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可的詩

西　可

黃昏的洗衣者

黃昏，拿在手上的濁水

烏鴉飛進(jìn)一片麥田里去了

粘稠的風(fēng)，吹起長發(fā)

夜晚正在懷孕

我躺在自己的懷里

發(fā)送短信

如同洗滌想象和黎明

穿過年齡、肚皮和那棟四層樓房

汗腥、奶酪和淚痕

時間的尸體

順流而下的船隊，歌聲嘹亮

耐寒的柿子樹，落葉之后

讓我再一次目睹：從容和燦爛

走近梅里雪山

我只記得自己的名字

在你的經(jīng)幡之下默念

羊群在遠(yuǎn)處來回走動

我聽到它們吃草的聲音

我不想撒謊

雪崩、恐懼、死亡這些詞

我只需要親眼看看

那些威嚴(yán)的頭顱和亙古的目光

堪布阿旺

在世界上法座最高的佛堂前

阿旺堪布和游人握手、照相

一縷陽光穿過云層照射下來

阿旺的手在空中輕柔地?fù)]動著

然后說：絨布寺的四月是最熱的

絨布寺每年都有自己的法事

附近的鄉(xiāng)民提前趕來，扎駐了許多帳篷

登山隊、記者、游人在虔誠的人群中穿行

阿旺第一個出場，他敲著法鈸

指揮一個又一個僧人，跳完一場羌姆舞

其他的日子，他要安排僧尼的生活

絨布寺的安全、做飯的柴火以及布施的錢財

他還要去鄉(xiāng)里開會或者去其他寺廟訪問

在山下搭乘上一輛路過的東風(fēng)卡車

一直走到拉薩，他能說出許多高僧的名號

他還收養(yǎng)一些父母雙亡的孩子

念經(jīng)和練習(xí)跳舞的時候

孩子們在身邊嬉笑著跑來跑去

十歲以前大概過著僧尼的生活

十歲以后由寺里掏錢去城里讀書

傍晚時分的珠峰

冰雪的眼神

傍晚時分，消失在最后一縷陽光里

無數(shù)的大河，波濤洶涌的珠峰

我們，都站在自己的陰影里

如同燈光記住了黑暗

珠穆朗瑪山峰給了時間一個高度

2004年7月的最后一天

我記住了珠峰、絨布寺、登山隊這些詞

我只是一個孤獨的游客

在被酥油味兒熏染的帳篷里

一個又一個僧人、尼姑走進(jìn)來

整理自己的細(xì)褲、短裙和各色面具

幾乎每一場演出都要更換不同的服飾

在諸神面前，法王也要戴上面具

踩著悲涼、凄愴的節(jié)奏

舞者都沉浸在自己的舞步和手勢中

在悠長的法號、嗩吶和法鈸，這些聲響里

我似乎覺悟了一種物質(zhì)的消散

時間、篝火、柏?zé)?、食?/p>

生命和夜色與他們一同遠(yuǎn)去

草地上的鴿子

草地上鴿子，戴著草帽

旅行者和我一樣

搭乘飛機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

在一間漆黑的酒吧門前

在燈光朦朧的水泥大街上

我們和平相處，相安無事

急馳而過的卡迪拉克

人行道邊上烤肉攤兒的味和嘈雜

沙塵暴和被風(fēng)卷起的舊報紙

街道拐角處蜷曲著身子的打工者

戴著小手套打電話的女孩子

他們并不擔(dān)心我的存在

闖入者只是一個過程

時間消失在匆匆而去的人群中

我能聞到來之城市底層的腐爛和臭味

喘著粗氣正在做業(yè)的工人師傅

十字路口的警察

入睡者和他們曾經(jīng)做愛的房間

草地上鴿子，綠色和白色的合作

在一間房子的窗前

我跪下親吻你年輕的拇指

比你還要平靜和從容的眼神

我一直都在想著時間遲緩的腳步

我們一同生活過的遭遇

交河的最后一夜

安靜的夜晚，坐在一只古老的座鐘上

蟋蟀和蚊子醒著，血液醒著

風(fēng)沙已經(jīng)上鎖，一只老貓自由走動

臨街的店鋪和老板已經(jīng)沉睡

生命赤身裸體，在大街上游蕩

疲憊的馬匹在屋后吃草

有軌電車、紅色跑車正通過門前

熟悉的乳房和光滑的肚皮

還有浩瀚的太空燦爛的星群

夢中大汗淋漓、牙齒脫落

夜空和語言沒有障礙

我已經(jīng)睡在干燥的墳?zāi)估?/p>

另一個世界里，另一個新娘

坐在夜幕下的窗前

和交河的鄰居們開始喝酒

對話

我一直都在尋找對話的那個人

她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她坐在辦公室的電腦旁

她半躺在自家的沙發(fā)上看電視

她斜倚在酒吧的桌子旁邊喝酒

三百六十五個符號

三百六十五次均勻的呼吸

悄然消逝

我只是一個過客。雪山、草地、藍(lán)天和白云

稀粥、饅頭和咸菜

這個正午時分，我都這么聽著

琴聲、刀聲、鐵器和木器的聲音

風(fēng)就這么走著?？澙@的柏?zé)?/p>

傳遞著一湖秋水的思想

孤塔、枯井、殘壁、斷垣

金子和銀子。抱臂而立

如同一個美麗的諾言，目睹一座大山的存在

也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默念

造就了一個俗人的心態(tài)

——盡管，她并不完全知道；我愛她

奔波之余，她有足夠的時間

重新打發(fā)自己的日子

秋水紅唇

白裙絕塵

我在城市的兄弟

一塊石頭隨洪流跑了

那是厭倦了一個地方的生活

而去流浪

一塊石頭無端被人揀了回來

那是完成了久遠(yuǎn)的修煉

作為福址為你降臨

一塊石頭碎了

那是戀情的終結(jié)

它的心傷透了

一塊石頭來回輾轉(zhuǎn)

那時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

躲在一個角落暗自嘆息

即使一直卑微地活著

也沒有淚水

它的淚水為誰而流

陽光下，站在山巔高處的棱角

鋼鐵的顏色。五彩的眼神

為誰而妖媚

如磐的歲月

石頭的憂傷。幽幽暗暗

埋在深不可測的澗底

秋天的遭遇

沒有人告訴我：時間已經(jīng)斷開

二十四個聲音在說

我和你，相逢

早已是滿頭白發(fā)

豎琴在彈奏什么？那些枝葉的后面

歲月的喧囂已經(jīng)沉寂。一個夜

還有一個夜的時間。我們坐起來

把窗戶打開

在北方的家里。霜，開始降臨了

相遇總是陽光下，我們站在這座城市的廣場上

仰望九月的天空。刀刃亮著

一閃一閃的

這是一個或幾個隱語

全部的秘密。如同一個閃電

瞬間

擊穿了天地之間遙遠(yuǎn)的距離

一個叫絨布的寺廟

絨布寺和絨布山的蝴蝶一樣煽動著翅膀

每年四月的天氣還下著大雪

充滿酥油味兒的雪片

云縫里擠出來的太陽光芒

照在絨布寺對面的山峰上，閃閃發(fā)亮

經(jīng)過寺廟前的絨布河水

在一塊巨石和一塊巨石之間流淌

生命的源頭就是世界屋脊珠穆朗瑪山峰

從一到十二個月的冰雪消融

滋潤著這里的空氣、牛糞和冒著熱氣的奶茶

如同珠峰的高度和天空的博大

作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廟

絨布寺的喇嘛不只是孤獨的詠經(jīng)者

師徒傳承，信息交流，或者下山、進(jìn)城

他們還有自己的領(lǐng)導(dǎo)者——堪布

雪后的早晨，在空蕩蕩的寺院里

年輕的喇嘛們在學(xué)跳羌姆舞

絨布寺還有出家的尼姑

她們從早上開始念經(jīng)，一直到晚上

每個人可以自由地選擇老師

除了紅衣喇嘛法鈸的聲音

絨布寺的山上還有雪雞、山羊和白顏色的狼

它們一直在山上轉(zhuǎn)悠

有時也會大聲嚎叫

敘說自己的遭遇

胡同對面的秋雨

胡同對面的秋雨，在風(fēng)里走

從夜晚到天明

被鳥叫醒

門前臺階上的腳印

一大堆被風(fēng)追逐的黃葉

一大片被廢紙和廢塑料袋覆蓋的濕綠

兒子沒有帶傘

一塵不染的瞳孔里

藏著遠(yuǎn)處的藍(lán)天和白云

我一直住在胡同的深處

秋雨的后面

還要走完一段距離

在雪中頌經(jīng)

大雪中的拉卜楞

屬于春天的信息來自何方

緩慢、低沉而有力量的心跳

如傳說中的大力金剛降除心魔

某個時間里，雪，清晰、劇烈地跌落

像夏河縣城街道上

疾駛的摩托車的轟鳴

拉卜楞寺早晨頌經(jīng)的聲音

在冰冷而有堅硬的空氣中碰撞

雪中頌經(jīng)

是我在拉卜楞寺知道的第一件佛事

我拿著一架高級防凍照相機

試圖捕捉這件事情的全部

在高昌古城

泥土和巖石共同砌造的城墻

散發(fā)出被太陽反復(fù)烤曬的焦糊味兒

一具出土的干尸和我們一樣

還沒有被千年沙塵分化

一輛一輛毛驢車?yán)稳?/p>

時光凝固，四面黃色的短墻殘垣

口哨聲、狗叫聲，在一個街道上呼應(yīng)

我已經(jīng)不記得書架上記載高昌的資料

一個趕驢車的小伙子用手指著說

哪里曾經(jīng)是一家很有名的酒館

來自長安、波斯和君士坦丁堡的商人

與龍門客棧的漂亮女老板賭酒

文明和宗教走得不遠(yuǎn)

一如古城的廢墟中頑強生長的野草

穿越河西走廊或者翻越帕米爾高原

依然在風(fēng)中抖動著自己纖纖手臂

在上海過中秋

連續(xù)高溫。天空都是紅的

像喝醉酒一樣

我會斜倚在某一個方向的窗前

秋天的滋味?！昂殚L興”的餐位爆滿

現(xiàn)宰的羊肉“吱吱”冒氣

我突然覺得你應(yīng)該喝酒

一對年輕夫婦正在爭吵

“按照慣例,消費滿三百

你應(yīng)該送我們一盒月餅”

我好笑好笑地笑出聲來

今夜我買單。送月餅啦

一群孩子。在雨水般的熱浪中奔跑

我一直都這么大聲地喊著

上海人都認(rèn)識我。在夜半的街頭

我和許多流浪漢一樣，搖搖晃晃往前走去

我很清醒。我自己說。一直都這樣

喝完酒，我還要去聽聽音樂

學(xué)著唱幾句老上海的歌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零點。我更加清醒了

我還想聽聽羅大佑的歌

夜幕下告別，淚流滿面的車子

邂逅相遇的時間

上海、我、中秋夜、高架橋

我們繼續(xù)向前走去

我在城市的生活

我把我放在早晨八點的時段里

和大街上的車流和人流在陽光里穿行

我的都市，繁華、擁擠、無趣、悲涼

已經(jīng)很久了。風(fēng)在耳邊滑落

雙人床總是靠墻放置

四季的變化

只是一些顏色的轉(zhuǎn)換

像佛里達(dá)的繪畫：抽象、熱烈

窗口有一只小鳥。它飛走了

我用手指劃出更遠(yuǎn)的地方

我們爭吵、賭氣、打架

然后，重新和好

迎風(fēng)而立。從不說出

一個或兩個秘密

我能從這幢樓上跳下來

然后，又重新走上去

我只是我自己的眼睛

看看我自己的城市

皮膚的彈性正在消失

閃亮的路燈已經(jīng)長出長長的綠苔

我所知道的候鳥

季節(jié)之外的日子

羽毛在空中站著,鐵的心

看看那些顏色

被樹枝擋在外面

復(fù)制剛剛開始,一個早上

莊稼、樹木、河水、石頭和處女膜

雙手執(zhí)刀

在風(fēng)雨中奔跑

鳥群飛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在河邊，在山頂，在森林里

我看到你消逝的姿勢

傍晚，總是擦肩而過

相同的重量落在山間

樹的味道和遭遇

用槍射擊

漸漸遠(yuǎn)去的野獸

盛夏的黃昏

遠(yuǎn)行者在喝酒

漫天的酒氣

醉倒晚歸的烏鴉

云的故鄉(xiāng)，車水馬龍

又是一天的行程

街燈依次亮起

鄉(xiāng)愁是孤獨的

在城市的一隅

陌生的石頭，我們握手

告別自己

我早就知道：人，沒有靈魂

在陽光下的肉體只是一團陰影

血管、肌肉、毛發(fā)、骨骼

呼吸、聲音這些概念在空中漂浮

人?。￡P(guān)于你的法律汗牛充棟

我每天必須吃藥，減輕病痛的折磨

打電話揭發(fā)一些內(nèi)幕

戰(zhàn)爭已經(jīng)消逝，石油的取代品

夜晚擠滿了床鋪，采伐森林的聲音

建筑工地的打夯聲，人民幣印刷廠

一只一只油膩的手和我碰杯

謊言不用掩飾，酒桌上的葷段子

我看不到自己的棺材

一切都是空的，空空的木頭匣子

我想我從自己家里走出來

開著自己的車子橫穿街道

紅綠燈、政府門前的哨兵，默默送行

你第一次認(rèn)識太陽，太陽的眼睛和屁股

誰在統(tǒng)治我？半個世紀(jì)的歲月

在廣場上散步、在商場購物、在酒吧喝酒

如同氣球掛在樹枝、被風(fēng)吹走一樣隨意

時間在你的手表里面，一格一格的

教堂前的臺階坐在地上，臉色鐵青

我總會爬在自家的窗口，還有一些雨滴的痕跡

十二個月里，光禿禿的身上更換衣服

一些樹枝長過屋頂伸到空中去了

一架飛機從頭上飛過，一閃一閃的

平?jīng)鲞@座小城，我離不開你啊

有一天，我在遠(yuǎn)處看著

你走路的模樣，從容、安詳

西可，甘肅平?jīng)鋈恕?0世紀(jì)80年代開始寫詩，曾赴深圳LNS詩畫工作室主持流浪詩人詩展。近年旁涉小說、散文寫作。著有詩集《芮河彎彎》、《銅壺》、《故壘》、《穿過荒原》、《庚辰年間的鄉(xiāng)村情婦》、《風(fēng)鈴》、《我和我的一些日子》；散文集《谷地》、《我的生活與你無關(guān)》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