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晶明1983年畢業(yè)于山西大學中文系,同年入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攻讀魯迅與中國現代文學史專業(yè)研究生,1986年畢業(yè),獲文學碩士學位?,F任職于中國作家協會《文藝報》。出版有著作《十年流變——新時期文學側面觀》、《批評的策略》、《魯迅的文化視野》、《魯迅與陳西瀅》、《獨白與對話》、《我愿小說氣勢如虹》等,主編有《魯迅演講集》、《新批評文叢》、“大西部長篇小說叢書”等。曾獲首屆華北區(qū)文藝理論評獎一等獎、第三屆山西“新世紀文學獎”、第二屆馮牧文學獎·青年批評家獎等。
《廣州文藝》編輯部要我談一下重讀經典小說的感受,并且指定作品是陳建功早期的獲獎小說《飄逝的花頭巾》。我接受了這一任務?!讹h逝的花頭巾》發(fā)表于1981年,那時,我只是個正在大學中文系上學的文學愛好者,陳建功雖然也是大學生身份,卻早已是名滿文壇的青年作家。那是一個文學格外耀眼的時代,能成為作家是幸福的,當然,也只有得風氣之先者才有可能獲得這一稱號,而不像今天,如果一個人一出來就只是個作家,給人感覺是他的才華錯過了別的證明途徑之后才走上這一道路的。
真的十分懷念上個世紀80年代,小說、詩歌,就像一篇篇宣言書和啟蒙教材,幫助世人打開一扇扇心靈的窗戶?!讹h逝的花頭巾》正是這樣一篇作品。這是一篇溫婉的小說,褪去了“傷痕”,不急于“反思”,卻留著最真誠的感情,最具責任感的愛意,最讓人心動的情景。這是一種讓人凈化的感情和意緒,是一種讓人互相關愛的沖動,一種為他人擔憂的哀傷情緒?!帮h逝的花頭巾”,是一個充滿向往的純真意象。
文學是作者為小說故事鋪墊的棉絮,也是一束始終灑射在前路上的燈光。愛情是一股蔓延在人物周身的暖風,也是心靈上一種不滅的信念?!帮h逝的花頭巾”則有如暗夜里的星光,永遠讓人產生前行的動力。在所有一切當中,還有一種更加難得的情愫,就是一種天然的善良,一種超越“自私”愛情的、出于責任和呵護要求的愛心。所有這些要素在一篇小說里同時存在,而且是通過并不復雜的故事敘述來表達和實現,使《飄逝的花頭巾》擁有了獨特的魅力。這里抒發(fā)著在那個年代一同被高揚的人間感情,因此也是只有在那個年代才可能完成的小說。其中的每一種感情表達,我們都能從同時期的小說中程度不同地感受到,每一個側面都仿佛讓人想起某篇作品?!讹h逝的花頭巾》的意義正在于,它容納、綜合了這些多側面的感情,這種交融讓人想起一句話,“整體大于部分之和”。
小說里的秦江是個“怪人”,他寫過很多“充滿人情味的小說”,但做人做事卻“缺少起碼的人情味兒”,小說的開頭就把人物特征一言以蔽之,接下來的故事,都是對這種矛盾的解釋。秦江是個作家,不過,他不是今天小說里的那種作家形象,帶著“文壇”上的各種毛病而出場,秦江的作家身份背后,是他復雜的人生經歷和更加復雜的思想感情。在怪異的舉止描述中,秦江的身世和經歷被一點點放大。他曾經是個浪子,也是個浪跡天涯的游子。如今,他是一個大學中文系讀書的才子,一個獲獎之后被人關注的小說家。這個轉變是巨大的,特別是在那個年代,而改變這一切的力量之源,就是那塊“尼龍頭巾”。這塊飾物帶出小說的核心人物沈萍,她代表了某種品質,更代表了激發(fā)人上進的一種美好的意象。很明顯,因為愛上了沈萍,秦江才開始了此后的一系列追求,這也是只有在那個年代才有可能被作家選擇的追求愛的方式,一個人通過奮斗去尋找愛并取得足夠的得到理由。
這里,我想插入一點特別的感想。我覺得作為新時期“京味兒小說”的代表作家,陳建功小說里的很多要素,其實正是被王朔等后來者反復描寫的人物構架。不過,后者做得更充分,更極致。比如秦江,他是京城里長大的城市青年,一個在行為上不自覺地叛逆了的“干部子弟”,但他有待挖掘的智慧潛質,一旦機緣到位,他就可以脫胎換骨。王朔筆下的“頑主”們不就總是處在秦江的出走期嗎?最關鍵也是最有趣的一點是,陳建功筆下的沈萍作為一個象征美好、“催人奮進”的符號,在王朔小說里也經常出現。大約20年前吧,我曾經寫過一篇綜論王朔小說的文章,其中一個看法就是,王朔時常會在他的小說里安排一種奇妙的人際關系結構,即他的無業(yè)且“痞”的“頑主”,總會得到一個來自南方的、家教、修養(yǎng)都好的美麗女子的好感,后者甚至常常心甘情愿地投身到“頑主”們的懷抱?!犊罩行〗恪?、《橡皮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都有這樣的人物結構。陳建功在《飄逝的花頭巾》里所描寫的沈萍,那個讓秦江眼前一亮并從此發(fā)奮的才女,不也是這樣的一種設計和象征嗎?所不同的是,王朔小說的“頑主”并不會因這種得到而“浪子回頭”,他們我行我素。而陳建功卻終究要讓秦江回到“正途”。秦江也成了“S大學”的中文系學生,他要在各方面向沈萍看齊,秦江成了一名小說家,他寫過很多“充滿人情味兒的小說”。這種區(qū)別是一種價值觀的分野,其中的含義是值得人玩味的。
秦江并不是一個春風得意者,他的失敗感同他不斷取得的功名是互相伴隨的。他的內心另有隱憂。他的愛慕并沒有得到沈萍的認可,而且他眼見沈萍投身于另一個人。而這個人很可能是個“騙子”,在失落的同時,秦江更為沈萍的前景擔憂,這是一種超越了自私之愛的善的表達,這種感情到小說后半部分已經成為籠罩小說全部的一種情緒,并且極具感染力。我們還可以從秦江的身上看到他在名利追逐路途上的自省和警覺,如他不愿意見父親的原因,是覺得那種“得意”和因此要得到的“恩寵”并不是他想的。這也是那個純真年代才會特別突出的一種觀念意識。
《飄逝的花頭巾》,這是個在今天還有強烈暗示意義的題目。的確,那一方并不耀眼(藍色而非紅、黃色)的“花頭巾”今天已經隨風飄逝了,惟有那帶著強烈的沖擊力的美好意象,通過文字,仍然留在我們的視線和記憶中。它對精神的回歸是那樣強烈,直照出今日浮世的紛亂,因此惹人懷念不已。
責任編輯 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