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劍挺
夜“叭”地一聲掉在地上,像個被摔碎的藍花海碗,于是街上的燈光膽怯怯地亮了起來。我躲在一間鐵皮房里,把折疊床展開,鋪好被褥,準備睡覺。鐵皮房擱在街心的一個樓角上,街道要是條河的話,鐵皮房就是岸邊的一塊坷垃,隨時會被水流卷走??上驳氖氰F皮房不是坷垃,它是一個書攤,每月能給老板賺幾千塊錢呢。到了晚上,老板都會準時來到房里。我把錢數(shù)好,一沓一沓地點給她,她的笑容像水的波紋,在臉上一點一點地蕩開了。她把錢往包里一裝,總是說,小孩,只要好好干,我不會虧待你的。我煩老板這說法,我已經(jīng)18歲了,我的胡子已長出來了,誰是小孩子呀?
鐵皮房很小,折疊床一展,兩邊就沒下腳的地方。房里沒電視,我一擠眼,就靜靜地聽著外面。我覺得耳朵變長了,長得像根藤條,支支棱棱地伸到了外面。夜重了,嘈雜聲陸續(xù)停了下來。我聽到“嗒”地一響,就像一滴水掉在地上,接著是陣輕微的吁氣聲,像股小風慢慢拂過。我認為這時的城市才算真正睡著了,她是在暢快地呼吸呢。我感到她呼出的氣體,從外面擠過來,悄悄地在鐵皮房內(nèi)散開了。我聞到一股暖暖的氣息,蟲子似地爬過了我的身子。我知道這是城市的聲音,每天我都是在這種暖暖的氣息中沉沉睡去,然后又蒙蒙醒來。
鐵皮房旁邊有幾棵桐樹。早上樹上的鳥喳喳著把我喊醒了。我顧不得洗臉,先把書亭打開,然后把電視報和《城市小說》放在顯眼的地方,點點好買這些東西,每天中午她都準時來到這里。她騎輛紅色的電動車,每次來到,總是猛地露在窗口上,然后朝我脆脆地“嗨”一聲。我把報紙和書遞過去,她并不馬上離去,而是將腳跳在臺階上,東一句西一句地跟我扯著。這時我的心就突突地跳著,我不敢瞅她的臉,我的頭一低,腦子就“哧溜”一響,游蛇似地亂跑起來。
她名叫點點。我問她是昨?qū)懙?,她伸出指頭,認認真真地比畫著,比畫完了,臉卻騰地紅了起來。我一眨眼。猛地想起荷葉上的水珠,想起五月的柿花,我看到柿花花瓣隨風蕩著,然后落在油綠的麥芒上……我弄不清,見到她,為啥讓我想起這些東西來。她和我年紀相仿,我覺得她渾身嫩乎乎的,嫩得能流出水來。陽光哧哧地燒了起來,亮亮地把她照著了。我怕把她曬化了,讓她往樹陰里挪挪,誰知,她朝我笑笑,就揮揮手走了。每次她幾乎都是這樣離開的,電動車沒一點聲音,她就像搖落的花瓣,一眨眼就找不著了。這時我的心就會往下“叭”地墜一墜,像被一只手拽著扯著。我不愿往下再想,反正點點還會來的,她會隨著車流或者人流,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a
我喜歡瞅這人流,里面有大人小孩,穿得花花綠綠、干干凈凈的,看久了,我感到馬路是條壟溝,那些大人孩子就變成水流了,他們一股股從我面前晃過,嘩啦嘩啦地流到城市的深處了。他們的臉是白的,臉上是藏著或露著笑的。我聽到他們的笑聲,在空中升騰著飄散著,然后一抖一抖地落下了。房里是笑聲,房外是笑聲,連那桐樹上也掛滿了笑聲,不過點點的笑聲最脆。我來的第一天,正是中午,剛把門打開,兩個女孩就騎著車子嘻嘻哈哈過來了。一個穿黃裙子的女孩,往房前一站,好奇地盯著我。她的嘴努力繃著,笑就藏在她嘴里,兩頰被撐得鼓鼓的。另一位女孩問我,你是剛來的?我點點頭。這時穿黃裙子的女孩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我后來才知她叫點點,她的笑像股急水,決堤似地沖了出來。我被她的笑聲弄懵了。也禁不住嘿嘿笑起來。
點點止住笑說,給我拿份電視報。我把報紙遞給她,她接住,嘩啦嘩啦地翻起來。她的頭低著,頭發(fā)都擠到臉上,脖子便無遮無攔了。她的脖子細白細白的,像抹了層粉面。我正稀罕,她又問,有《城市小說》嗎?我剛來,還不熟悉,她從車上下來,兩手扒著窗戶說,那本書不厚,是紅皮的,封面的字寫得很大。我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她接過,用手一攥,笑著問我叫什么名字,我把名字講了,她重復一句,然后又咯咯地笑起來。
每天她都要來一趟,每天她就買那兩樣東西。買完后并不馬上走,而是跟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她問我是哪里的,我把老家講了,她皺著眉努力想著。我說是農(nóng)村的,她一展眉笑著說,咋沒聽過這個地方呢,原來是農(nóng)村的。這時,她從車上下來,神神秘秘地說,你得給我解答個問題?我有點慌張,心想能回答她什么問題呢。她的胳膊往窗口一支,然后托著下巴問,你說,紅薯是怎樣種植的?我給她細細講了。她又問,土豆是怎樣長的?我又慢慢講了一遍。她聽后,連聲說,我輸了,我輸了,得給劉蓮買塊雪糕哇。我問劉蓮是誰?她說,就是那天和我來的那個女孩。我倆都愛吃烤紅薯,她說紅薯和土豆的種法不一樣,我說一樣,但到底怎樣不一樣,我倆誰也弄不清楚,聽你一講,總算明白了。說完,她對我笑了一下,隨后跑到旁邊的冷飲攤上,給我買了塊雪糕。我說,現(xiàn)在吃,忒涼了。她說,就是吃這種涼呀,像咱這樣的年齡,吃的就是這種涼。說完,笑笑,騎著車走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她的笑總是在我眼前晃著。我感到,它就像一片清水,是透明的,純凈的,一抖,好像能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陽光總是溫溫潤潤的。我伸開手,感到陽光一點點落下,雨一樣地滑溜。輕輕一捏,覺得軟軟的。我閉上跟,想那路邊的桐樹,想那桐樹的葉子,認為桐樹是軟的,葉子也是軟的。馬路、樓房以及路上流動的車輛則是硬的,硬得叫人發(fā)冷。但到了晚上,我把折疊床展開,把被褥鋪好,往被窩里一躺,覺得城市的每一處都變成軟的了。鐵皮房就擱在路邊,我躺在房里,感到城市就像一張大床,我就能舒舒服服地做夢了。夢里夢外一樣的,陽光也是那樣輕,人流也是那樣多,點點的笑也是那樣美,每天我好像都在等她。我坐在房里,瞅街上的車流和人流,瞅著桐葉由綠變黃了,瞅著一個小蟲,突然從樹枝上掉下,又順著絲線艱難地往上爬著。點點也許能從人群里猛地跑出來,也許從別的地方驚現(xiàn)在我跟前。每次她都笑著,我早已把報紙和《城市小說》備好了。我遞給她,她又是淺淺地笑笑,笑雨一樣地灑我身上。我惶惶的,有點不知所措了。
我喜歡響晴的天,這時城市的旮旮旯旯都是光亮的,走在街上的男女,穿著也映得鮮亮了。街上的樹顯得更綠了,綠得要流出水來。望著綠樹和太陽。我認為自己也屬于城市的一點顏色了。點點呢,她更屬于城市的一種亮色。天漸涼,她好穿件杏黃色的毛衣,往街上一走,像團顏色在噌噌地跳著,路被她染黃了,空氣也被她染黃了。
一個午后,點點沒來買報紙,我站在窗口,一遍一遍地朝街上望著。將近天黑,她氣喘吁吁地過來了。她往窗口一站,笑著并不講話。我正在迷惑,她變戲法似地拿出一個東西來,仔細一瞅,是個小小的燈籠。燈籠是用絲線編織的I有蘋果大小,血紅血紅的,里面像燃著燈火。她兩手往我面前一捧說,這是送給你的。我有點呆了,手擱在胸前,怯怯的。不敢去接。沒想到,她大膽地拽住我的胳膊,把燈籠摁我手里。
燈籠小而巧,毛毛絨絨的,尤其是那種紅色,在冬日的陽光里,顯得溫溫潤潤的。我把它吊在售書
的窗口上。早上,陽光先落在燈籠上,光線像帶著水的,水光和紅光融在一起,燈籠變得鮮亮鮮亮的。到了中午,陽光強了,燈籠完全暴露在天光下,像團燃燒的火,熱熱烈烈地等著點點的到來。我在想,她送我一個禮物,我送她什么呢?我左思右想就是不知送啥為好。我沒空逛街,但心兒早已溜到禮品店里了。店里大的有風鈴,小的有各色各樣的飾物,這些東西花花綠綠的,特別適合送給女孩。我不自覺地摸摸口袋,口袋當然癟癟的,老板還沒發(fā)錢呢。沒有錢,昨能給點點買禮物呢?
點點還是中午過來買書,她瞅著掛著的燈籠,滿臉都是喜色,我有點慚愧了。我想對她說,盡快給她買個禮物,但話到嘴邊,又被咽到肚里了。我覺得點點不喜歡這樣,她的單純和天真,也不讓我有一絲一毫的雜念。
為了更好地保護燈籠,我用塑料紙把它罩了起來。塑料紙也被弄成燈籠形狀,由于紙是透明的,燈籠的紅色就水似地洇了出來。我準備讓點點瞅瞅,她一定會說好看的。第一天沒有來,第二天也沒有來,一連一周,她都沒有過來。多少天來,還沒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我有點坐不住了。她肯定是有事的,又是啥事呢?我想知道。但又無從知道。也許她串親戚了?也許她有病了?我每天一次一次地往街上瞅,街上還是恁多人流車流,還是那樣嘈嘈雜雜,但點點不在其中。以前她都是從街南邊過來,那邊有兩排楊樹,現(xiàn)在葉子掉了一半。點點好在楊樹旁,打個脆脆的響指。我靜心聽,好像響指仍在響著,但抬眼望去,只有地上干焦干焦的葉子。點點不來了?我認為她肯定會來的。
夜里冷了許多,我擠上眼,覺得城里的街道、樓房都是硬的,硬得像河里的冰凌。城市還是那樣吼吼地呼吸著,但聲音重了沉了,像個吭哈吐痰的老人。點點還在這個城市么?在這硬冷硬冷的天氣里。她能睡著么?
上班時,街上滿是人流,下班時,街上也是人流。我的眼瞅暈了,瞅酸了,就收回目光瞥這紅艷艷的燈籠。燈籠的紅色水似地淌下,把鐵皮房灌得滿滿的。我感到渾身暖暖的,在這種氛圍里,我把電視報和《城市小說》,背著老板都藏了一期。點點還沒來呢,我要把這些東西親自交給她。這樣我踏實了些,就瞅著馬路想,點點也許快來了。
桐樹上的葉子掉完了,大小的枝權(quán)亂亂地刺著天空。陽光無遮無攔地瀉下,照得我昏昏欲睡。我的眼合上了,猛地又張開了,但沒多久又死死地擠在一起。我又聽到了城市的呼吸聲,輕得像風從麥田上拂過。我好像瞅見了那些風,她們邁著碎步,在街上慢騰騰地走著。她們瞅見我了,發(fā)現(xiàn)我在睡著,就輕輕佻佻地把我圍了起來。我感到鼻子癢癢的,打了一個響亮噴嚏,猛地醒了。我的娘啊,點點就站在我跟前,她悄悄對我笑吶。我正想說話,淚卻嘀溜嘀溜打轉(zhuǎn)了。我不愿讓點點瞅見,就低低頭,把眼淚擠了出來。點點問,還有電視報嗎?我把電視報和《城市小說》都給了她,她臉上浮出一層驚喜。她比先前白了瘦了,往那一站,弱得能讓風吹倒。我問,你病了?她沒有答話,而是一笑,但笑得得勉勉強強的。這時風陡地起了,幾片枯葉掉在地上,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她的頭發(fā)在臉上晃動著,面部顯出冷冷的樣子。我說,你到屋里坐坐吧。她說,在外面站會吧。我想出去,和她靠近些,但心里怯怯的,還是沒有挪開。我把半截身子趄出窗外,想多了解些她的事情,可試了幾次,就是沒好意思講話。
俺倆就這樣慌慌地站著,街上哄哄亂亂的,但我覺得很靜,靜得能聽到心跳聲。她的呼氣細細的,像條絲線,在我眼前晃晃悠悠的。這時她騰地笑了,并抬起頭,怔怔地瞅著掛著的燈籠,笑意從她嘴角上涌起,一點一點地把面部淹沒了。她臉上顯出些許紅色,是那種淺紅,薄薄的,跟輕紗一樣。這時我覺得應該對他說句話,但瞅著她紅撲撲的臉,卻張不開口了。
爹捎信讓我回家,催得很急,必須馬上動身。我以為家里出了大事。到了家,爹說給我介紹了個對象,快點見見。我一聽蒙了,馬上說,停停再提吧,我現(xiàn)在還小呢。爹說,一打春都十七了,先找個占住。甭叫人家搶走了。我拗不過爹,就跟著到了女方家。
姑娘跟點點一樣大,屬狗,十六了。見我進了屋,主動站起迎我。我的心一點不跳,很放松。她卻勾著頭,炯炯地瞅我。我不想說話。悶得像個葫蘆。她憋不住了,問,你昨不說話?我低著頭說,沒啥話要說。她卻問,聽說你在城里給人家賣書?不知咋的,這句話像條鞭子,“叭”地在我身上抽了一下,我覺得渾身直竄涼氣。我木木地搖搖頭,又重重地把頭點點。這時陽光從門外掃在我的身上,晃得眼暈。我閉著眼想,點點該到書屋了,我準備好的電視報,她該取走了?,F(xiàn)在也許正歪在車上瞅呢。她接過報紙,總是先禁不住看看,我喜歡瞅她歪頭看書的樣子。正這樣想著,姑娘猛地問我,你的心沒在這里吧?我說,你咋知道?她說,我不告訴你怎樣知道。我心里笑道,你不說算了,我還不想知道呢。
回來的路上,爹問咋樣。我說,想想再說吧。爹惱了,噴著唾沫說,在城里待了幾天,花花腸腸子多了。中還是不中?必須一錘定音吶。我哧啦著嘴,就是說不出口。爹說,限你考慮一星期,要是找不到媳婦,甭埋怨我。
我趕緊回到城里。點點見到我問,你回老家了?我點點頭,這時我覺得有種溫溫的東西,從腳跟一拱一拱地往上泛著。點點說,你的臉咋紅了?我僵僵地摸摸臉說,沒紅吧,就這樣吧。她仍然炯炯地瞅著我。我低著頭,鼓著勇氣說,有人給我介紹對象,你說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她的眼一晃,從我身上移開,瞄著旁邊高高的桐樹。樹上還有焦干的葉子,風輕輕吹過,葉子時不時地噗嗒落下。她望著落葉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還小呢,找恁早的對象弄啥……我聽后,有種莫名的激動,嘩啦嘩啦地把我淹沒了。街上人如流,車如流,天空現(xiàn)出少有的藍色。這時我猛地覺得,城里的地是軟的,墻是軟的,天更是軟軟的。我的手插進衣兜里,我要把一個木雕小狗送給點點,這是我給她精心準備的最好禮物。
責任編輯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