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不識
兩個人坐著談話,其中一個是高僧,另一個是皇帝,皇帝說:“你識得我是誰嗎?我——就是現(xiàn)在坐在你對面的人?!?/p>
“不,不識?!?/p>
他其實是認(rèn)識并了解那皇帝的,但是他卻回答說“不識”。也許在他看來,人與人之間其實都是不識的。誰又曾經(jīng)真正認(rèn)識過另一個人呢?傳記作家也許可以把翔實的資料一一列舉,但那人卻并不在資料里——沒有人是可以用資料來加以還原的。
而就連我們自己,也未必識得自己吧?杜甫,終其一生,都希望做個有所建樹、出民水火的好官。對于自己身后可能以文章名世,他反而是不無遺憾的。他似乎從來不知道自己是有唐一代最優(yōu)秀的詩人,如果命運之神允許他以詩才來換官位,他是會換的。
家人至親,我們自以為極親愛極了解的,其實我們所知道的也只是膚表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覺??坦堑母杏X不能重現(xiàn),它隨風(fēng)而逝。連事件的主人也不能再拾。
而我們面對面卻瞠目不相識的,恐怕是生命本身吧?我們活著,卻不知道何謂生命,更不知道何謂死亡。
父親的追思會上,我問弟弟:
“追述生平,就由你來吧?你是兒子。”
弟弟沉吟了一下,說:
“我可以,不過我覺得你知道的事情更多些,有些事情,我們小的沒趕上?!?/p>
然而,我真的知道父親嗎?
五指山上,朔風(fēng)野大,陽光輝麗,草坪四尺下,便是父親埋骨的所在。我站在那里一面看山下紅塵深處密如蟻垤的樓宇,一面問自己:
“這墓穴中的身體是誰呢?”雖然隔著棺木隔著水泥,我看不見,但我也知道那是一副潰爛的肉軀。怎么可以這樣呢?一個至親至愛的父親怎么可以一霎時化為一堆陌生的腐肉呢?
也許從宗教意義言,肉體只是暫時居住的房子,屋主終有搬遷之日。然而,與原屋之間總該有個徘徊顧卻之意吧?造物怎可以如此絕情,讓肉體接受那化作糞壤的宿命?
我該承認(rèn)這一抔黃土中的腐肉為父親呢,或是那優(yōu)游于鴻蒙中的才是呢?我曾認(rèn)識過死亡嗎?我曾認(rèn)識過父親嗎?我愕然不知怎么回答。
“小的時候,家里窮,除了過年,平時都沒有肉吃。如果有客人來,就去熱肉鋪子切一點肉,偶然有個挑擔(dān)子賣花生米小魚的人經(jīng)過,我們小孩子就跟著那人走。沒的吃,看看也是好的,我們就這樣跟著跟著,一直走,都走到隔壁莊子去了,就是舍不得回頭。”
那是我所知道的,他最早的童年故事。我有時忍不住,想掏把錢塞給那九十年前的饞嘴小男孩。想買一把花生米小魚填填他的嘴,并且叫他不要再跟著小販走,應(yīng)該趕快回家去了……
我問我自己,你真的了解那小男孩嗎?還是你只不過在聽故事?如果你不曾窮過餓過,那小男孩巴巴的眼神你又怎么讀得懂呢?
我想,我并不明白那貧窮的小孩,那傻乎乎地跟著小販走的小男孩。
讀完徐州城里的第七師范的附小,他打算讀第七師范,家人帶他去見一位堂叔,目的是借錢。
堂叔站起身來,從一把舊銅壺里掏出二十一塊銀元,那只壺從梁柱上直吊下來,算是家中的保險柜吧?
讀師范不用錢,但制服棉被雜物卻都要錢,堂叔的那二十一塊錢改變了父親的一生。
我很想追上前去看一看那目光炯炯的少年,渴于知識渴于上進的少年。我很想看一看那堂叔看著他的愛憐的眼色。他必是族人中最聰明俊發(fā)的孩子,堂叔才慨然答應(yīng)借錢的吧!聽說小學(xué)時代,他每天上學(xué)都不從市內(nèi)走路。嫌人車雜沓。他寧可繞著古城周圍的城墻走,城墻上人少,他一面走,一面大聲背書。那意氣飛揚的男孩,天下好像沒有可以難倒他的事。他走著、跑著,自覺古人的智慧因背誦而盡入胸中,一個志得意滿的優(yōu)秀小學(xué)生。
然而,我真認(rèn)識那孩子嗎?那個捧著二十一塊銀元來向這個世界打天下的孩子。我平生讀書不過只求隨緣盡興而已,我大概不能懂得那一心苦讀求上進的人,那孩子,我不能算是深識他。
“臺灣出的東西,有些我們老家有,像桃子;有些我們老家沒有,像木瓜芭樂?!备赣H說,“沒有的,就不去講它,凡是有的,我們老家的就一定比臺灣好?!?/p>
我有點反感,他為什么一定要堅持老家的東西比這里好呢?他離開老家都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為什么還堅持老家的最好?
“譬如說這香椿吧?”他指著院子里的香椿樹,臺灣的,“長這么細細小小一株。在我們老家,那可是和榕樹一樣的大樹咧!而且臺灣是熱帶,一年到頭都能長新芽,那芽也就不嫩了。在我們老家,只有春天才冒得出新芽來,所以那個冒法,你就不知道了。忽然一下,所有的嫩芽全冒出來了,又厚又多汁,大人小孩全來采呀,采下來用鹽一揉,放在格架上晾,一面晾,那架子上腌出來的鹵汁就呼嚕——呼?!匾恢绷?,下面就用盆接著,那鹵汁下起面來,那個香呀——”
我吃過韓國進口的鹽腌香椿芽,從它的形貌看來,揣想它未腌之前一定也極肥厚,故鄉(xiāng)的香椿芽想來也是如此。但父親形容香椿在腌制的過程中竟會“呼?!魢!绷髦?,我被他言語中的狀聲詞所驚動,那香椿樹竟在我心里成為一座地標(biāo),我每次都循著那株椿樹去尋找父親的故鄉(xiāng)。
但我真的明白那棵樹嗎?我真的明白在半個世紀(jì)之后。坐在陽光璀璨的屏東城里,向我娓娓談起的那棵樹嗎?
父親晚年,我推輪椅帶他上南京中山陵,只因他曾跟我說過:
“總理下葬的時候,我是軍校學(xué)生,上面在我們中間選了些人去抬棺材。我被選上了,事先還得預(yù)習(xí)呢!預(yù)習(xí)的時候棺材里都裝些石頭……”
他對總理一心崇敬——這一點,恐怕我也無法十分了然。我當(dāng)然也同意孫中山是可佩服的,但恐怕未必那么百分之百心悅誠服。
“我們那時候……讀了總理的書,覺得他講的才是真有道理……”
能有一人令你死心塌地,生死追隨,不作他想,父親應(yīng)該是幸福的——而這種幸福,我并不能體會。
父親說,他真正的興趣在生物,我聽了十分錯愕。我還一直以為是軍事學(xué)呢!抗戰(zhàn)前后,他加入了一個國際植物學(xué)會,不時向會里提供全國各地植物的資訊,我對他驚人的耐心感到不解。由于職業(yè)的關(guān)系,他跑遍大江南北,他將各地的蘿卜、茄子、芹菜、白菜長得不一樣的情況一一匯集報告給學(xué)會。在那個時代,我想那學(xué)會接到這位中國會員熱心的訊息,也多少要吃一驚吧?
啊,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我對他萬分好奇,如果他晚生五十年,如果他生而為我的弟弟,我是多么愿意好好培植他成為一個植物學(xué)家啊!在那一身草綠色的軍服下面,他其實有著一顆生物學(xué)者的心。我小時候,他教導(dǎo)我的,幾乎全是生物知識,我至今看到螳螂的卵仍十分驚動,那是我幼年行經(jīng)田野時父親教我辨認(rèn)的。
每次他和我談生物的時候,我都驚訝,仿佛我本來另有一個父親,卻未得成長踐形。父親也為此抱憾嗎?或者他已認(rèn)了?
而我不知道。
年經(jīng)時的父親,有一次去打獵。一槍射出,一只小鳥應(yīng)聲而落,他撿起小鳥一看,小鳥已肚破腸流,他手里提著那溫?zé)岬娜怏w,看著那腹腔之內(nèi)一一俱全的五臟,忽然
決定終其一生不再射獵。
父親在同事間并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聽母親說有人給他起個外號叫“杠子手”,意思是耿直不圓轉(zhuǎn),他聽了也不氣,只笑笑說“山難改,性難移”。他是很以自己的方正棱然自豪的,從來不屑于改正。然而這個清晨,在樹林里,對一只小鳥,他卻生慈柔之心,誓言從此不射獵。
父親的性格如鐵如砧,卻也如風(fēng)如水——我何嘗真正了解過他?
《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賈政眼看著光頭赤腳身披紅斗篷的寶玉向他拜了四拜,轉(zhuǎn)身而去,消失在茫茫雪原里,說:
“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賈府上下數(shù)百人,誰又曾明白寶玉呢?家人之間,亦未必真能互相解讀吧?
我于我父親,想來也是如此無知無識。他的悲喜、他的起落、他的得意與哀傷、他的憾恨與自足,我哪里都能一一探知、一一感同身受呢?
蒲公英的散蓬能敘述花托嗎?不,它只知道自己在一陣風(fēng)后身不由己地和花托相失相散了,它只記得葉嫩花初之際,被輕輕托住的安全的感覺。它只知道,后來,就一切都散了,勝利的也許是生命本身,草原上的某處,會有新的蒲公英冒出來。
我終于明白,我還是不能明白父親。至親如父女,也只能如此。世間沒有誰識得誰,正如那位高僧說的。
我覺得痛,卻亦轉(zhuǎn)覺釋然,為我本來就無能認(rèn)識的生命,為我本來就無能認(rèn)識的死亡,以及不曾真正認(rèn)識的父親。原來沒有誰可以徹骨認(rèn)識誰,原來,我也只是如此無知無識。
秋千上的女子
楔子
我在備課——這樣說有點嚇人,仿佛有多模范似的,其實也不是,只是把秦少游的詞在上課前多看兩眼而已。我一向覺得少游詞最適合年輕人讀;淡淡的哀傷,悵悵的低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愁起來的愁或者未經(jīng)規(guī)劃便已深深墮入的情劫……
“秋千外,綠水橋平?!?/p>
啊,秋千,學(xué)生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秋千?他們一定自以為懂,但我知道他們不懂,要怎樣才能讓學(xué)生明白古代秋千的感覺?
這時候,電話響了,索稿的——緊接著,另一通電話又響了,是有關(guān)淡江大學(xué)“女性書寫”研討會的,再接著是東昊校慶籌備組規(guī)定要即交散文一篇,似乎該寫點“話當(dāng)年”的情節(jié),催稿人是我的學(xué)生張曼娟,使我這犯規(guī)的老師惶惶無詞……
然后,糟了,由于三案并發(fā),我竟把這幾件事想混了,秋千、女性主義、東吳讀書、少年歲月,粘黏為一,撕扯不開……
漢族,是個奇怪的族類,他們不但不太擅長于唱歌或跳舞,就連玩,好像也不太會。許多游戲,都是西邊或北邊傳來的——我們也真虧有這些鄰居,我們因這些鄰居而有了更豐富多樣的水果、嘈雜凄切的樂器、吞劍吐火的幻術(shù)……以及哎,秋千。
在臺灣,每個小學(xué),都設(shè)有秋千架吧?大家小時候都玩過它吧?
但詩詞里的“秋千”卻是另外一種,它們的原籍是“山戎”,據(jù)說是齊桓公征伐山戎的時候順便帶回來的。想到齊桓公,不免精神為之一振,原來這小玩意兒來中國的時候正當(dāng)先秦諸子的黃金年代。而且,說巧不巧的,正是孔老夫子的年代??鬃記]提過秋千,孟子也沒有。但孟子說過一句話:“咱們?nèi)寮业娜?,才不去提他什么齊桓公晉文公之流的家伙?!?/p>
既然瞧不起齊桓公,大概也就瞧不起他征伐勝利后帶回中土的怪物秋千了!
但這山戎身居何處呢?山戎在春秋時代住在河北省的東北方,現(xiàn)在叫做遷安縣的一個地方。這地方如今當(dāng)然早已是長城里面的版圖了,它位在山海關(guān)和喜峰口之間,和北戴河同緯度。
而山戎又是誰呢?據(jù)說便是后來的匈奴,更后來叫胡,似乎也可以說,就是以蒙古為主的北方異族。漢人不怎么有興趣研究胡人家世,敘事起來不免草草了事。
有機會我真想去遷安縣走走,看看那秋千的發(fā)祥地是否有極高大奪目的漂亮秋千,而那里的人是否身手矯健,可以把秋千蕩得特別高,特別恣縱矯健——但恐怕也未必,胡人向來絕不“安于一地”,他們想來早已離開遷安縣,遷安兩字顧名思義,是鼓勵移民的意思,此地大概早已塞滿無往不在的漢人移民。
哎,我不禁懷念古秋千的風(fēng)情起來了。
《荊楚歲時記》上說:“秋千,本北方山戎之戲,以習(xí)輕趫,后中國女子學(xué)之,楚俗謂之施鉤,涅槃經(jīng)謂之罟索?!?/p>
《開元天寶遺事》則謂:“天寶宮中,至寒食節(jié),競豎秋千,令宮嬪輩,戲笑以為宴樂,帝呼為半仙之戲。都市士民因而呼之?!?/p>
《事物紀(jì)原》也引《古今藝術(shù)圖》謂:“北方戎狄愛習(xí)輕趣之態(tài),每至寒食為之,后中國女子學(xué)之,乃以條繩懸樹之架,謂之秋千?!?/p>
這樣看來,秋千,是季節(jié)性的游戲,在一年最美麗的季節(jié)——暮春寒食節(jié)(也就是我們的春假日)——舉行。
試想在北方苦寒之地,忽有一天,春風(fēng)乍至花鳥爭喧,年輕的心一時如空氣中的浮絲游絮飄飄飏飏,不知所止。
于是,他們想出了這種游戲,這種把自己懸吊在半空中來進行擺蕩的游戲,這種游戲純粹呼應(yīng)著春天來時那種擺蕩的心情。當(dāng)然也許也和叢林生活的回憶有關(guān)。打秋千多少有點像泰山玩藤吧?
然而,不知為什么,事情傳到中國,打秋千競成為女子的專利。并沒有哪一條法令禁止中國男子玩秋千,但在詩詞中看來,打秋千的竟全是女孩。
也許因為初傳來時只有宮中流行,宮中男子人人自重,所以只讓宮女去玩,玩久了,這種動作竟變成是女性世界里的女性動作了。
宋明之際,禮教的勢力無遠弗屆,漢人的女子,裹著小小的腳,蹭蹬在深深的閨閣里,似乎只有春天的秋千游戲,可以把她們蕩到半空中,讓她們的目光越過自家修筑的銅墻鐵壁,而望向遠方。
那年代男兒志在四方,他們遠戍邊荒,或者,至少也像司馬相如。走出多山多嶺的蜀郡,在通往長安的大橋橋柱上題下:
“不乘高車駟馬,不復(fù)過此橋。”
然而女子,女子只有深深的閨閣,深深深深的閨閣,沒有長安等著她們?nèi)デ蠊γ?,沒有拜將臺等著她們?nèi)サ梅庹a,甚至沒有讓嚴(yán)子陵歸隱的“登云釣月”的釣磯等著她們?nèi)ザ乳e散的歲月(“登云釣月”是蘇東坡題在一塊大石頭上的字,位置在浙江富陽,近杭州,相傳那里便是嚴(yán)子陵釣灘)。
我的學(xué)生,他們真的會懂秋千嗎?他們必須先明白身為女子便等于“坐女監(jiān)”,所不同的是有些監(jiān)獄窄小湫隘,有些監(jiān)獄華美典雅。而秋千卻給了她們合法的越獄權(quán),她們于是看到遠方,也許不是太遠的遠方,但畢竟是獄門以外的世界。
秦少游那句“秋千外,綠水橋平”,是從一個女子眼中看春天的世界。秋千讓她把自己提高了一點點,秋千蕩出去,她于是看見了春水。春水明艷,如軟琉璃,而且因為春冰乍融,水位也提高了,那女子看見什么?她看見了水的顏色和水的位置,原來水位已經(jīng)平到橋面去了!
墻內(nèi)當(dāng)然也有春天,但墻外的春天卻更奔騰恣縱啊!那春水,是一路要流到天涯去的水啊!
只是一瞥,令在秋千蕩高去的那一剎,世界便迎面而來。也許視線只不過以二公里為半徑,向四面八方擴充了一點點,然而
那一點是多么令人難忘啊!人類的視野不就是那樣一點點地拓寬的嗎?女子在那如電光石火的剎那窺見了世界和春天。而那時候,隨風(fēng)鼓脹的,又豈只是她繡花的裙擺呢?
眾詩人中似乎韓僵是最刻意描述美好的“秋千經(jīng)驗”的,他的秋千一詩是這樣寫的:
池塘夜歇清明雨
繞院無塵近花塢
五絲繩系出墻遲
力盡才瞵見鄰圃
下來嬌喘未能調(diào)
斜倚朱闌久無語
無語兼動所思愁
轉(zhuǎn)眼看天一長吐其中形容女子打完秋千“斜倚朱闌久無語”、“無語兼動所思愁”頗耐人尋味?!斑h方”,也許是治不愈的病疾,“遠方”總是牽動“更遠的遠方”。詩中的女子用極大的力氣把秋千蕩得極高,卻僅僅只見到鄰家的園圃——然而,她開始無語哀傷,因為她竟因而牽動了“鄉(xiāng)愁”——為她所不曾見過的“他鄉(xiāng)”所興起的鄉(xiāng)愁。
韋莊的詩也愛提秋千,下面兩句景象極華美:
紫陌亂嘶紅叱撥(紅叱撥是馬名)
綠楊低映畫秋千(《長安清明》)
好似隔簾花影動
女郎撩亂送秋千(《寒食城外醉吟》)第一例里短短十四字便有四個跟色彩有關(guān)的字,血色名馬驕嘶而過,綠楊叢中有精工繪畫的秋千……
第二例卻以男子的感受為主,詩詞中的男子似乎常遭秋千“騷擾”,秋千給了女子“一點點壞之必要”(這句型,當(dāng)然是從痖弦詩里偷來的),蕩秋千的女子常會把男子嚇一跳,她是如此臨風(fēng)招展,卻又完全“不違禮俗”。她的紅裙在空中畫著美麗的弧,那紅色真是既奸又險,她的笑容晏晏,介乎天真和誘惑之間,她在低空處飛來飛去,令男子不知所措。
張先的詞:
那堪更被明月
隔墻送過秋千影說的是一個被鄰家女子深夜打秋千所折磨的男子。那女孩的身影被明月送過來,又收回去,再送過來,再收回去……
似乎女子每多一分自由,男子就多一分苦惱。寫這種情感最有趣的應(yīng)該是東坡的詞:
墻里秋千墻外道
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
笑漸不開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由于自己多情便嗔怪女子無情,其實也沒什么道理。蕩秋千的女子和眾女伴嬉笑而去,才不管墻外有沒有癡情人在癡立。
使她們愉悅的是春天,是身體在高下之間擺蕩的快意,而不是男人。
韓僵的另一首詩提到的“秋千感情”又更復(fù)雜一些:
想得那人垂手立
嬌羞不肯上秋千似乎那女子已經(jīng)看出來,在某處,也許在隔壁,也許在大路上,有一雙眼睛,正定定地等著她,她于是僵在那里,甚至不肯上秋千,并不是喜歡那人,也不算討厭那人,只是不愿讓那人得逞,仿佛多趁他的心似的。
眾詩詞中最曲折的心意,也許是吳文英的那句:
黃蜂頻撲秋千索
有當(dāng)時,纖手香凝由于看到秋千的絲繩上,有黃蜂飛撲,他便解釋為打秋千的女子當(dāng)時手上的香已在一握之間凝聚不散,害黃蜂以為那繩索是一種可供采蜜的花。
啊,那女子到哪里去了呢?在手指的香味還未消失之前,她竟已不知去向。
——啊!跟秋千有關(guān)的女子是如此揮灑自如,仿佛云中仙鶴不受網(wǎng)弋,又似月里桂影,不容攀折。
然而,對我這樣一個成長于二十世紀(jì)中期的女子,讀書和求知才是我的秋千吧?握著柔韌的絲繩,借著這短短的半徑,把自己大膽地拋擲出去。于是,便看到墻外美麗的清景;也許是遠岫含煙,也許是新秧翻綠,也許雕鞍上有人正起程,也許江水帶來歸帆……世界是如此富艷難蹤,而我是那個在一瞥間得以窺伺大干的人。
“窺”字其實是個好字,孔門弟子不也以為他們只能在墻縫里偷看一眼夫子的深厚嗎?是啊,是啊,人生在世,但讓我得窺一角奧義,我已知足,我已知恩。
我把從《三才圖會》上影印下來的秋千圖戲剪貼好,準(zhǔn)備做成投影片給學(xué)生看,但心里卻一直不放心,他們真的會懂嗎?真的會懂嗎?曾經(jīng),在遠古的年代,在初暖的薰風(fēng)中,有一雙足悄悄踏上板架,有一雙手,怯怯握住絲繩,有一顆心,突地向半空中蕩起,蕩起,隨著花香,隨著鳥鳴,隨著迷途的蜂蝶,一起去探詢春天的資訊。
戈壁行腳
大漠,即大沙漠,蒙古語日額倫,滿洲語日戈壁,廣漠無垠,浩瀚如海,古亦稱為瀚海。
——中文大辭典
1
“你說,我們是不是瘋了?”慕蓉轉(zhuǎn)臉問我,當(dāng)時車窗外約五百米的地方正跑過一群蒙古黃羊,蹄子上仿佛一一長了翅膀,飛快。“頂著這七月中旬正午的大太陽,我們居然跑到這南戈壁的碎石灘上來?!?/p>
“對,我們是瘋了!”我回答她,眼睛仍不離那上百只的野生黃羊。據(jù)說它們有四十萬頭。
“在蒙古草原旅行看到黃羊,是表示幸運!”有人向我們解釋。
“可是,”有人抗議,“剛才一大早看到兩只灰鶴的時候,你不是也這么說的嗎?請問有沒有什么動物看到了是不順的?”
解說的人一時語塞,不知怎么接話——我很想替他回答:在蒙古,只要碰見的不是老虎、熊和豹、蛇那些會傷人的動物就都是幸運的。這塊土地比臺灣大五十倍,人口卻只有我們的十分之一,尤其在南戈壁,車行五六小時卻不見一人并不稀奇。因此,如果碰到馴良的生物,應(yīng)該都叫幸運。
黃羊屁股上一圈白,很像小鹿。我起先看它們飛奔,以為它們在躲避汽車。后來看它們跑過了汽車還一直跑個不停,才覺得它們是有點起哄好玩的意思,也許它們正在爭相傳告:
“今天一定幸運,因為碰上了一輛汽車?!?/p>
那批黃羊大概也瘋了——樂瘋了。
2
“一川碎石大如斗”,唐人的詩是這樣說的。
以前總以為詩人夸張,此刻站在碎石灘上,才知道,事情其實是可能的。此地的碎石僅僅“大如拳”,也許是經(jīng)過一千二百年的風(fēng)霜雨露,它們紛紛解體了吧?
這樣的碎石灘渺遠孤絕,四顧茫然若失,人往大地上一站,只覺自己也成了滿地碎石里的一塊,凝固、硬挺,在干和熱里不斷消減成高密度的物質(zhì)。
沙海終于到了。
我會溺死——若我在億載之前來。方其時也,這里正是海底,珊瑚正在敷彩,年輕的三葉蟲正在輕輕試劃自己的肢體。而我會溺死于那片黛藍,若我來,在億載之前。
而此刻,在同一座標(biāo),我會干涸而死。若我再枯曬一天。背包里只有一瓶水,一包杏脯和幾片餅干。只要我在此站上一天,我就會永遠站在這里了。
沙上冷不防地會冒出一二具動物的尸體,不知怎么死的?是因為老病或負(fù)傷?是由于毆斗或饑餓?看來它們都一樣了,安靜地側(cè)臥著,和黃沙同色——一半已埋在沙下,只等待下一場風(fēng)暴把它們掩埋得更深更不落形跡。
生活過,奔馳過,四顧茫然過,在偶雨時歡欣若狂過——這就是那具駱駝或那具馬尸的一生吧?不,這就是一切有情有識的生物的一生吧?
死亡從四面八方虎視眈眈地逼視著這片土地,逼視著我向大化借來的這微賤如蟻的生命——可是,就在這水滴下來都會嗤一聲冒起白煙的沙海上,居然還長得出一叢叢臥在地上的小灌木。灌木上還結(jié)著小漿果,漿果粒大如黃豆,揉開來是黏稠的
汁液,令人迷惑不知所解。仿佛有什么魔法師用幻術(shù)養(yǎng)出了這批植物。
風(fēng)吹來,在沙海,我在沙紋間重繪億萬年前波浪的線條,在風(fēng)聲中復(fù)習(xí)億萬年前濤聲的節(jié)拍。望著自己明日即會消失的腳跡,感到這卑微的生存和巨大無常間不成比例的抗衡。
沙海上有一塊刺(蟲胃)的皮,C把它撿起來——那小動物的身體已不知何處去了,卻只在一叢小灌木前留下那片芒刺戟張的皮。肉體已經(jīng)消蝕盡了。那護衛(wèi)著柔弱肉體的尖銳芒刺卻空自糊里糊涂地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wù)。如出鞘之劍,森森寒芒,不知要向何方劈刺。
我原以為c撿拾那片刺蟈皮是隨撿隨丟的,卻不料他竟拎回去了。我很愕然,呆呆瞪著那密密麻麻的刺,覺得有什么東西穿心而過。
3
我們躺在臨時搭成的蒙古包里。那時,已近午夜兩點。
包有一個拱頂,圓圓的,像羅馬城的“萬神祠”大教堂。那教堂的圓頂大刺刺地開著個大洞,伸手就可以擒來云之白與天之藍,連飛鳥與天風(fēng)也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那萬神祠對我而言遠比圣彼得大教堂華美莊嚴(yán)。
而這蒙古包的頂也有一半是開向天空的。
塵沙上有一張薄褥,我就躺在那上面。仰頭看天,天上有幾粒星,剛好從那半圓形的天窗灑下,因為洞小,容不得滿天星斗,但也因為只有那幾粒,仿佛分外暗含無窮天機。
如果我能再多清醒一會,我就會看到小洞里的星光如何移位。我就能看到時光詭秘的行蹤。然而,我睡去了,我無法偷窺一部時光的演義——反而,在暴露的半圓小穴里,我容整張大漠的天空俯視著我的睡容,且讓每一顆經(jīng)過的星星在窺視時輕輕傳呼著:“看啊,那女子和我們一樣,她正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老去。一如我們,有一天一覺醒來,我們都將煙消云散,恰如那一夜拔營的蒙古包,不留一絲痕跡?!?/p>
我睡去,在不知名的大漠上,在不知名的朋友為我們搭成的蒙古包里。在一日急馳,累得倒地即可睡去的時刻。我睡去,無異于一只羊,一匹馬,一頭駱駝,一株草。我睡去,沒有角色,沒有頭銜,沒有愛憎,只是某種簡單的沙漠生物,一時尚未命名。我沉沉睡去。
4
“這是阿爾泰山。”她簡單地說。
“阿爾泰山?!蔽液唵蔚刂貜?fù)。
好像沒有什么可說的,對,這就是阿爾泰山天山的北支。李白的詩啊!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它當(dāng)然是,它一直就在那里,它一直就是。
我讀過它的名字,在小學(xué)的教科書里。對我來說,它和“地球是圓的”“1+1=2”都屬于童年時代牢不可破的真理的一部分。此時見它,只覺是地理書頁里少掉的一頁插圖,現(xiàn)在又補上了,一切是如此順理成章。
而這插圖卻一直展現(xiàn)在車子的正前方,我要怎么辦呢?它如此美麗、安然而又不動聲色。你的眼睛無法移開,因為廣大的荒漠中再沒有什么其他的視線焦點了。其實它并不搶眼,像古代恐龍一列長長的背脊,而龍正低頭吃草,不想驚人,也不想被驚。四野亦因而凝靜如太古。
阿爾泰山。我不知該怎么辦。
我若能揮鞭縱馬,直攀峰頭,我若能逐草而居,驅(qū)羊到溪澗中去痛飲甘泉,我若能手撥馬頭琴,講述悠古的戰(zhàn)史,我若能身肩綾羅綢緞去賣給四方好顏色的女子……是的,我若是草原上的戰(zhàn)士、牧人、行吟詩人或商賈,則阿爾泰山于我便如沙地的長枕,可以狎熱親呢。但我不是,我是必須離去的過客。
終于我們下了車,去走“約珥峽谷”。七月的山色如江南荷田,那綠色是上天一時的恩旨,所以格外矜貴。野花蔓開,使人不禁羨慕山徑上的地鼠,它們把每個小山丘都鉆滿了洞穴,探頭探腦,來看這一夏好景。
山溝的水慢悠悠地流過。
敖包立在路旁。是一堆碎石頭疊成的一人高的小丘。
“經(jīng)過敖包,騎者必須下馬,行者必須佇足,順時針方向繞一圈,然后前行。而且,不要忘了為敖包加一塊石頭?!?/p>
“蒙古人只記得他們是從大興安嶺上下來的,所以到了草原,他們還是想壘個小石堆來思念一下。敖包上方有時會插上許多根樹枝,那是象征大興安嶺上的森林。”
原來,一個人在堆敖包的時候,他正肩負(fù)著整個民族的記憶!
一只沙雁飛起,羽色如沙,倏忽間消失了。
一路行來,我一直問自己一個問題:“這塊土地,究竟是屬于誰的?”然而,此刻,我忽然明白,“不,土地不屬人類,不要問它屬于誰,該問‘誰屬于它,黃羊?qū)偎寅Q屬它,沙雁屬它,天鷹屬它,地鼠屬它,牧民屬它,如果我愛它,我也屬它……”
5
人在峽谷里走,左頰是山,右眉是山,兩者仿佛立刻都要擦撞過來,不免驚心動魄。腳下又每是野花,走起路來就有點蹦蹦跳跳的意味,怕踩壞了一路芳華。生命在極旺盛極茂美之際也每每正是最堪痛惜的時分。
想起昨天在戈壁博物館里看一只“銀龍笛”,笛子鑲銀,銀子打造成龍的形狀,但整個笛身卻是由一根腿脛骨削成的。
“這是一根十八歲女子的腿脛骨?!苯庹f員說。
“為什么單單要用十八歲女子的腿脛骨?”我問。
“因為,十八歲就死去的女子,腿脛骨的聲音最好聽?!蹦墙庹f員回答得斬釘截鐵。她是一個大眼睛的女子,她回答的時候并無“據(jù)聞”“聽說”等緩沖詞,仿佛那腿脛骨的聲音是她親耳所聞。
我把眼睛貼在博物館涼涼的玻璃上??茨侵旅艹氏笱郎墓枪?。十八歲女子的腿骨又如何呢?從科學(xué)上說,十八歲女子是不至于骨質(zhì)疏松的,但這一定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我走開去,一直想。
而此刻在七月的阿爾泰山山麓,在野花如氈的約珥山谷,我仍在想,那管屬于十八歲女子的銀龍笛的音色。我想那聲音中必然有清揚和嗚咽,有委曲和暢直,有對生命的遲疑和試探,也有情不得已的割舍和留戀——是這一切令人想起十八歲的女子,是某個年代草原上某些牧人對某個女子驟然逝去深感不舍吧?他們于是著手把她裝飾成一截永恒的回音。
峽谷如甬道,算不算一管簫笛呢?流泉淙淙,算不算“陽春白雪”之音呢?我行其間,算不算知音之人呢?
峽谷深處竟是幽幽玄冰,千年相積而不化,想此冰當(dāng)年曾見鐵木真的鐵騎,鐵木真卻不能重睹今夕這瑩藍晶閃的冰雪之眸了。六十五歲,大汗天子在圍獵野馬時從坐騎上摔下,從此他自這漠漠草原上消失。而積冰卻千年萬年,在山谷的曲徑深處放其幽幽的藍光。
???牛在吃草,地鼠作其鼠竄,溪在流,阿爾泰山(原文系“有金之山”)仍然炫耀著夕陽的赤金,“杭蓋”(原文指有山有水之處)仍然很杭蓋。這一切,好得不能再好。七點了,天仍藍,云仍白,不安的砂雁仍飛來飛去想找一個更安全的草叢,草原上的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即使到九點鐘,亦仍有堂堂皇皇的天光。
6
第一天,黃昏微雨,戈壁上出現(xiàn)了長虹——那樣絕對的平面加上絕對圓弧,幾何上最簡單卻又最懾人的美。而我沒有帶照相機,于是稍稍有些后悔。第二天,沒有雨,因此有艷麗的夕陽,于是,我又有些后悔。
但是我還是堅持不帶相機,對環(huán)保而言,照相多少是一項污染。如果真有藝術(shù)杰作,或者可以稍稍彌過。但我又是個極端蹩腳的攝影人,不如去借別人的來加洗。何況我一向噦嗦,旅行起來,連咖啡都帶著,能勒令自己少受相機的干擾也總是好事。
由于沒有照相機,我也許只能記得很少,我也許會忘記很多。但我已明白,如果我會忘記,那么,就讓能記住的被記住,該遺忘的被遺忘。人生在世,也只能如此了。
——夕陽仍浮在山上,我們傻傻地坐在草地上,連一向拍照最忙碌的H也安詳?shù)乇ザ?/p>
“快拍呀!”有人催他。
“不,不要拍夕陽,”他神秘一笑,“我干過太多次這種事了。每次看到夕陽漂亮就拍,拍出來,卻不怎么樣。下一次,又看到,又拍,洗出來,還是不怎么樣……現(xiàn)在,不拍了!”
他一副“上當(dāng)多了”的表情,我忽然不后悔了,了解真正碰到大美景的時候,有相機在手跟沒相機在手一樣無助。
“總不能什么好東西都被你拍光了!”我的語氣仿佛有點幸災(zāi)樂禍似的,“上帝總還要留一兩招是你沒辦法的!”
7
我對歌者布魯博道爾濟說:
“給我們唱一首歌吧!”那時候我們的車子正馳向歸途,夕陽尚銜在山間,“給我們唱一首跟馬有關(guān)的歌,好嗎?”
“啊!蒙古的歌有一半都跟馬有關(guān)呢!”
我從沒想到,原來只打算提他一下,好讓他比較容易選一首歌,不料竟有一半的歌都和馬有關(guān)。
道爾濟是文化協(xié)會派來與我們同行的,他辦起事來陰錯陽差,天昏地暗,可是他只要一開腔唱歌,我們就立刻原諒了他。他使我們了解什么是“大漠之音”。和西南民族比較,西南民族是“山之音”,其聲仄逼直行,細致凄婉。草原之音卻亮烈宏闊。歡快處如萬馬齊鳴,哀婉時則是白楊悲風(fēng)。
“你們是兩條腿走來的,”歌手說,“所以也要學(xué)會兩首蒙古歌帶回去?!?/p>
奇怪的邏輯,但我們都努力地跟他學(xué)會了一首情歌。
車在草原上急馳。也算是一種馬吧。布魯博道爾濟真的唱了一首駿馬的歌。新月如眉,俯視著大草原。
我把整個頭都伸向車外,仰看各就各位的星光,有人警告說:“不可將頭手伸出車外?!?/p>
怕什么呢?整個南戈壁千里萬里的碎石灘上,就只我們一輛車。沒有電線桿,沒有路、沒有人,這伸出來的頭顱惟一會撞上的東西只是夾著草香的清風(fēng)罷了。
8
他們在溪畔生了火。我們到達的時候只見他們不斷地找些拳頭大的溪石來烤。烤到石頭開始發(fā)紅,他們就在一個密封的鍋子里丟了一層羊肉塊加一層石頭;再一層羊肉,再一層石頭。然后鍋子密封,放在余火上,大家微微搖動那鍋,好讓鍋里的石頭不斷去燙肉,大約半小時吧,肉就熟了。
開了鍋,先把石頭夾出,石頭先遭火烤,又被羊肉湯浸,弄得烏黑油亮的,每人發(fā)一塊,放在手心里,因為燙,只好在左右手之間拋來丟去,據(jù)說這是活血的,于身體大有好處。戲罷石頭才開始吃肉。肉鍋旁還有一桶溪水煮的粗茶,倒也消渴。大伙兒就大碗茶大塊肉地吃起來。
前兩天,宴客的桌上有一瓶法國白葡萄酒,當(dāng)時大家都被極烈性的伏特加鎮(zhèn)住了,C眼尖,叫我把這瓶葡萄酒留著。此刻拿來泡在溪水里,不一會就冷沁入脾了。當(dāng)時靠著山壁還鋪著一張大被子,大約是六(口尺)乘十五(口尺)吧!其實不是被,是蒙古包外圍的圍氈。大家或坐或倒,喝一口半口葡萄酒,吃剛剛宰殺剛剛燙熟的蒙古種土羊(蒙人亦認(rèn)為“洋種羊”較腥膻),這種大尾羊極其純正鮮美。溪水在峽谷間流,云則在峽谷上飄,世上也竟有這種好日子。
“這是成吉思汗餐,”當(dāng)?shù)厝私忉?,“成吉思汗出征前都是這樣吃的。”
其實用這種熱石頭來燙熱的煮法跟臺灣鄉(xiāng)間“煨番薯”的道理相近,出征前這樣吃倒是對的,行軍伙食總以簡便實惠為上。
此刻我們并不要出征,卻也享盡美福,不禁愧然——然而生命中的好事都是在惶愧中承受的吧?我沒有開天辟地,我沒有鑿一條溪或種一朵野花,我不曾喂一頭羊釀一瓶酒,卻能一一擁有,人在大化前,在人世的種種情分前也只有死皮賴臉去承恩罷了。
啊!不知道生命本身算不算一場光榮的出征?不知道和歲月且殺且走邊纏邊打算不算一種悲激的巷戰(zhàn)?與時間角力,和永恒徒手肉搏,算來都注定要傷痕累累的。如果這樣看,則大英雄出征前這一鍋犒軍的“賀爾賀德”(指帶汁煨肉),我或者也有資格猛喝一口白酒而大嚼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