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琦
在普陀游玩的那幾天里,我的胸中常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動,似乎是在尋找什么;盡管以前我曾經(jīng)三次到過普陀,每次面對海天佛國幻影般的仙境,都會發(fā)出由衷的激動不已的贊嘆聲,然而細細想來,我似乎尋找的不僅僅是自然之美,直到那一天午后,當我再次遙望陽光下的二龜聽法石時,胸中才豁然開朗,原來我長久尋找的,竟然是普陀的聲音。
普陀的聲音,是一種響徹天地間的梵音,是一種只能用心去細細體會的天籟之音,是一種只能用人的全部智慧去感悟的大音。
一
站在山坡上,遙望兩龜昂首天宇的身影,心中確實涌起無法言傳的感動。
在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兩只海龜一前一后偷偷地浮出了水面,順著巖石努力地向上攀登,只是為了去聆聽它們原本沒有資格聆聽的經(jīng)文,也許是它們自覺卑微不敢向前,也許是它們無力攀升到巖頂,總之,它們只能相互借力,緊緊地依貼在光滑冰冷的巖壁上,然后高昂起脖子,去接受來自天外的梵音。
它們當然記得,在黎明前必須返回海里,否則就會被變成化石,可是,它們聽得實在是太投入了,乃至當黎明的曙光映紅遠處海水的時候,依舊戀戀不舍,遲遲不肯離去。于是,當?shù)谝豢|陽光伴隨著第一聲雞啼灑落在佛頂山的峰頂上,它們就永遠停留在巖壁上了。
游客中有人議論:這兩只海龜是笨死的,什么經(jīng)文,值得賠上性命!還有人說,誰讓你去聽的,這是老天爺對你的懲罰,活該!
我無法想象海龜當時想了些什么,使我感動的是海龜為了信念而甘愿獻身的精神。它們明明知道自己悟不了道,成不了佛,即使去偷聽經(jīng)文,也是要冒很大的風險,可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最后又無怨無悔地和山巖擁抱在一起,將自己定格在天地與大海之間。從這個意義上講,它得到了永生。它的生命的價值,是那些平庸的、循規(guī)蹈矩的諸神無法比擬的。中國沒有偷盜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如果要選的話,我很想投海龜一票。
仰望深邃浩瀚的天空,我不知道,在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海龜究竟聽到了什么?但我又確信,海龜一定聽到了什么,聽到了它值得為之獻身的“真經(jīng)”,只不過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無法知曉而已。
二
每次走過法雨寺,細細品味悠遠的鐘聲,常會使我浮想聯(lián)翩。
我第一次來法雨寺是1984年5月下旬,在島上過了兩夜。陪同我們的是普陀廣播站的同志,那時,法雨寺還在修繕之中,我們從旁邊的小門進去,拾級而上,看到幾座大殿被破壞得相當嚴重,也看到一些香客(大都是港澳的)陸續(xù)入內(nèi)禮佛。我原先以為,在城市或平原地區(qū)的廟宇難以逃脫狂風暴雨式的摧殘,卻萬萬沒有想到,這海島中的千年古剎也是難逃浩劫。
在廊廡上,我聽到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普陀山是舉世聞名的海天佛國,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里,自然也成了“破四舊”的重中之重,于是,一群來自縣城的造反派扛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旗幟,乘船過海,浩浩蕩蕩地闖進了山門。他們是見和尚就斗,見菩薩就推,見文物就砸。當時,所有的僧人都被集中看管起來,根本無力制止造反派的行動。
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發(fā)生了。
一個中年僧人悲憤地跳起來,飛快地爬上梯子,奮力地用自己的頭顱去撞擊掛在廊廡間的那口大鐘,額頭破了,血流了出來。聽到這低沉的鐘聲,所有的僧人齊齊地坐在地上,雙手合掌齊誦佛號。誦經(jīng)的眾僧立刻招來更猛烈的暴打,但低沉的鐘聲和誦佛聲,依舊在法雨寺的上空縈繞。
“喏,就是這口大鐘?!庇讶酥钢笐覓煸诶葟T上的大鐘。
這確實是口大鐘,有兩米多高,上面還有許多我看不懂的銘文。我無法想象,當初這位中年僧人是怎樣用自己的頭顱去叩響這口大鐘的。
“幾個造反派用鐵錘怎么砸,也砸不碎這口大鐘,他們惱羞成怒,揚言第二天要帶炸藥來,不但要炸掉這口大鐘,而且還要炸毀整座法雨寺?!?/p>
我相信確有其事,因為在那個荒唐的年代,比這更荒唐的事情都經(jīng)常發(fā)生,于是我問:“后來呢?”
友人很平靜地說:“船在回定海的途中,翻了,死了幾個人。也許是天意吧。反正從那以后,造反派就再沒有來普陀山造反了。”
天意乎?人事乎?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循環(huán),我不敢妄猜??晌颐看巫哌^法雨寺,望著莊嚴肅穆的廟宇,眼前總會浮現(xiàn)起那個以生命抗爭的中年僧人的影子,耳邊總會響起那不絕如縷的莊嚴梵音。
三
梵音洞在青鼓壘東端,洞兩側峭壁百米,海潮驚拍有聲,如龍吟虎嘯,佛教上稱作“梵音”。梵音洞據(jù)此而得名。洞山腰處建有觀佛閣。我們站在觀佛閣前,眼前是海闊天空的東海碧波,耳邊是呼嘯奔涌的濤聲,確使人有心曠神怡的感受。
可是,最讓我感到高興的是,那一次在游覽觀佛閣時,竟然鬼使神差似地碰到了老鄉(xiāng)。
那人年近五十,中等個子,穿著不僧不俗,極為樸素,正在佛閣內(nèi)掃地,當他得知我來自嘉善,高興地說,我們是老鄉(xiāng),我是金山楓涇人,離嘉善只有十里地。
他告訴我,由于從小體弱多病,父母便送他到了普陀,“文革”中他被迫還俗,回鄉(xiāng)娶妻生子。現(xiàn)在政策好了,他在家里住不習慣,又念念不忘普陀山,就告別家人,又一次走進了海天佛國。
“我沒有法號,我只是在這里種種萊,掃掃地?!彼豢现v自己的俗家姓名,笑著對我說,其實有沒有法號不要緊,只要心中有佛就行了。他拿出一把糖果,一定要我們吃一點,又陪我們到窗口,熱心地告訴我,從窗口向洞里眺望,有時可以看到佛的身影,他曾經(jīng)看到過。我按照他說的方法,看了會兒,很慚愧,我聽到了龍吟虎嘯般的聲音,卻沒有看到佛的身影。他笑了起來,拍拍我的肩膀神秘地說,你的功夫還不到家哩!
聽了這話,我的心猛烈震動,仿佛醍醐灌頂似的,立即勾起我許多年前登泰山時碰到的一件事。
那是1975年5月24日清晨,我獨自一人去登泰山,在一口氣沖到中天門以后,看到前面有幾個老婦人在費勁地往上爬,她們幾乎是雙手著地,每向上三級,便朝南天門叩首。我奔上前一問,才知道她們已經(jīng)爬山兩天了,昨夜是在山路旁的巖洞里過的。我驚奇地問她們;你們在拜什么呀?其中一個老婦人說,你難道沒有聽到南天門上的鐘聲嗎?我靜靜地聽了會兒,只有泉水聲、松濤聲,沒有鐘聲。我認定她們是在胡說,就繼續(xù)向上奔跑。當我進入山頂廟宇時,看到菩薩東倒西歪,正中豎立一塊牌子,上寫“泰山人民公社泰山大隊山頂小隊”。我特意留神,沒有看到任何鐘器。在下山的路上,我又遇到那幾個老婦人,我很認真地告訴她們,上面確實沒有人敲鐘,連鐘都沒有,剛才一定是她們聽錯了。誰知,那幾個老婦人朝我白了一眼,依舊叩首朝上走去。
我把往事講了,老鄉(xiāng)哈哈地笑起來,說,我講你功夫不到家,沒錯吧。這鐘聲響在她們的心中,你怎么能聽到呢?
一晃又過去了八年多,1992年夏季,我又一次去觀佛閣,可再也沒有見到這位老鄉(xiāng),也不知是返鄉(xiāng)還是圓寂了。我問了閣內(nèi)的僧人,他們也不知道,仿佛根本就沒有過這個人,然而,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的樸素的穿著和憨厚的笑臉,還記得他的話語;這鐘聲響在她們的心中,你怎么能聽到呢?
是的,就像這觀佛洞,我自己不在化境之中,又怎么能看到佛的身影呢?
“如是我聞?!?我聽見佛是這樣說的)金剛經(jīng)卷首開篇處就寫有這四個字。
在普陀,無論你走到哪里,只要你用心去體會,都會有一種全新的體驗。望海亭上,聽潮人聽到了宇宙億萬年不息的呼喚;普濟寺內(nèi),進香客祈禱的是千年的平安;百步沙前,弄潮兒贊美大自然的博大寬廣;磐陀石下,人們訴說的是鬼斧神工的奇妙……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普陀的聲音闡釋的是歷史,傾訴的是因緣,談論的是變遷,告誡的是善惡,講述的是曲折,求證的是正果……只有在普陀,人們才能聽到造化物真切的大音,只有用心去感悟,人們才能聽懂來自浩瀚星宇的各種語言,才能從神奇的語言中,領略到海天佛國的美妙勝景以及已經(jīng)與南海圣境融合為一體的大真、大善和大美?!矩熅?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