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烈文
吳芳菲跟我的關(guān)系是同事。
吳芳菲像什么呢?我一直琢磨這個問題。她像一條魚,關(guān)在十七層樓的魚缸里,一動不動,睜著眼睡大覺,嚷著無聊啊無聊。她是一條不會游泳的魚,我希望她學(xué)會游泳,游到我的身邊。可吳芳菲說,不會游泳的魚還能算魚嗎?她又像七月的雨,說下就下,說停就停。雨從天上落下來的瞬間,我伸手想接住她,她卻濺起幾朵水花,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西樓小雨淅瀝、東樓陽光普照的那天清晨,我望著窗外,對她吟著,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她嘻嘻哈哈,問我念的哪門子經(jīng)。
再次聲明,吳芳菲是我的同事。至少現(xiàn)在是。至于將來,將來會發(fā)生什么,誰也不會知道。我這樣關(guān)心一個同事,你一定會認(rèn)為我對她有意思。說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只是一直想這個問題,這個吳芳菲到底像什么呢?
辦公樓里,年輕的職員們,天天關(guān)在一個空間,不知道外面熱浪滾滾的天。一年四季,就像養(yǎng)在溫室中的花草,沒精打采。一個清晨,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吳芳菲垂頭喪氣地告訴我,身體不太舒服。我說,只要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幫你治病。我說這話時,她那白晳的臉上立刻有了紅暈。我轉(zhuǎn)身去了一下辦公室回來,說,走,跟我走,幫你治病去,去鋤草。吳芳菲一聽,鋤草?能治病嗎?我說,當(dāng)然能。吳芳菲得了寶似的搶走了我的鋤刀,吵著要去鋤草。看看吳芳菲的打扮,細(xì)高跟涼鞋,波西米亞吊帶長裙,我嘆口氣,搖著頭說,吳芳菲,可惜你不適合鋤草,還是乖乖地呆在辦公室里享受冷氣吧。吳芳菲不是那種聽話的女子,她不管,她罵我說話不算話,不像個男人。她揮舞著鋤刀,呼朋喚友,大張旗鼓地說要去鋤草。她的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
廠區(qū)內(nèi)有一個花壇,因為地處偏僻,所以荒草叢生,很多年沒人打理?;▔闹芊N了一點灌木叢,稀疏的幾株,里面除了草,什么也沒長。吳芳菲站在花壇外,微風(fēng)吹來,長裙輕輕地飄動,她像一只花蝴蝶在我的眼前飛來飛去,晃得我直冒汗。
吳芳菲躬著身,雙手緊緊握著鋤刀,刀子鉆入泥里,一株小草被她挖了出來。她翹著蘭花指,不想讓泥碰著她的手,用拇指與食指拾起小草放到我們早已堆成一堆的草堆里。草根深扎入土里,吳芳菲使勁地用刀挖著草,后來,干脆扔了刀,拔出一株草,出現(xiàn)了一個坑,她抖落泥土,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看了好久,才驚訝地叫著,想不到這小小的草,根系這么發(fā)達(dá)。
花壇邊的草很快鋤完了。吳芳菲小心翼翼跨入花壇內(nèi)。她細(xì)長的鞋跟馬上扎入泥里,險些跌倒。我勸她回去。她笑著說,這樣更加立得住,站得穩(wěn)嘍??粗鴦e的同事手腳麻利地一眨眼鋤去一塊,吳芳菲連眼都不敢眨了。她瞧了一會兒說,你們把根留在地下,沒多久又會生出來的。不是有個成語叫斬草除根嗎?你們應(yīng)該向我學(xué)習(xí),連根拔起。同事們都笑了,像你這樣鋤草,鋤到猴年馬月呀。而且,斬草除根了,以后還有什么機(jī)會再來鋤草喲。我聽了“嘿嘿”地笑。七月的太陽炙烤著我們。吳芳菲擦擦臉上的汗,紅彤彤的臉上涂滿了泥巴。吳芳菲鋤草不是蹲著的,而是站著的。那條長裙不允許她蹲著。一株草又被她拔了出來,順便帶出了許多泥,坑也越大了。泥抖落下來,打在她的腳上。她拼命地抬著腳,想把腳趾縫里的泥甩掉。
花壇里的草還沒除盡,吳芳菲就逃之夭夭了,她是被一條蚯蚓嚇跑的。
我們拔的草叫稗草,很難鋤。拔的時間長了,手會紅腫,起泡。小時候老家的田地里有這種草,我玩過。后來,離家,求學(xué),工作。一直沒有碰過它。
下班時,吳芳菲來找我,說禍不單行了,手好疼,都起泡了。她罵我沒有腦子,說我們這幫人真是傻蛋,冒著高溫酷暑,沒事找事,干那勞什子事。我的頭點得像小雞啄米,是是是,是傻,是蠢。吳芳菲滿腹委屈,想不到鋤草這么辛苦,一點兒不好玩。還說能治病,看看,我一年的汗都流完了。
流汗的感覺不好嗎?看你現(xiàn)在講話的神氣,病不是好了。我反問。
吳芳菲努努嘴,沒好,還沒好!這個病越來越嚴(yán)重了。說完,她氣呼呼地走了??粗娜棺由夏切┠嗤劣u漸變得模糊時,我又想那個問題了,我突然明白,吳芳菲就像一株草,一株小草。開始的時候,她在我的身上一個勁地瘋長,惱得我心神不寧,現(xiàn)在,她不長了,她停止了生長。那以后呢?
當(dāng)天晚上,吳芳菲打電話給我,說她在醫(yī)院,讓我馬上過去。她發(fā)高燒了。
交 情
施楚涵路遇余一凡,喜出望外,大聲叫喚:余一凡,余一凡。
余一凡發(fā)現(xiàn)施楚涵,分外親昵,手舞足蹈,也大聲叫喚:施楚涵,施楚涵。
施楚涵與余一凡像久別重逢的故友,欣喜若狂地在大街上相互喊著對方的名字。事實上,他們分別在半小時前。路上行人川流不息,沒有人會對他們的交情持懷疑的態(tài)度。
施楚涵的家離余一凡的家僅百步之遙。在某一天,能夠相遇是一種緣份。
喜上眉梢的余一凡邀請施楚涵去他家吃晚飯,施楚涵興高采烈地去了。余一凡有自己的心愛之物,他搬出來與施楚涵一起玩。彼此交流經(jīng)驗,暢所欲言,一副相見恨晚、知己難得的快樂樣。屋子里,立刻有了歡聲笑語。
玩夠,吃飽。施楚涵準(zhǔn)備回家,余一凡依依不舍。施楚涵說,你去我家吧。余一凡看看窗外,天已黑。施楚涵也看看窗外,天已黑。施楚涵說,路這么近,不用怕,走吧。余一凡就去了施楚涵的家。
當(dāng)然,施楚涵同樣拿出幾件心愛之物給余一凡欣賞。余一凡見多識廣,不是很感興趣,心不在焉地在茶幾上挑了幾袋零食,拿過小剪刀,每包開個口子,淺嘗輒止。施楚涵看了很生氣,教訓(xùn)余一凡說,浪費可恥,不要這樣,不然,不給你吃了。余一凡瞪圓了眼睛,氣呼呼地說,剛才,我給你喝牛奶,吃棒冰,還給你吃龍蝦。你還沒還我呢!施楚涵不甘示弱,你不也吃我的薯片,你也還我。施楚涵欲奪余一凡的薯片,余一凡一只手擋住施楚涵的手臂,另一只手打了施楚涵的肚子。于是,兩個人廝打在一起。頓時,屋里有了哭聲。
親愛的讀者,您一定猜出來,那是兩個小孩子的交情??墒?您或許不知道,我就是施楚涵的媽媽。下面的事就由我接著講吧。
小涵(即施楚涵)與余一凡是幼兒園中班的同班同學(xué)。小涵那天去余一凡家是因為我遇到了王小萍。王小萍是余一凡的母親,也是我小學(xué)時很要好的同桌。三年來,我沒有遇見王小萍,王小萍也沒有遇見我。原因很簡單,我們幾乎很少去接兒子放學(xué)。今天一見,我們激動萬分。我叫著王小萍的名字,王小萍叫著我的名字。我說,想不到,孩子同班,又住得這么近,還碰不到一起。王小萍說,是啊,是啊,好多年不見了,都認(rèn)不出來了。我說,是啊,是啊……后來,王小萍坦誠邀請我們?nèi)ニ易隹汀N姨拐\地說了同樣的話。孩子們發(fā)現(xiàn)我們交情不錯,余一凡就吵著要讓小涵去他家玩。王小萍順?biāo)浦鄣卮饝?yīng)了。
言歸正傳。當(dāng)時,小涵跟余一凡在客廳打架,我在廚房收拾餐具。聽到哭聲,跑去一看,余一凡的左臉上已有五個手指印,其中兩個有鮮紅的血絲正向外滲。我狠狠地問小涵,是不是你弄的?小涵點點頭,馬上又理直氣壯地說,但他也打了我,而且是他先打我的。我說,不管誰打誰,余一凡流血了,就是你的不對。正在我審問之際,門鈴響了。開了門,王小萍出現(xiàn)在門口。王小萍換鞋進(jìn)屋,我尷尬萬分。余一凡看見王小萍止住了哭,指著施楚涵說,媽媽,施楚涵不好,他打我。我連忙說,小萍真是對不起,都是小涵不好。施楚涵聽了,急得哭著說,媽媽,是余一凡先打人的,他也打我。他吃薯片太浪費,你不是說過,那樣吃不好嗎?我來不及跟小涵講明道理。我一個勁地向王小萍道歉。王小萍的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我又懇求道,小萍,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王小萍淡淡地說,不用了。王小萍拉著余一凡的手,出了門。
我摁著門口的延時開關(guān),看著王小萍他們很不高興地下樓去。我又習(xí)慣性地對他們說,小萍,慢走,有空來我家玩。想不到,余一凡抬起頭來,大聲說,以后,我再也不來了。小涵聽到,匆匆跑來,倚著門框,喊著,以后,我再也不讓你來我家了。兩家人就這樣不歡而散。
兩個星期后,余一凡臉上的傷好了很多。期間我去慰問了兩次。
一天放學(xué),施楚涵路遇余一凡,喜出望外,大聲叫喚:余一凡,余一凡。
余一凡發(fā)現(xiàn)施楚涵,分外親昵,手舞足蹈,也大聲叫喚:施楚涵,施楚涵。
我滿懷歉意地向王小萍送去一個微笑,王小萍象征性地露了露齒。我問,下班了嗎?王小萍說,婆婆讓我們吃晚飯,我們先走了,再見。
(浙江文學(xué)期刊聯(lián)盟·選自《湘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