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婷
家居是一座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建成的老別墅,木質(zhì)的門窗被風(fēng)雨剝蝕出許多縫隙來,常有一些不請自來的短期房客,雖不付房租,但也不大惹是生非。
有一對壁虎就棲身在我的結(jié)婚紀(jì)念照后邊。白天它們在鏡框后面做什么營生我們不管,尊重它們的隱私權(quán)。晚上,燈光明晃晃的,它們一前一后溜出來獵食,我親眼見一只顧影自憐的蠢肥螟蛾,被壁虎躡身咬住,“撲拉拉”地邊掙扎邊進(jìn)了虎口。這只壁虎寧肯撐壞肚子,也不招呼愛侶分享,可見在家庭經(jīng)濟(jì)方面,實行的是AA制。也許它們和人類廝混得熟了,沾染了一點先鋒意識嘛。過些日子,老兩口不見了,出來一只怯生生的小壁虎。小家伙好奇,滑到我的電視機(jī)上左瞧右看,估計找不到開關(guān)吧?我拿起電蚊拍咄聲猛趕,嚇得它好幾天不敢露面。周圍草木太密,蚊子兇猛,家里只好裝上紗窗。壁虎知道將要斷炊,悄悄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夜燈亮?xí)r,總聽見撞到紗窗上的聲響不斷,都是些趨光的蛾子、臭蝽和蚱蜢。不由自主多看幾眼,希望見到老朋友攀附在窗紗外,大快朵頤之余,也打個招呼啊。
過年清掃衛(wèi)生,在頂樓的梯間發(fā)現(xiàn)一只臃腫黑蜘蛛,很猙獰地蹲在巨網(wǎng)之中。驚駭之極,不由得一笤帚拍下去,蜘蛛頓時魂銷魄散。從碎裂的腹部沖鋒陷陣般飛奔出千百只幼仔來。等我驚魂甫定,抓來一罐滅蟲藥,眾小妖均逃得一干二凈,半點蛛絲馬跡也無。這些小東西剛出娘胎不但能跑能躲,還能自謀生路,都返回野外去安居樂業(yè),樓梯間至今不再有悲劇重演。
其他種族的溫和小蜘蛛,常常在我的盆花之間玩高空織錦,被我屢屢壞其好事,屢教不改。另有蝴蝶、蜻蜓、玫瑰蚜和蝸牛,是我家露臺上的域外游客。甚至黃蜂,遇到它心情不好,也曾叮腫兒子的嘴唇和我無辜的后頸。這是因為我們需要到露臺上納涼、養(yǎng)花、喂金魚,被認(rèn)為侵犯到它們的疆域。有次我從園子里裝了一盆腐殖土上來移栽,水靈靈的太陽花換上去幾天根就沒了,又換新株,依然無根。如此再三,以為是土壤太肥,把根漚爛了,遂把土倒出來拌舊土,才發(fā)現(xiàn)盆里睡了拇指長一只白白胖胖的蠐螬。東北詩人曲有源曾經(jīng)把這種東西焙得焦黃,當(dāng)美味佳肴請我喝酒,當(dāng)時我是連看都不敢的。不知老曲懂不懂得這種取之不盡的花盆養(yǎng)殖法?想到它是好朋友的下酒菜,我便輕輕鏟起它,扔到隔壁荒園里去。那里才是它呆的地方。
隔壁一個偌大的花園荒了好幾年,雜木花樹藤蔓糾集,生生息息,繁衍了多少小生物,不得而知。如果許多年后,從灌木陰影里爬出一條小恐龍來,我也不奇怪,只要把恐龍蛋放進(jìn)去就行。我丈夫希望是一只美麗的紅狐貍,當(dāng)我遠(yuǎn)行在外,會有俏皮的蓮步移動,有香噴噴的紅酥手,敲在他的電腦鍵盤上,打出“嬰寧美眉在線”的字樣……
鼓浪嶼這樣的孤懸小島,自產(chǎn)的野物是從來沒有過的。小魚小蝦很難修行成精,從前在海濱浴場游泳會碰到白海豚,它們大概和美人魚沒有親戚關(guān)系。老祖母年代,曾有一頭異想天開的魯莽老虎,要學(xué)哥倫布探險,從大陸岬角的南太武山,橫渡海峽,上了鼓浪嶼島,不幸被島民堵在深巷里打死。這條逼仄的小巷因之十分有名,就叫虎巷。假使那只老虎動點心思,拖延些時日,比方在游人如過江之鯽的國慶長假里,堂而皇之上島,不知有多風(fēng)光。僅是一張華南虎的玉照,已懸賞到5萬美元。
人與動物做朋友的理論不但很難實踐,還有點可笑。鳥飛南北,鹿走鹿道,人鋪路修橋。文明發(fā)展到今天,人類才意識到要為瀕臨滅絕的動物做點什么,懷著贖罪的心情。正像美國普利策獎獲得者納塔莉·安吉爾在她的《野獸之美》里寫的那樣:“人類之所以生存得如此美好,是因為地球上還有許多鳥獸蟲魚始終伴隨著我們。蕓蕓眾生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和生命的秘密,同樣也有其興衰的悲歡和滅絕的宿命?!?/p>
賞析:著名作家舒婷通過細(xì)膩的文筆,精彩描寫了一些自家老屋房前屋后的小動物們的生活狀態(tài)。在作者眼中,無論壁虎蜘蛛,或是蜻蜓黃蜂,這些小家伙們都不簡單,都在努力頑強(qiáng)地生存著,個個深諳生存之道充滿智慧。在作者看來,這些小樣兒的生物,豐富了我們的生活內(nèi)容,增添了我們生活的情趣,它們是人類永久的朋友。作者通過文章開掘出深刻的主題,那就是人類應(yīng)善待自然界的每一個生命、關(guān)愛每一個生命,人與自然應(yīng)和諧相處,共存共息。(惠軍明薦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