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24歲的廖智是四川綿竹漢旺人,“5·12”之前,她是德陽一所舞蹈學(xué)校的老師。地震后,廖智雙腿截肢,現(xiàn)在在成都市殘疾人藝術(shù)團(tuán)工作。
我自己能行
夏天就要來了。廖智脫下厚厚的棕色長靴,換上輕巧的紅色單鞋。她站起來,把左腿繃直,高高抬過頭頂,做了一個舞蹈動作?!叭绻也徽f,誰能知道我膝蓋以下裝的是假肢?”她笑了。然后,她低下頭,看一眼自己黑色的絲襪,“襪子也得換成淺色的,這樣才配?!?/p>
絲襪里裹著肉色的假肢,遠(yuǎn)不及廖智皮膚白皙。她的下肢有兩種顏色,連接處是深深的刀疤。
廖智又試了一條裙子,橘紅色的雪紡連衣裙耀眼而奪目。鏡中的女子,戴一對長長的耳墜,編了個辮子,用粉色的頭繩扎住,隨意地垂在胸前。她還貼了假睫毛,讓眼睛看起來大而有神。廖智看著鏡中的自己,微笑著,嘴角的痣也隨之上揚(yáng)。她一轉(zhuǎn)身,裙子的花邊散開。媽媽在旁邊看著,神情憂傷。
“您不要擔(dān)心我,我這不是好好的嘛!”廖智說?!霸趺纯赡懿粨?dān)心?”媽媽輕聲反駁?!拔易约耗苄?,不用您跟著啦?!?/p>
其實,廖智了解媽媽的心思。所以,她更不愿意父母再為自己擔(dān)憂、奔波。她希望他們開心。
4月19日是媽媽的生日,她偷偷為媽媽準(zhǔn)備好了生日聚會,媽媽完全不知情。那天,她讓朋友把媽媽哄到6樓,她自己則捧著生日蛋糕等在電梯門口。當(dāng)電梯門打開時,蛋糕、蠟燭、鮮花、生日歌包圍了媽媽——媽媽哭了。
不能再哭
廖智最怕看人哭,尤其是悲傷的眼淚。
地震時,媽媽出差在外。2008年5月22日,母女倆在重慶再見面時,廖智已經(jīng)雙腿截肢。媽媽一看見她,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媽,你胖了。”廖智搶先逗了一下媽媽,媽媽的眼淚才沒有落下來。
地震后,每個親友第一次見她,都會哭。廖智不得不拼命講笑話,逗他們笑。所有她能想起的笑話,她都講了一遍,甚至幾遍。
“不能再哭了,再聽到哭聲,我就要崩潰了?!绷沃钦f。
她講述自己地震中的經(jīng)歷,就像講一個傳奇。那天,她本應(yīng)該在海南旅行。但出發(fā)前,她又舍不得10個月大的女兒,臨時取消了旅程。結(jié)果,地震來了。
她被壓在廢墟中,動彈不得,女兒和婆婆在身邊相繼死去。她萬念俱灰,不管父親在外面怎么呼喚,也不再回答。突然,她發(fā)現(xiàn)父親努力地向她爬過來。余震不斷,但父親還在向前。她頓時清醒了,喊道:“爸爸,您別下來!我會堅持的!”
這一刻,廖智開始明白,她的生命不屬于她一個人,而屬于所有愛她的人。為了他們,為了能再看一眼陽光,為了再舒服地翻一次身,她必須堅持下去。當(dāng)她堅定了信念后,反而輕松了。死亡很簡單,但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才有擺脫痛苦的機(jī)會。否則就這樣死了,到最后一秒都是痛苦。她覺得她的人生不應(yīng)該在痛苦中結(jié)束,就算死,也要等到再看一眼外面的陽光之后。她開始唱歌,把她會的所有愉快的歌曲都唱出來,唱給自己聽,也是唱給失去的親人聽。她給婆婆梳理頭發(fā),捏捏女兒的小身體,拿著碎磚塊在樓板上畫畫……她甚至開始策劃今后的人生。她祈禱上蒼,只要讓她出去,她一定好好地生活。
在被埋了26個小時之后,她終于出來了。她是他們樓40多個人中唯一獲救的,這的確是一個奇跡。被救出來的第一句話,她對著天空輕聲說:“謝謝?!?/p>
要讓女兒驕傲
緊接著就是雙腿截肢。她從小就學(xué)跳舞,地震前,她是一名舞蹈老師。以前看《一簾幽夢》的時候,她就想如果有一天成了綠萍那樣,還不如死了算了。那時她不相信這種事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只是想想而已。
“現(xiàn)在真的發(fā)生了,那又能怎樣?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廖智說。而媽媽每一次聽她這樣說都會哭?!芭司褪瞧牌艐寢?。”廖智嘆了口氣,她覺得她應(yīng)該是個男人。
女兒的小名叫蟲蟲,因為那時她正被范蠡的故事打動著。她認(rèn)為范蠡是真男人,希望女兒能跟范蠡一樣,便取了蠡字底下的兩個蟲字。
其實廖智依然是個女人,她也會哭,跟媽媽一樣,她的痛處也是女兒。至今,她都不肯去女兒的墳前。在她心里,女兒一直是那個柔軟的、小小的身體,而不是一堆土。
去年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廖智第一次在人前哭了。那天,她給重慶大坪醫(yī)院幼兒園的小朋友表演節(jié)目。孩子們天真爛漫的笑容觸動了她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
“蟲蟲是7月19日出生的,她還沒來得及過一次兒童節(jié)。我要補(bǔ)送她一份生日禮物……”她哽咽著唱起女兒最喜歡聽的《種太陽》,“我有一個美麗的愿望,長大以后能播種太陽……”
她常常夢到蟲蟲。在夢里,蟲蟲告訴她,她只是在做游戲,藏起來了,游戲結(jié)束,就會回來。廖智欣喜萬分,但醒來后,蟲蟲卻不在了。她一時間分不清到底哪個是現(xiàn)實,哪個是夢境,悵然若失。“不過,我現(xiàn)在只要想看見蟲蟲,一抬頭就能看見。我覺得蟲蟲就在天上看著我,我要做個讓她驕傲的媽媽。”
不停地舞著
2008年7月14日,廖智又在舞臺上翩翩起舞。她一襲紅衣,跪在鼓上,一下一下用力地?fù)舸蛑磺豆奈琛氛鸷沉撕芏嗳?。?0天前,她甚至連跪都跪不起來。截肢后,她一直躺著或坐著休養(yǎng)。7月3日,當(dāng)她第一次嘗試跪的時候,發(fā)現(xiàn)雙腿軟綿綿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她扶著病床兩邊的扶把,硬撐著跪起來,用膝蓋的兩個點支撐起全身。鉆心的疼痛瞬間席卷了全身,她“啪”地又坐了下去。
她不肯放棄,一次又一次地跪起來,一次又一次地摔倒。腿上、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媽媽不忍心看她,轉(zhuǎn)過身跟旁邊的人高聲說話。
她跪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終于,她能跪穩(wěn)了,可以做舞蹈動作了。
“她不停地舞著,雖然每次當(dāng)她的腳接觸到地面時,就像是在鋒利的刀上行走一樣?!绷沃窍肫鹜捁适隆睹廊唆~》中的這段話,“她情愿忍受這苦痛,挽著王子的手臂,走起路來輕盈得像一個水泡。”
雖然如今廖智被稱為“最美麗的舞者”,但和美人魚一樣,她還是和自己的“王子”分開了——地震后,丈夫很快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丈夫說是因為接受不了失去女兒、失去母親、失去家園的現(xiàn)實,他想逃避??吹搅沃?,就會使他想起他所失去的。廖智覺得那都是借口。“一個女人最難、最無助的時候,最希望的肯定是她愛的男人可以讓她依靠?!?/p>
廖智下定決心——離婚。“地震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沒有什么東西是不可以失去的,沒有什么東西是必須得到的?!?008年的大年三十那晚,她和丈夫簽了離婚協(xié)議書。
后來,也有人向廖智示愛,甚至還有人說如果不和她在一起,就沒勇氣生活下去。廖智卻認(rèn)為把希望寄托在某個人身上,是很不可靠且容易破滅的?!安粶绲撵`魂才是美人魚真正渴望的,王子只是一個符號。只有這種理想才是人生長久的動力。”廖智說。
2009年2月份,她來到成都市殘疾人藝術(shù)團(tuán)工作?,F(xiàn)在她希望能帶著藝術(shù)團(tuán)的孩子們闖出一片天地,讓他們可以憑自己的才能養(yǎng)活自己,贏得尊重,而不是靠施舍或者救濟(jì)過活。如果資金到位,她要帶著他們排演歌舞劇《美人魚》。音樂已經(jīng)選好了,很激越,廖智常常放給自己聽。
堅強(qiáng)的理由
更多人希望在廖智身上找到堅強(qiáng)的理由,但廖智并不認(rèn)為自己堅強(qiáng),她也不會勸別人堅強(qiáng)。她覺得,關(guān)鍵是自己怎么想。在她看來,地震不過是人生的一種可能性。沒有地震,也可能會有火災(zāi)、車禍等其他意外。意外無法阻擋,人只能調(diào)整心態(tài)去積極面對。
去年冬天剛裝上假肢那會兒,是她最消沉的時候。因為她發(fā)現(xiàn)即使裝了假肢,她還是不能正常行走。她讓弟弟每天清晨送她去早市轉(zhuǎn)轉(zhuǎn)。天很冷,可菜農(nóng)卻一大早就來賣菜了,寒風(fēng)吹得臉都僵了。為了生計,他們縮著脖子蹲在那里。還有那些賣肉的,一下一下地剁著,一站就是一天。
廖智說,看著他們,你會覺得誰活得不辛苦呢?至少,你可以在溫暖的被窩里睡懶覺,至少你衣食無憂。用比較來換得幸福感,很殘酷,但又很實用。
廖智也不介意別人把她當(dāng)成參照物?!澳銈兛梢钥粗疫@么想:這人多慘,雙腿沒了,女兒沒了,老公也不要她了。你們是不是比我強(qiáng)點兒?那是不是應(yīng)該覺得比我幸福點兒?”廖智一邊說,一邊吃下一大口飯。地震后,她胖了14斤。
(小默摘自《京華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