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冉
經(jīng)過離開后的探索與困惑,回到香港熟悉氛圍的許鞍華越來越明白,拍自己熟悉的東西才最對路
許鞍華在香港生活了一輩子,除了去倫敦留學那幾年,她幾乎沒離開過港島這一片地方。她最喜歡在銅鑼灣對面的維多利亞公園散步,夏天在那里的露天游泳池游泳。她小時候就在那里玩,如今依然愛在那里消磨時光。
似乎每一條街都有她的回憶。
如今,她住在北角,那個叫“小廈門”的地方,左鄰右舍都是福建人。這個安靜的中產(chǎn)階級社區(qū),她總嫌沒性格,她喜歡的是像深水埠那樣的老社區(qū),保留著老香港的生活習氣,龍蛇混雜,就像個古董。
怎么看許鞍華都不像個年過六旬的女人,她似電影里那個生機勃勃的上海姨媽。她穿黑色裙裝配匡威球鞋,手挽一個卡通帆布包。走路輕盈,笑聲爽朗,瀟灑依舊。
5月中旬,記者在香港見到許鞍華。她還是一貫地老規(guī)矩,見人約在銅鑼灣的怡東酒店地下一層咖啡店。除了可以吸煙,這里也是她的地盤。
這家咖啡店有近50年的歷史,裝修卻從未變過,保留著老香港的味道。許鞍華對此愛不釋手。
2004年,許鞍華熟悉的這個城市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一起滅門慘案,丈夫殺死了內(nèi)地的新娘及一對幼女,自己也于數(shù)日后傷重死亡。此事轟動了全港。
慘案發(fā)生在一個叫天水圍的地方,那是離深圳不遠的新市鎮(zhèn),是香港最年輕的社區(qū)。大片密密麻麻的高層住宅樓,塞了近30萬的城市貧民和外來者。
這件事,讓香港人開始關(guān)注自己身邊的這個城市,它究竟怎么了?
一時間,人們都涌向這個年輕的社區(qū)。
演藝界跑去做慈善演出,許多志愿者團體進去做戲劇工作坊,讓年輕人參與進來。
社會學家們也成群結(jié)隊地往那里去,以彌補此前天水圍嚴重社工不足的情況。
許鞍華也從那時開始關(guān)注天水圍——這里竟然有著全香港最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
她打算拍這個有關(guān)謀殺的故事。但是因為故事太陰暗了,始終找不到投資。
沒辦法,她先到內(nèi)地拍了《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又有了后來的關(guān)于怎么平靜活著的《天水圍的日與夜》。
“‘姨媽讓我找到自己?!痹S鞍華說她找到了人過中年以后該怎么平靜的活。
《天水圍的日與夜》,不咸不淡的生活瑣碎徹底打動了香港人,那里是他們無法逃避的庸常。但不是許鞍華想說的全部。
有關(guān)那個兇殺的故事,許鞍華終于拍成另一部《天水圍的夜與霧》。
如果說,人們還能在平靜中被感動,到了第二部,很多人卻在現(xiàn)實中不忍卒睹。兩部片子就像生活的AB面。
這讓許鞍華發(fā)現(xiàn),香港人的口味一直沒變,重大的社會現(xiàn)實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自始至終關(guān)注的只是自己。
天水圍的師奶與衰佬
每個城市都有一個天水圍,它是城市規(guī)劃的死角。
香港的知識分子一直批評政府優(yōu)待房地產(chǎn)商,不斷把市中心老區(qū)的房子拆掉賣給后者。地產(chǎn)商蓋了很貴的樓,老住戶住不起,越搬越遠,一直搬到香港最北邊,幾乎快到深圳的天水圍。
這種新開發(fā)的市鎮(zhèn),面臨最大的問題是,作為純粹居住的衛(wèi)星城,住在里面的很多人面臨找工作的困難,因為地處偏遠,通勤的車費和耗時都是他們的壓力。
即使現(xiàn)在地鐵已通到了天水圍,到市中心中環(huán)也要一個小時,單程車費在20元左右,而他們的月收入大都不會超過6千至7千港幣,甚至更少。絕大部分的工作是做商場推銷員、保安、清潔工之類的,每天工作時間長,還不穩(wěn)定。
社會學家稱這里是香港政府自70年代發(fā)展新市鎮(zhèn)政策失敗的典型。由于城市規(guī)劃的失誤,社區(qū)缺乏基本設施,雖說有公立醫(yī)院,但人太多,看一個喉炎,需要預約三個月至半年。
大量公屋與居屋聚集,造成了低收入家庭與新移民過分密集,迅速形成貧民窟。
于是種種問題開始出現(xiàn):失業(yè)、貧窮、家庭糾紛、青少年問題。自1992年社區(qū)形成,這些問題始終不斷,而直到2004年滅門慘案發(fā)生,人們才真正關(guān)注到這個地方。
香港著名風水師麥玲玲說,天水圍這個地方山的龍脈不好,代表那里的女子是辛苦的養(yǎng)家命,相反男子不工作在家清閑。
現(xiàn)實的確如此。天水圍頻發(fā)慘案之后,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的陳惜姿,遍訪天水圍人家,寫出一本口述集,取名《天水圍12師奶》。
這其實是關(guān)于一群不濟男人的故事,幾乎每個故事都是師奶撐起家,那些不爭氣的男人,嫖賭飲吹、包二奶、不找工作,很多只是礙于面子,不肯放下身段。
陳惜姿稱這樣的香港男人為“衰佬”,他們是1997年金融風暴后的產(chǎn)物,原本做著一份體面的工作,比如在寫字樓做個小經(jīng)理。但年紀漸增,后來丟了工作,又不甘心去做保安,日日待在家里,時間久了,心情煩躁,開始拿老婆孩子撒氣。
這是天水圍以及很多底層家庭的共同境況,家庭暴力滋生了無法預料的悲劇。
香港知名文化評論員梁文道曾經(jīng)說過,他一直以來心中對于香港的畫面,是夕陽下,一個衣著土氣的師奶,一手拎著買菜的塑膠袋,一手牽著剛放學的孩子,邊罵邊走。
他時常感慨:真正在撐起香港社會的,不是天天出現(xiàn)在電視上的白領(lǐng)麗人,而正是20多萬香港底層階級的這些師奶。
兩部影片猶如人性的黑白兩面
而2004年滅門慘案中內(nèi)地新娘金淑英的事,一直讓許鞍華念念不忘。
滅門案發(fā)生后,她到天水圍做了許多采訪。社工帶著她,敲開那些鐵門后局促的小家。愿意與她交談的,多是內(nèi)地新娘,還有單親媽媽,她開始進入這些師奶的內(nèi)心。
這些人大部分靠綜援(政府給失業(yè)人的福利補貼)生活,從外表看來,許鞍華并未覺得她們與自己有什么不同。
許鞍華還去了金淑英在四川的老家,她至今還在念叨那條泥濘的石板路。“他們住的地方,我拍不出來,太苦了。車子開不進他們住的房子那條路。要在泥濘濕滑的石板路再走40分鐘才能到。他們每天這么出入好多次,我只走了兩次就再也不想走了,太辛苦了?!?/p>
她似乎找到了當年金淑英非要嫁出去的心情,年幼出去打工,為了生存拼命掙扎;遇到一個香港男人,盡管有老婆,也要想法懷著他的孩子,賴上他。
許鞍華還知道了許多更加令人絕望的細節(jié)。這個香港男人雖然最終與金結(jié)了婚,但與她的妹妹卻一直有瓜葛……
為了保護她們,還有更多細節(jié),許鞍華放棄了。而香港丈夫李柏森的家人拒絕見她,她則聽說了無數(shù)關(guān)于這個男人的事。許鞍華把它們都放進了電影。
許鞍華原本想做一部紀錄片,但發(fā)現(xiàn)許多真相在各方的說法后,變得特別混亂。但她最終構(gòu)成了這部電影的基調(diào)——人性的絕望與瘋狂。許鞍華說有太多李柏森這樣的人了,只是往往都做不到滅門這么狠,人生就是一場兇殺案。
許鞍華最大限度地遵照了事實,她說自己不敢渲染,因為這是宗人命案,她玩笑不得。于是她拍出了這部《天水圍的夜與霧》。
電影5月14日才在香港公映,之前另外一部作品《天水圍的日與夜》風光無限,一舉獲得2009年香港電影金像獎4項大獎,打敗了同臺競爭的大片《赤壁》。
兩部影片迥然不同?!度张c夜》是個溫情片,講述住在天水圍的單親母親桂姐,如何積極打拼獨自將兒子帶大,并以樂觀的性格感染身邊孤寡老人的故事。
兩部片子猶如人性的黑白兩面。許鞍華說,這樣兩類人,天水圍里都存在。
而許鞍華更想拍的是《夜與霧》,她有種控制不了的表達沖動。特別同情金淑英,覺得她白白死掉,卻沒人知道她的故事。
在整個拍戲過程中,許鞍華覺得自己緊張得要命,一種恐懼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本來應該慢慢營造的一些氣氛,因自己都瑟瑟發(fā)抖而草草結(jié)束。她記得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1999年拍《千言萬語》時。
而另一部《日與夜》是個沒有故事的故事,通篇都是生活細節(jié)的堆積。許鞍華在拍攝時都一直找不到自信。在剪片子的時候,仍心寒不已,片子的口味太淡了,她不知道能夠拿出什么東西來給觀眾看。
沒想到,影片上映,好評如潮。有段時間,許鞍華每天都能看到專欄作家對《日與夜》毫不掩飾的贊揚。如此捧場,許鞍華感嘆,香港人這回終于開始關(guān)注自己了。
《日與夜》撞大運般的成功,讓《夜與霧》很快得到了10倍的投資,順利拍攝。
出走與回歸
兩部天水圍的電影上映后,身邊的人告訴許鞍華,第一部從頭哭到尾,第二部從頭難過到尾。許鞍華“嘿嘿”笑個不停,聽到別人說難過,她變得很高興,她說,“我本來欠金淑英一個人情,借她的故事拍了電影,如今觀眾為她難過,我很釋然了?!?/p>
可是這部電影讓人坐立不安。連她自己,在剪片子的時候都不愿多看。
電影離現(xiàn)實太近了?!兑古c霧》的海報定格在殺妻那一刻,宣傳語寫道:天堂與地獄只有一步之隔。海報貼滿了地鐵站與公交站,惟獨天水圍這一站沒有。
電影院里,來看《夜與霧》的觀眾以年輕人為主,結(jié)尾殺妻前,有觀眾退場。
許鞍華判斷,《日與夜》的票房應該賠不了錢,但《夜與霧》很難回本。至于能否在內(nèi)地公映,也很難說。
投資人王晶對影片的前景很清楚,這類片子不是用來賺錢的,是給自己賺名聲與獎項的。
把同一個社區(qū)題材連拍兩次,許鞍華說她冒這個險是有考量的,失敗了也不會怎樣。畢竟她已經(jīng)是“這個歲數(shù)的人了”。
她只是想讓觀眾知道,還有人如此生活。許多香港人對于天水圍的了解,只限于報紙的負面新聞,“很多時候,我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p>
今年,另一部講述貧民窟的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也大獲全勝。有電影學者評論,今年的電影主題是“身后關(guān)懷”,人們似乎厭倦視覺的刺激,重回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
其實早在上世紀70年代末,許鞍華在無線電視臺時就拍了大量的現(xiàn)實題材。她還拍社會工作者,有部影片叫《北斗星》,在當時很紅,直到現(xiàn)在這個稱呼還沿用,稱社工是“北斗星”。
而《英雄本色》之后,所有的影片都風格化了。隨后大銀幕被動作片和喜劇片壟斷,人們不再愛看現(xiàn)實題材——那個看電視就可以了。
許鞍華卻一直沒放棄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
1999年許鞍華拍了《千言萬語》,是一部講述香港社會現(xiàn)實題材的電影。80年代,香港油麻地避風塘一些住在船艇上的住戶,生活環(huán)境惡劣,向政府申請居住公屋,屢屢失敗。他們往往都娶內(nèi)地新娘,但這些新娘沒有合法身份,不能上岸,否則就立即遣送回去。她們是著名的“水上新娘”。
進入90年代,“水上新娘”終于合法落地。
現(xiàn)在看來,《千言萬語》更像《天水圍的夜與霧》的前傳。
當年《千言萬語》的票房差強人意,隔了10年,《天水圍的夜與霧》依然如此。
但許鞍華始終固執(zhí)地忠于自己。當年《千言萬語》讓人們驚嘆她的新浪潮特質(zhì),如今,她少了一份領(lǐng)導江湖的雄心壯志,卻多了一分清醒。她說觀眾愛看,不過是把自己的感動帶進了電影里,自己被自己感動了。
在香港電影急速衰敗的這十年里,許鞍華也曾迷茫過,2003年她到大陸拍攝海巖的都市偵破題材《玉觀音》,嘗試轉(zhuǎn)型。
“可能那個時候,我有點高估了自己。這個故事表達的東西不完全跟我協(xié)調(diào),等到《姨媽》時,我突然明白,一些故事即使我很誠懇地拍,還是效果不好?!比缃穹治?,許鞍華不諱言,她沒有適應陌生的城市和那里的文化,《玉觀音》是部失敗之作。
拍《夜與霧》時,許鞍華已感覺又自信了許多,她說,自己越來越明白,拍自己熟悉的東西才最對路。另外,這是個真實的事情,她比虛構(gòu)的劇本更加能捕捉到一些東西。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發(fā)生在香港的題材,根植于她的血肉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