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麒
摘要:《鹿鼎記》以對傳統(tǒng)武俠小說之道的選出與偏離,在形象塑造、情節(jié)架構和思想意蘊等方面表現(xiàn)出明顯的“反武俠”特征,但其內在靈魂仍是對俠義精神的呼喚,它開辟了新武俠小說的“另一種寫法”。
關鍵詞:《鹿鼎記》;反武俠;“英雄”;“傳奇”;另一種寫法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9)07-0122-04
有人說“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說”,這話也許略有夸大,但金庸小說的水準之高與傳播之廣卻是不爭的事實?!帮w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金庸的十幾部作品幾乎將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推向了最為輝煌的狀態(tài)。而在這些作品中,《鹿鼎記》無疑是一個特例,它“已經(jīng)不太像武俠小說,毋寧說是歷史小說”,“主角韋小寶的品德,與一般的價值觀念太過違反”受作者這種判斷的導引,很多人認為《鹿鼎記》稱不上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武俠小說,主人公韋小寶非但不是武林高手,連為人行事也與人們心目中的“俠”字相去萬里。那么何為武俠?武俠乃武者之俠,它最基本的組成要素一為武,一為俠。武者,止戈為武,即以正義的非和平方式去制止非正義的爭斗;俠者,用金庸的話說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雖分多種,本質上卻都不脫俠、義二字。若按此標準考察,《鹿鼎記》在形象塑造、情節(jié)架構和思想意蘊等方面,的確對傳統(tǒng)的武俠小說之道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偏離。但是我認為,說《鹿鼎記》是武俠小說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它在許多地方已經(jīng)逸出武俠小說的常規(guī)和品性,帶著一種“反武俠”的藝術傾向?;蛘哒f。它開啟了武俠小說的另一種寫法,是武俠小說中的“異類”,是具有“反武俠”特質的武俠小說。
一、非武非俠的“英雄”
金庸筆下的主人公往往是武功蓋世、行俠仗義的英雄,如陳家洛、袁承志、郭靖、楊過、張無忌、令狐沖等,可是《鹿鼎記》中的韋小寶卻“非武非俠”,讓人大跌眼鏡。
金庸筆下的韋小寶,于武功實在是“不學無術”到了一定份上。海大富、陳近南、九難、洪安通、蘇荃、澄寬和尚等,都曾向他傳授過武功,這些人皆為武林高手,按理雖然他們不是個個認真地傳授。但韋小寶只要從每人那里學個一招半式。也不至于在危急時刻一招像樣的功夫也用不好。韋小寶天生的一身懶骨頭,根本就不想學什么武功,所以再好的師傅也教不出什么結果。可是人在江湖,險象環(huán)生,全然不懂武功的韋小寶又是怎樣應對的呢?,他化解兇險的方式很特別。比如罵人祖宗亂敵心神、趁人不備向人眼睛撒石灰、鉆入褲襠、捏人陰囊、躲在桌下伺機剁人腳板等等,總之,除了高深、變幻的武功,其他的手段無論怎樣下作卑鄙,他都無所不用。對于韋小寶的“不學無術”。金庸很是無奈,只是無奈中也蘊含著一定的寵愛,小說第四十四回為韋小寶不會武功的開脫之辭,即流露了這種情感傾向。
韋小寶武功雖然平平,但身有四寶,能使他履險如夷。哪四寶?第一寶,匕首鋒銳,敵刃必折;第二寶。寶衣護身,刀槍不入;第三寶,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寶,雙兒在側,清兵難敵。恃此四寶而和高手對敵,自然仍不免落敗,但對付清兵卻綽綽有余。霎時間連傷數(shù)人,果然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心想:“當年趙子龍長坂坡七進七出,也不過如此……”這段展現(xiàn)韋小寶心理活動的描寫風趣幽默,尤其是小寶以趙子龍七進七出自況的情節(jié),令人捧腹,卻也道出了作者對之由恨生愛、又恨又愛的復雜情愫。
說韋小寶“非武”可謂實至名歸。說韋小寶與俠義一點不沾邊兒似乎冤枉了他,流氓氣十足的他有時好像很講義氣,突出的表現(xiàn)是他周旋于江湖與廟堂之間,既不肯遵天地會群雄之命,在陳近南去世后暗殺康熙,進而統(tǒng)領群雄,乃至奪取天下,也不愿按康熙的旨意去消滅天地會,以圖絕世榮華和無窮的富貴。但是,他的確不是做俠的“料”,所履行的義也并非俠義,充其量只能算膚淺、低級的朋友義氣,他只知道不該出賣朋友,卻從未想過要為朋友擔當、付出什么,這種狹隘之義在關鍵時刻顯然是靠不住的。所以他為安全逃出皇宮,刺了同僚兼朋友多隆一刀,在說通自己挖寶藏并非出賣朋友之后,還是受天地會的要挾,要去挖了滿清的龍脈。我們說韋小寶非俠,也符合金庸晚期作品大都孕育著“非俠的萌芽”的事實。俠有多種,金學專家陳墨認為金庸小說的主人公大體分為儒俠、墨俠、道俠、無俠、佛俠、非俠六類?!稌鴦Χ鞒痄洝分械年惣衣?、《碧血劍》中的袁承志、《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及最后的“天下英雄”陳近南,都是儒俠代表,他們心懷蒼生社稷,把為國為民、死而后已當作人生目標。但在歷史面前無法真正解決問題,失敗無可避免;于是在對儒俠人生觀的反思中有了《飛狐外傳》里“兼愛”的墨俠胡斐,有了《神雕俠侶》中的楊過、《天龍八部》中的段譽、《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等個性灑脫、追求自由的“獨善”道俠,有了《天龍八部》以佛俠精神對其它俠義文化體系的補充和《俠客行》中石破天更富禪機的故事。儒、道、佛、墨的相繼而出,交織成金庸武俠小說獨特而全面的俠文化體系。及至書寫無俠、非俠的作品。便已顯露出反武俠的特性,“無俠”是指不想做俠最終卻成了俠?!兑刑焱例堄洝分薪Y局歸于平凡的張無忌便是;“非俠”指通過與俠相悖的手段成為事實上的“俠”。突出的代表就是韋小寶。韋小寶反映了人性中為維護個體生存的非善一面,他的手段為正統(tǒng)的俠們所不恥。就連江洋大盜茅十八,也不屑與用下九流手段救了自己性命的韋小寶同行;韋小寶以性為主、低俗下流的愛情觀,亦非俠義之士所應有的,他對女人的理解性多于情,與女性的交往毫無君子之風,對最迷戀的阿珂也只是認定要娶她,從沒想到要愛她、護她。這和楊過對小龍女十六年生死茫茫仍不放棄、陳家洛在香香公主墳前痛哭失聲、段譽對王語嫣的癡情無比、郭靖夫婦舍生為國同赴黃泉,以及濫情的段正淳拔劍自刎那一刻的男人溫情,簡直判若云泥。正如他于“武”投機取巧、不學無術,只會一套逃跑功夫;他于“俠”毫無大義擔當,動輒便是一句“老子不干了”,他非但夠不上俠士,甚至無一點俠氣,他原本是俠之“敗類”。
在金庸的作品中,許多身懷絕技的大俠,功夫、智商、人格俱佳,面對無情的現(xiàn)實最終都無能為力,無可奈何。一任理想被歷史的車輪輾碎;可就是這樣一個非武非俠、不學無術的“異類”韋小寶,卻以陽奉陰違、吹噓拍馬、欺軟怕硬、殺人越貨、好色說謊等諸多的無賴相,擒殺鰲拜,識破假太后,大破神龍教,打敗俄羅斯,簽訂《尼布楚條約》,完成了許多“俠”們想做而無一人能做成的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成為創(chuàng)造歷史的“英雄”和“奇人”,在朝廷和江湖兩個世界中左右逢源。他武功低微,卻能叱咤江湖,成為天地會的香主,救過武功絕頂?shù)年惤?、九難,甚至在俄羅斯立馬揚威;他幾乎目不識丁,卻可高居廟堂,與名相重臣稱兄道弟,還在談判中力保國體,風光無限;他是出身于妓院的市井混混,而先后將黑白兩道收于麾下,在男女情事上也接連有過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艷福橫享。作者這樣的藝
術處理。令人叫絕同時也會沉思不已。我認為他讓傳統(tǒng)意義上的英雄們,在非武非俠的“英雄”韋小寶面前黯然失色,走向末路,就構成了對武、俠的有意消解;而通過韋小寶對武、俠解構的深層內涵。完成的實則是對傳統(tǒng)武俠信念、武俠小說規(guī)范的反諷與否定,和對傳統(tǒng)歷史觀的一種重新反思和定位。
二、反俠反義的“傳奇”
作為成熟的文學類型,傳統(tǒng)武俠小說在情節(jié)構架和敘述模式方面,已經(jīng)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模式。盡管作品林林總總,千差萬別,但大多講述仗義行俠或天下興亡的故事,走的基本上是復仇、學藝、爭霸、奪寶、破案、伏魔等慣用的情節(jié)路線。這類小說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讀者閱讀時,常常在這些模式中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故事,間接體驗自古傳承下來的“英雄情結”,從而得到一種情感補償和閱讀的快感。
平心而論,金庸很多作品仍然沿襲了傳統(tǒng)武俠小說模式,如《射雕英雄傳》表現(xiàn)復仇、學藝主題,《笑傲江湖》凸顯爭霸主題,《連城訣》書寫奪寶主題;并且發(fā)揚光大了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模式,使之更加圓熟、曲折、好看,從而被確認為武俠小說的典范。而作為金庸小說的異類,《鹿鼎記》卻沒像傳統(tǒng)武俠小說那樣,將主人公置于江湖門派的關系網(wǎng)絡之中,進而描寫仇殺、奪寶、爭霸等故事;而是冒著極大的藝術風險,脫離傳統(tǒng)武俠小說近乎“完美”的既定軌道,講了一個讓那些看慣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讀者們一下子難得要領的荒唐故事,一段無賴式的主人公韋小寶發(fā)跡的歷史。具體地說,它發(fā)展了作者《書劍恩仇錄》、《碧血劍》等以往作品結構方式中潛存的另一種可能,即不再純粹地把歷史僅僅作為人物生存的背景。而是重在揭示人物與歷史進程之間的關系及沖突,如陳家洛背負著反清復明的使命,袁承志更是介于明末的農民運動與抗清戰(zhàn)爭之間,郭靖、楊過兩位大俠也是力抗蒙古侵宋,金庸努力把這種可能推向極致。因為陳家洛、袁承志、郭靖、楊過等人,都是江湖豪俠,他們生存、活動的環(huán)境主要還在江湖,他們出于捍衛(wèi)心中理想的所作所為,在一定程度上客觀地影響了歷史;而到了《鹿鼎記》,江湖世界已經(jīng)不再是作者觀照、描摹的重心,號稱武俠小說,卻把筆觸“別致”地伸向了江湖以外的世界。韋小寶的足跡從揚州而至北京、云南、遼東乃至俄羅斯,但活動的核心區(qū)域在紫禁城里;韋小寶做過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也曾是神龍教的白龍使,當過清涼寺的住持方丈,與一群武林豪客來往,但其主要身份仍是康熙的寵臣。作者正是借助韋小寶這個紫禁城里皇帝寵臣的姿態(tài)和身份。巧妙地溝通了江湖和廟堂兩個世界,透過一個小流氓的視角。對康熙初年的江湖與廟堂世界乃至整個中國的風貌做了全方位的展示。
韋小寶在皇帝身邊常用江湖那一套手段。他不是俠客,可卻沒有哪一個江湖俠客能像他那樣,率領一群小太監(jiān)力擒天下無敵的麓拜,成為人人仰慕的英雄;代皇帝出家,智計百出,救了老皇爺順治的命;與俄羅斯公主索菲亞相好,助其繼位,并主持簽訂了《中俄尼布楚條約》;用江湖手段、花言巧語欺騙了葛爾丹王子,讓北方邊境的和平成為可能;與老奸巨猾的吳三桂巧妙周旋、進退自如,使之疑神疑鬼,為平定三藩立下不世奇功……一個在揚州妓院長大的小流氓,竟然在康熙初年幾次重大的歷史事件中,都發(fā)揮了決定性的關鍵作用。能臣明君、俠之大者都解決不了的難題,到了韋小寶手里則變得信手拈來。輕而易舉地就被解決了。在這種近乎荒唐的“傳奇”面前,歷史的嚴肅與莊重被化解得蕩然無存了,這不能不說是對封建王朝歷史和政治的莫大諷刺。和在皇宮用江湖那一套相對,韋小寶在險惡的江湖中又常用官場和市井的那一套,插科打諢、大吹法螺、大拍馬屁,結果竟是如魚得水、無往不利。胖頭陀想殺他,結果糊里糊涂地成了他的下屬;九難想殺他,卻被他的一陣胡說八道迷惑。最終把他當成最信任的徒弟;葛爾丹要殺他,卻聽信他胡言亂語,成了清廷的盟友。他自己也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本著這樣的官場和市井原則,他這個流氓似的寵臣最終成了江湖上的領袖人物。甚至連當世大儒顧炎武、呂留良,都提議讓他領導反清復明,最后做皇帝,讓人哭笑不得,同時也現(xiàn)出了江湖的衰弱無力?!疤煜掠⑿邸标惤暇瞎M瘁,一心光復漢室,卻難逃死于內訌的悲慘結局,他的至死愚忠和韋小寶的隨機應變構成的鮮明對比,隱含著江湖更需要韋小寶式的人物、英雄難免末路的深意,它說明俠文化已經(jīng)輸給了世俗和市井文化。
歷史被荒誕地改變和創(chuàng)造,實則是對武俠和歷史的雙重諷刺。當御劍飛仙、斬妖除魔已經(jīng)調不起讀者胃口,當拜師學藝、匡扶正道已經(jīng)顯得不合時宜,當雄圖霸業(yè)、天下無敵已經(jīng)成為家常便飯,當為國為民、死而后已已經(jīng)無人問津,當放浪形骸、灑脫不羈已經(jīng)比比皆是,傳統(tǒng)的武俠文化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轉向了平凡甚至平庸境地,崇高和偉岸被無情地解構了。讀者們自然還會想念快意恩仇、來去如風的江湖世界,還會想念雪夜暖酒、慷慨赴義的至真情懷。還會想念甘灑熱血、不畏強權的頑強精神:可是現(xiàn)實告訴我們,傳統(tǒng)的武俠小說已經(jīng)在過于“完美”的模式中淡出人們的視野,類型文學也并不是一個光鮮的評價,武俠小說的情節(jié)構架隨著讀者水準的提高和閱讀層次的躥升,已經(jīng)到了窮極思變的時候了。而面對著這樣一種必然的解構與變革,《鹿鼎記》的方式顯然是比較容易讓人接受的,它沒有辛辣的譏諷,沒有極端的批判,只有一個引人入勝又發(fā)人深省的故事,智慧的讀者自然會被帶到了哲思的王國。金庸締造的這個“傳奇”,也許難以不朽,但卻足以讓人驚嘆。
三、無俠無義的“神髓”
武俠小說隸屬于通俗文學范疇,它與陽春白雪派的貴族文學、精英文化存在著極大的差別;然而藝術手段與形態(tài)的殊異,并不代表著文學類型水準的高低,優(yōu)秀的武俠作品同樣能夠傳遞作者對于國家、社會、人性以至世界的深邃理解,甚至比“雅文學”的傳達方式更容易讓讀者接受。說起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精神內涵,我認為它基本上沒有脫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正統(tǒng)思想,即使有個別作品宣揚隱士之風,也從未占據(jù)主導和中心的位置,而對于一少部分宣揚色情暴力的作品來說,根本就談不上精神內涵的問題。作為“反武俠”的武俠小說代表,《鹿鼎記》對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解構,自然可以歸結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正統(tǒng)思想的消解和批判,它具體體現(xiàn)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主人公的一系列荒唐“傳奇”,對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具有無情的解構和深刻的反思意義。在傳統(tǒng)武俠小說之中,那些秉承俠義道的大俠們也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缺陷,甚至不乏難分善惡、亦正亦邪者,但多數(shù)主人公都是正義的大俠。像《鹿鼎記》這樣,用一個生于市井、近乎無賴流氓的人物作主人公實屬罕見;而且韋小寶以他那一套流氓潑皮的生存邏輯,在儒家傳統(tǒng)公認的盛世里飛黃騰達、創(chuàng)造歷史,他可以給顧炎武、黃宗羲等文人雅士出主意,敢在洪教主、陳近南、九難等武功卓絕的人面前信口開河,能幫索額圖、康親王甚至康熙皇帝排憂解難、屢立奇功,使諸多武林好漢、碩學鴻儒相形
見絀。作者把許多封建士大夫的理想情懷,用荒唐“傳奇”的形式移植在流氓似的韋小寶身上,而他卻也糊里糊涂地坦然受之,在他心中民族大義、滿漢之爭、江湖恩仇、國計民生這些傳統(tǒng)文化中重于泰山的大問題,都不再是問題,遠沒有怎樣才能娶到阿珂做老婆重要。治國、平天下不再是儒家文化的最高理想,而只是這樣一個無賴潑皮無心插柳的結果,在莊嚴的歷史舞臺上,小丑一般的主角卻來時勢不可擋,扶搖直上,去時又轟轟烈烈,頗具隱者風范。在他嬉笑怒罵的同時,我們也便窺見歷史上一個個王朝的背影并非想象的那般肅穆高大,名臣圣君、飽學鴻儒其實也不過是經(jīng)歷非凡的普通人而已,支撐中國歷史幾千年的儒家文化原來如此不堪一擊。
第二,江湖本是武俠小說中最具人文魅力的所在,傳統(tǒng)武俠小說中的江湖往往是作者宣揚俠義精神的道場,而它在《鹿鼎記》那里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逆轉:天地會群雄一心想反清復明,但卻存在著嚴重的內耗,四分五裂,不但各堂之間相互排擠,單是韋小寶所在的青木堂,就差點因為爭立香主而兵刃相向。關夫子、玄貞、徐天川、樊綱等個個武藝高強,個個堪稱江湖上有名的俠士,可是一遇到麻煩事,就畏首畏尾,把剛十三歲的孩子韋小寶推到風口浪尖上,傳統(tǒng)武俠的理想抱負在他們身上很少體現(xiàn),他們只是迷信地盼望著反清復明,而少有實際的行動,與《書劍恩仇錄》里的紅花會群雄相比,他們更像是散落在民間的土匪。即使是一心為公的天地會總舵主、頂天立地的英雄陳近南,在作品中也陷入了臺灣鄭氏的奪權漩渦,不得善終。應該說天地會的出發(fā)點不可謂不純正,但作為爭取民族解放的勢力集團,他們總是把權力看得比大義重要,與沐王府的小小恩怨還需要韋小寶來化解,造反還沒成功就先因為擁護桂王后人還是唐王后人而鬧得不可開交,由這樣的天地會肩負反清復明的重任,其實本身就已經(jīng)宣告了江湖反抗朝廷的失敗。九難雖然神通無敵,但一個人的努力總顯得勢單力孤,少林等傳統(tǒng)門派也顯然更傾向于朝廷的統(tǒng)治。如此種種,使江湖中反抗暴力、爭取民族解放的俠義道精神,至此也就明顯地處于下風。神龍教是全書中最為奇特的幫派,也是作者明確杜撰的一個最富現(xiàn)實意義的政治團體。神龍教教徒阿諛自大卻又人人自危,教主洪安通大肆殺戮功臣元老,洪夫人恃寵專權大量引少男少女人會,教眾們大念“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成”和“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場面……所有這些,無不讓人聯(lián)想到當時中國社會的混亂政治現(xiàn)狀,而這樣一個“政治團體”最終以自殘的方式毀滅,可以說是另一種寓言?!堵苟τ洝分械慕?,無疑是對政治的另類書寫,其本質及形態(tài),都已遠遠逸出傳統(tǒng)武俠小說對江湖的界定。承載著無數(shù)武俠作家和讀者精神寄托的“江湖”,已被它重新書寫得面目全非了。俠義精神的淡化、縮減乃至消解,是金庸在體會了江湖的虛妄與幼稚后,對俠文化的非理性化反諷,它也的確削弱了武俠小說固有的樂觀精神和崇高境界。
第三,書中的二號人物康熙被金庸寫成又一個正面人物,他少年親政,雄才大略,勵精圖治,愛護百姓:于宮廷斗爭中機智果斷、謹慎寬容,最終把后宮治理得井井有條;于朝堂政治上,他殺鰲拜清理朝政,平定吳三桂叛亂,收復臺灣,平息蒙古葛爾丹叛亂,重用漢人人才,提倡滿人學習漢族先進文化,促成滿漢一體,最終成為“千古一帝”;對待百姓,他寬仁慈愛,對其祖先入關后的暴政進行深刻反思,并免揚州、嘉定三年賦稅,勸課農桑,努力發(fā)展經(jīng)濟,開創(chuàng)康乾盛世。但對于前明亂黨,他卻絕不姑息,使“反清復明”終成漢人永難實現(xiàn)的美夢??滴醭蔀榱酥袊饨ㄉ鐣v史上最成功的皇帝,他做到了一個封建帝王應該、能夠做到的一切,雖然他并沒有意識到時代已經(jīng)不再需要帝王。但相比于那些整日幻想于反清復明的漢人志士,他無疑更加具有人格魅力??滴醯某霈F(xiàn),讓作品中本來大義凜然的反清復明主題受到了空前的質疑,幾千年來的漢民族正統(tǒng)論也受到了致命的重創(chuàng)和打擊,“一定要反清復明,難道天下在姓朱的皇帝治下就比現(xiàn)在好?”面對康熙的如此詰問,不但韋小寶回答不了,“當代大儒”顧炎武回答不了,就是金庸也回答不了,讀者也回答不了。因為歷史永遠不接受假設。與其他題材相似的武俠文學作品那種一邊倒地歌頌反清復明相比較而言,《鹿鼎記》已流露出對漢民族正統(tǒng)文化某種意義上的反撥傾向。
與傳統(tǒng)武俠小說精神內涵的殊異甚至相悖,成了“無俠無義”的《鹿鼎記》區(qū)別于其他武俠作品的本質特征。金庸以這樣一篇作品來結束自己武俠小說的創(chuàng)作,看似是對傳統(tǒng)武俠小說毫不留情的痛下殺手,實則是用心良苦的。
四、新武俠小說的“另一種寫法”
“反武俠”小說《鹿鼎記》的誕生和長盛不衰,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尷尬,甚至有人就此預言傳統(tǒng)武俠文化會逐漸消沉,走向末路。其實不然?!堵苟τ洝方^非武俠文化的滅世神魔,它只是用獨特的方式,在傳統(tǒng)之外的向度上延續(xù)武俠文化,開辟了新武俠小說的“另一種寫法”,昭示了新武俠小說的“另一種可能”而已。
韋小寶插科打諢、無賴氣十足的“英雄”傳奇,以及它所附載的精神意蘊,撕毀了武俠文化的傳統(tǒng)認知和莊嚴的面具,它意在宣告平平常常甚至身份低賤的人,也同樣可以改造歷史,俠不是目的,而是途徑,正所謂“為國為民,俠之大者”,成為俠不過是為國為民、為抗擊強權、為實現(xiàn)崇高的人生價值,而實現(xiàn)以上人生目標的途徑,也絕不僅僅只有俠義道一種。韋小寶一身的毛病,數(shù)不勝數(shù),但基本上能夠守住“義氣”二字。做到了大節(jié)上無虧,在一等鹿鼎公的官位、富貴與江湖朋友的性命之間,他最終選擇了后者;在五臺山上他不假思索地為康熙擋下九難的絕命一劍;見到陳近南慘死,他也會痛哭失聲傷心欲絕……凡此種種,都揭示出韋小寶流氓無賴的表象之下不乏一定的“正義”精神,韋小寶的手段也許并不光明正大,甚至有下作、卑鄙之嫌。但他在關鍵時刻卻做出了比“陳近南們”更正確的選擇,那種選擇客觀上對多數(shù)人是有益的。也許,我們本來就把俠義道精神理解得過于狹隘了,只要是能夠或愿意為多數(shù)人利益去做不平凡之事的人,都可以稱之為俠。所以,《鹿鼎記》貌似逸出了傳統(tǒng)武俠文化和文學的規(guī)范,在內在精神上實則仍然堅守著武俠文化的本真精義——用多種手段克服現(xiàn)實的誘惑,維護多數(shù)人的生存權力。或者說,它“反武俠”表象下的內在靈魂。仍然是對俠義精神的一種呼喚。
如果沿著這樣的邏輯路線思考,我們發(fā)現(xiàn)那種斷言《鹿鼎記》是斬殺武俠的“劊子手”,在它面前武俠已死、俠道無望的學術指認,恐怕就是聳人聽聞了。在這里。暫且不說在金庸的大武俠時代結束之后,武俠小說已經(jīng)有了長足的進步和良好的發(fā)展前景;單是《鹿鼎記》一書,就構成了開啟另一個武俠小說時代的鑰匙。它是在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廢墟上汲取新鮮營養(yǎng)的典范,它對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解構與逸出,宗旨還是為了新武俠小說的新生和未來。并且,金庸恰恰是用《鹿鼎記》這部“反武俠”的武俠小說,作為一個大武俠時代的終結,成了事實上的封筆與巔峰之作,也許此中更蘊含著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的藝術奧秘。所以我相信,有了金庸和《鹿鼎記》披荊斬棘的拓荒,武俠文化與武俠文學將重振江湖,再創(chuàng)佳績;期待俠義的人們亦無須為俠之命運擔憂,因為與強權斗爭、與自然和諧的俠之精神永在。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