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鵬遠
十 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個十年。十年前我第一次走出海島,告別海水,告別空氣中獨有的魚腥味。再十年前,我一個人穿著碩大的雨鞋,獨自穿過濕漉漉的樹林,去另一個村子上課。最早的十年前,我被一顆透亮而冰寒的雪子砸中太陽穴,然后哭著來到我的海島上,和阿媽一起接受著海風的洗浴。而此時,我的這個十年剛剛起步,攜著我妻子的手,走在五月略微灼熱的山坡上,妻子和我說,這可能是我們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漫步這個山坡的時候了,這樣的十年,走出去了,或許就不會再回頭重新走過。是啊,當我提議妻子去阿爹的墓地看看他老人家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這些年,就像一場無休止的火車之旅,我只是在不停地路過,卻很少能夠回頭再去領會一些值得眷顧的事物。
走在山坡,到處都是野草和茂盛的初夏的植被。我牽著妻子的手,安靜而從容地穿過他們自然設下的牽絆,我對妻子說,小心,慢行,然后更緊地握緊她的小手。就像我們之間接近十年的愛情,我們都努力握緊雙方的手。愛情可以有幾個十年?人們用各種材質(zhì)形容著愛情的質(zhì)地,每十年,便堅毅一些,耐到最后的,便是亙古。我們已經(jīng)走了快十年了,如今走在雜草叢生的陡峭小路上,去見我過世的阿爹,或許是他老人家用來驗證我們愛情的最自然樸素的方式。我嬌小的妻子絲毫沒有畏縮,她生性膽小,可是卻還是握緊我的手,一起走在山坡上。
阿爹的墓地有了很多雜草,那是時間荒蕪的痕跡。我和妻子用力拔除這些雜草。阿爹墓碑上的字跡已經(jīng)被風鑿出些許滄桑。但是碑上阿媽紅色的和阿爹黑色的名字依然醒目地刻在陽光下。那是一種最樸素的依偎。到最后,他們還是會在一起,即使現(xiàn)在只有阿爹的靈魂孤單地躺在里面,至少阿媽的溫暖的名字還是依偎于阿爹身邊。他們之間的三十年,三分之一的時光就是這樣的依偎,可是那也算是一種執(zhí)著的幸福。我忽然緊緊抱住我的妻子,沒有聲響,整個墓地只有寂寞的蘆葦傾聽著風在說話。妻子和過世的阿爹說,我們會相親相愛到永遠的。永遠有多遠的承諾,我只想用一個個十年精心累積起來。
而 立
回家。嵊泗。這次回家的緣由比較特殊,因為自己需要在家鄉(xiāng)完成自己的婚禮。攜未婚妻坐上一段漫長的車行,駛過激情澎湃的東海,然后就踏上了家鄉(xiāng)安穩(wěn)的小島。那一刻起,我對著自己腳下的島石說,我將許下自己的而立之愿。她幾乎未到過我的小島,記憶中也只有一次,已是接近五年前的夏天,我的愛情剛剛開始抽穗。她安靜地坐在前往我的島上之家的車上,默默地接受著來自海風給她的一些提示和暗語。我想那是厚重的,也是柔美的。
車子順著記憶中的小道穿過一片海塘。那里已經(jīng)長滿各種未知的外來的植物。家就在山坡上。我總是這么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家。山坡上,最高的,粉紅的,像童話中的有著爐火的城堡。這樣存在著高度和色彩的記憶中的詞匯,曾是我孩提迷路時最后存留在心底的最溫暖的線索。
弟已經(jīng)在離家很遠的地方,有序地放置了鞭炮。他看到我們,說要接風洗塵,然后鞭炮就陸續(xù)發(fā)出最熱烈的掌聲,幫我們拍打著多年前的塵土。弟已是人父了,小侄子有著一雙大眼睛,異常清澈,此時正透著窗戶看著我們,然后就躲到更遠的玻璃窗后面,但是我還是感覺到了這個家的清新的生命力。院里院外,還有著潔白的野花,可以從春末一直轟轟烈烈地開到整個夏末。大概是剛下過雨,那些猛烈的煙火味道,徹底融合在這個有著海風和水分的下午四點。
阿媽和弟媳在門口歡迎我們。我攜未婚妻的手,就像攜一朵自己的云彩,溫暖而厚實,然后說著,阿媽,我回來了。是啊,回來了,雨水歸攏到田野的時候,我也曾對她說,阿媽,收成來了。相似的口吻,我也有了某些意義上的收成。當我把她帶到阿媽的面前,她的臉,已經(jīng)有著明顯海風敲打的逐漸衰老的表情,慢慢地舒展著,那似乎和她看到一畦碧綠的菜地一樣欣慰。
之后一天就是我的婚禮。阿媽梳著干凈的發(fā)髻。穿著樸素的衣裳。妻子很美。那應該是她最美的時光。和當年的阿媽一樣美。當我自豪地和妻子說起阿媽當年的美貌,她自然地微笑著。我知道長期以來,阿媽是那么樸素和暗淡,似乎希望這樣的暗淡,希望像一朵海礁上的紫菜一樣,只要有著自己的一席之地,就滿足了。
當阿媽一人在海邊趕海,敲打著海礁上最奇絕的生物(而那些曾是我整個童年乃至青年時代最喜歡的食物),她應該是在自然地微笑。海礁上通常會有更多的更旺盛和樸素的生命。我所知道的紫菜花就是這樣的,在海水的拍打中,她開得是如此寂寞和執(zhí)著。就像阿爸去世后,阿媽就把希望寄托在我們兄弟上,生活越是孤單和艱難,她就越是這樣的自然和簡單。
哭 泣
我出生在一個雪天,阿媽說我的臉都紫了,怕我不行了,但是我哭了。就是那一哭,她才看到了希望,雪花或許剛好融化在我們母子的淚水中,太陽照下來,我不停地哭,哭著,哭著,就活下來了。長大后的我,每每聽阿媽說起雪中分娩的故事,我的眼角總是隱隱濕潤。不敢在阿媽面前落淚,既然當初選擇在寒冷和潔白中出生,所以淚水只能留給自己。后來阿爹出海遇難,在遇難的海域,浪花兇橫地拍打著我的呼喊,只有淚水能夠安靜地流下來;這樣一場貪婪的海難,連他的身體都被掠奪,無影無蹤。那天下葬的時候,我抱著阿爹的舊衣服放入冰冷的墓地,竟然沒有一滴淚水。當哭泣不需要淚水的時候,我更像是一支干涸的河流了,顫抖著,只能濺起紛紛揚揚的心底的碎片,生命本身就是一件脆弱的器皿,遲早要被打碎的。那年諸事不順,阿爹說過,抬起頭,不要哭。說完的時候,他就出海了。
作為一名醫(yī)者,最接近生命的人,最初目睹死亡的過程,淚水就順勢滑落??墒侨缃?我坦言,目睹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卻無法一一為生命的凋謝而感性地哭泣,那或許已經(jīng)是一種悲哀。不哭就得隱忍,可是這樣的生活,實則比哭泣更煎熬。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相信誰?男孩不哭,不哭還得忍著!看這些電影的時候,幕布在廣場上被風吹得起了白花花的皺紋,那更像是他們該有的哭泣聲,可是,當電影散場,哭泣也就順理成章地被收卷進幕布,留下某種疼痛,在夜色中成霜成露。
最近看過《南京!南京!》,這種哭泣感被再次喚醒。我想我還活著,煎熬夠了,是時候需要動容和落淚了。我像是休眠很久的冷血動物,眼看夏天來了,是時候出來曬曬太陽,暖暖淚腺了。
(選自浙江作家文學論壇《文學港》精華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