漬潰地虛軟著,看不出丁點兒的筋骨。分明就是想用油煎雞蛋餅來糊弄他。這個蠢婆娘。
“這是你烤出的燒餅?”
“是呢,是呢,娃他爹,你趁熱吃吧?!?/p>
“不是,我看不是?!?/p>
“不是燒餅是啥?”
“是臭狗屎,我看這是臭狗屎?!?/p>
“娃他爹?!逼拍锟蘖?。
婆娘跟個受了委屈的孩娃,吱兒嗚兒地抹著眼睛。
“重做?!?/p>
胡老漢說;“你去重做,我不要半點油,更不要雞蛋,我就要吃那種干燒餅?!薄靶?”
束手無策的兩只黑白精靈呆滯在半空。這時候,它們看到胡老漢竟然朝著它們笑起來,雖說這笑是那樣的弱不禁風、那樣的僵硬毫無生機;但他分明就是笑了。接著。它們聽到胡老漢斷斷續(xù)續(xù)給它們說:“我給你們講幾個故事聽吧。講完故事、吃完燒餅,我就跟你們走。”
在胡老漢時斷時續(xù)、時快時慢的講述中,兩只似蝶非蝶、似蛾非蛾的精靈變幻成兩個裊裊綽綽的仙女,它們的羽翼化作巨大的帷簾,圍墻一樣黑白分明地阻隔在胡老漢四周,將試圖親近他的太陽迸濺得銀光四射。而它們,則幾近赤裸地圍繞在胡老漢身邊。妖媚百態(tài)。極盡的風姿殷勤。我天生就愛吃餅,如果不是吃了餅女烤出的燒餅,我怎么會娶她呢?四十年了。四十年前,餅女可不是這么個邋遢的糟老婆子,她精一干著呢。當然了,我那時候也是一個精干的后生仔,要手藝有手藝,要人樣有人樣,不然,她又怎么會相中我?胡老漢就這樣出神地回味著,想到當年的情景時,他的蠟黃如紙的臉面上,竟奇跡般地罩上了一層紅暈。當年。餅女家祖?zhèn)鲙状拇驘灒搅孙炁@一代,她爹娘就只生了她這么根獨苗,她也就拋頭露面在街頭打賣起燒餅。我呢。是一個木匠,做著一手好木工活,整天四鄉(xiāng)八里攬活兒干。我們村和餅女的村相距不足五里。都是苦得提不起的小山村。忘記給你們說了,餅女其實不叫餅女,她有個占人便宜的好名字,秸秸。秸秸、姐姐、姐姐、秸秸,嘿嘿。你們不要笑我,餅女還是我給改的。叫秸秸。弄不好,就讓別人聽成了姐姐。當時,我?guī)椭以旆?,我是第一次吃了她的燒餅就開始叫她餅女的,那燒餅,才叫香才叫解饞才叫過癮啊。我一口氣吃下去18張,直把餅女的爹娘都吃心疼了。那會兒,爹娘已經(jīng)在本村給我訂了親,可是自從吃過餅女的燒餅,看過餅女俊俊俏俏潑潑辣辣的可人樣兒,我就再也丟不下她了。要說。爹娘為我訂得那門親事也是不壞的。人啊。都是命。
自那以后,我活也不干了,錢也不賺了。每天一早就趕到餅女那兒,幫她守著餅攤子。餓了,我就賒她的幾張燒餅吃,渴了,就向她要點水喝,沒事的時候就跟她聊天,給她講笑話聽。餅女的爹娘都是面皮軟的人。知道我給她家干活的時候不惜力氣,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錢就那么欠著。后來,她家終于是支持不住了。你們猜我一個月吃了她家的多少餅?整整300張喲,5分錢一張餅,300張就是15元,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
終于在一天,她爹娘靦腆著問我:小伙子,你想怎樣?
我說:我要娶餅女做老婆。
看到兩只黑白精靈定定地浮游在半空,它們不再挑逗他,也不再徒勞地賣弄風騷,似乎是被自己所講的故事給迷住了,隔時,都才抖動一下黑白分明的羽翅,好像只想證明它們的存在一樣。胡老漢咯兒咯兒干笑道:你們不嫌累嗎?坐下,來,都坐下來。聽我慢慢講。
日子還得過啊。我和餅女結婚后的第二年,就有了一拖。當時,我一看是個閨女,就泄氣了。在農(nóng)村。沒有個兒子是萬萬不行的,其它就不說了,田里的事,擔水劈柴之類的重活兒將來誰替你干?閨女肯定是不行的,我給她取了一拖的名字,就是想讓她給我們拖來個兒子。那年月,一拖跟著我們苦哇,不要說營養(yǎng)了,尋常連飯都吃不飽??蓛鹤硬荒懿灰。裟?,我們又生下了二拖。恓惶的俺一拖,兩歲就知道不跟二拖搶食吃,五歲就知道領著二拖玩,八歲就會照顧二拖三拖。到了十二歲,她就幫她娘割草喂豬喂羊,頂個小大人用了。俺這一拖,就是生生被我們給耽誤了。沒上過一天學,識不了幾個字,到剛滿18歲,就早早嫁出去了。照山村的規(guī)矩,一拖臨出門,還給家里掙回八千元的彩禮錢。你們瞧瞧我一拖,今年才38歲,可是看起來,她比人家50歲的人都顯老呢。
有兩行濁淚從胡老漢凹眼中涌現(xiàn)出來。歪扭著緩緩在他的臉上爬行。胡老漢沙啞著嗓音,使勁咽了口唾沫,以至,脖腔間難以自禁的撕裂肌體的疼痛,使得他渾身不由自主打了一陣冷顫。黑白精靈顯然也被一拖的事情給感染了。它們一起呈出悲悲凄凄泣泣狀輕緩地展動雙翅,像在無聲地嘆息,也像是在抹眼淚。
一拖的男人是村干部。日子過得比我家好多了,尋常,錢啦米啦面啦他們時時接濟家里,二拖三拖算是享福了。二拖三拖都是要強的孩子。他們自己爭氣一個一個慢慢都出息了。這話說起來,我和她娘就都不明白了,為什么出息的娃們都要天南地北地跑到外面。難道只有到了外面咱的娃們才能有出息?一拖是個文盲,可是論孝順、論對家里的貢獻,四個娃兒當中,就數(shù)一拖了。原想有個兒子將來可以防老,看來兒子是指靠不上了,我們以后還得多指靠一拖??蓱z的一拖,她如今就只有聽他們說話的份兒。好在,二拖三拖一個在縣里,一個在省里,還有寶根,聽說以后可以留在北京。他們看到的接觸到的都是大世面,也算是給我們老兩口爭光了。
胡老漢呵兒呵兒干咳著,臉上漸漸地浮出來笑意。他發(fā)現(xiàn)。兩只浮游在半空的黑白精靈似乎也被他感染;逐漸收起了凄凄戚戚狀,一個個活泛地伸頸抖翅。
可是,我生兒子的念頭一時一刻也沒有斷了啊!那些年月,日子真是不好過,白天我在外面沒死沒活地掙錢,而餅女也并不輕松,她和年幼的一拖長年養(yǎng)著七、八頭豬、二十多只羊、一群雞。我們苦捱苦盼了十年,十年呵。我們看過醫(yī)生、吃過補藥,也磕頭燒香求拜過廟里的神神。能使的力氣全都使盡了。這么說吧,家里只要有一點點錢。我們就全用在這上面了。我想我不能沒有兒子啊。我怎么可以沒有兒子呢,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