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拼命打擊人間的希望
只有在這時人們才能通過真正的希望獲得拯救
——克爾凱郭爾
卡夫卡的面容就像他的文字一樣奇特、怪異。讀他的照片,那著名的、書籍上最常見的最后的遺像,你首先會被他那精靈一般的巨耳所吸引,所震動:一個人怎么會長有這么大的耳朵!這個被稱之為“先知”的人物,莫非真是上帝安插在猶太人中的使者?那雙巨耳內(nèi)廓清晰,外緣挺括。像兩扇雷達接收器,又像兩扇欲飛的翅膀,真可稱得上是卓“耳”不群。凝視他的照片,我常會這樣想:擁有這樣一雙巨耳的人,他的大腦一定能接收到全人類的信息,捕捉到比常人多得多的靈感,他的思維也因此能夠輕易地超越現(xiàn)實,在想象的天空中自由地飛翔。
但其實。卡夫卡瘦削的臉上,真正能給人以震撼的是那雙眼睛。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呵!只要看上一次,你就永遠也不會忘記:只要與他對視片刻,你的靈魂就會遭遇電光石火,精神為之一凜,這樣的眼睛是內(nèi)心忠實的使者,它們坦蕩地并排著。因為最大限度的敞開,幾乎連到了一起。它們似乎在堅定地表明:眼睛是兩只,但我們永遠是一致的,要睜開就一齊睜開,要閉上就一起閑上,決不會睜一只閉一只。
不是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嗎?是的,它們正是兩扇洞開的窗戶,你可以把腦袋伸進去,看清這位文學大師靈魂的秘密。
有人說,他的眼神里充滿了驚訝和恐懼,和對生命的懷疑。因為,正如卡夫卡最后的密友、作家密倫娜所比喻的那樣,卡夫卡是“惟一的裸體者”,他一直處在被傷害之中,因此也一直處于對存在的質詢之中。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時光,卡夫卡仍然驚訝于苦難的不留情面,驚訝于世界的荒謬。并仍然為之恐懼和困惑。
有人說,不,那是一種痛苦和絕望,無法承受的痛苦,深淵一般的絕望!因為那時的他,正忍受病魔無情的緊扼,無法進食,甚至呼吸都成了問題。他的喉頭已經(jīng)關閉,心卻在敞開著,耳朵和眼睛也在敞開著。他成了自己筆下的“饑餓藝術家”……正是絕望和痛苦,給了他這樣一副表情。
還有人說,他的表情源于他內(nèi)心的緊張,他的目光就是一種證明。他總是如此,以十足的警覺和拒絕面對世界。這就像他留下的那些鋼筆畫一樣,人物姿態(tài)劍拔弩張。他的眼睛是他陰沉之心的裂縫,閃爍著刻薄寒冷的光芒;他的目光就像鋒利的匕首,時刻準備出擊,渴望白著進去紅著出來的短兵相接……
是這樣嗎?我凝視再三。我思索良久。
他們說的都對,又都不對。我想。從《卡夫卡全集》中,我看到的不止這些,于是看到的就不是這個。
這是明澈的、敏銳的、具有歷史穿透力的目光。擁有如此目光的卡夫卡究竟看清楚了什么?他的朋友布羅德說得很精辟:“是人生的含糊不清之處!”卡夫卡用這樣的眼睛看到,人類常常以一種錯誤的邏輯度量真理。所以,真理神圣的意志反倒顯得不合邏輯。這就是荒誕。他看到,世間一切事情都是無限復雜的,這種復雜性,永無休止地把人爭取善良美好的斗爭引入歧途,就像一輛幸福的馬車從我們身旁駛過,我們沒有跳越上去。我們錯過了美好的生活,是因為我們沒有耐心,沒有認真對待??辞辶耸篱g萬事,人在生命的道途中就不會迷路;克服了靈魂中的過錯,人就完全可能擁有美好的生活。
卡夫卡對真理的存在,對正直生活的理想從不懷疑。他雖然沒有說什么,卻用自己的一生去實踐了。他雖然極度孤僻,常常沮喪,但人們和他在一起,卻總是會感到愉快?!拔冶г箚?我不抱怨。我的樣子像是抱怨。”這就是卡夫卡,他內(nèi)心里有一種“不可毀滅的東西”。那便是理想之光的存在。因為有她,他無法忽略世間的種種荒誕。他懷疑,他絕望,他表現(xiàn)出最辛辣的諷刺,但也是他,那么動人地喊出了心中的柔情和希望、
“不要絕望,甚至對你并不感到絕望這一點也不要絕望。恰恰在似乎一切都完了的時候,新的力量畢竟來臨,給你以幫助,而這正表明你是活著的?!奔毤氀凶x他的作品,他的隨筆、日記和書信,你會透過灰色的外殼,看到堅定地散發(fā)著光明的內(nèi)核。這內(nèi)核,是卡夫卡的眼睛。
是的,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懷疑和信仰,在他目光中發(fā)展成為一種高度的融合。正如布羅德所概括的那樣:“在所有信仰者中,他是最不受幻想束縛的;而在所有不抱幻想的人中,他又是最堅定的信仰者?!?/p>
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他的目光既是悲觀的,又是樂觀的。后者因為是從前者中掙脫出來的,所以才特別真實,才珍貴無比,強大無比。這是卡夫卡思想中最特異、最優(yōu)美的核心,誰看不到這個,便是沒有讀懂卡夫卡。作為思想家的卡夫卡是矛盾、復雜的,但他最想展示的不僅僅是世界的荒謬。他有他積極的一面,他對塵世的熱愛,對真理的執(zhí)著探求,是他貢獻給人類的具有決定性的信息。
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他的目光謙遜、沉靜、堅定,映射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理性、仁慈,至善和至愛,還有無窮的憐憫。這目光,像劃過夜空的閃電,剎那間令人目眩地照出了人類深淵般陰暗的靈魂,同時又映射出微茫的希望。
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面對苦難,面對無常,他的目光表現(xiàn)出一種從容,一種堅強,一種大無畏的快樂:“站立著面對這場大雨吧!讓它鋼鐵般的光芒刺穿你,你在那想把你沖走的雨水中漂浮,但你還是要堅持,昂首屹立,等待那即將來臨的無窮無盡的陽光的照耀?!?/p>
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這是靈魂的眼睛。
卡夫卡,一個善良的人,一個絕對誠實的人,一個具有強烈正義感的人,一個有著崇高信仰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偉大的人。他常常代替上帝說話,有時說出的難免與上帝的意思相悖,于是上帝取走了他的健康。他含著微笑忍受病痛,心甘情愿,處之泰然,表現(xiàn)出智者的勇氣和風范。在生命最后的時間里,他鎮(zhèn)靜地與死神對視,心里回想起以前說過的話:
“在陶醉和死亡兩件事情上,我們不能讓別人代替自己。”
天堂的大雪一直降到盲人的眼里
充滿了光明
充滿了誕生的光明
——海子《太陽·彌賽亞》
作為后現(xiàn)代主義的鼻祖,博爾赫斯的面容與現(xiàn)代主義的鼻祖卡夫卡頗為不同。從他晚年的照片上看,博爾赫斯仙風道骨,表情沉靜安詳,沒有卡夫卡的那種警覺、焦慮和劍拔弩張之感。這主要體現(xiàn)在眼睛上,他的目光是一個智者的目光,焦點永遠落在不知所終的遠方,現(xiàn)實的瑣屑不在他的視野之內(nèi)。
但其實,這眼睛是一個盲者的眼睛:他面對著這個世界,但什么也看不見。這是遺傳的結果,他的家族有失明史。他曾經(jīng)這樣描述過他的失明:
“我的眼睛是從幼年起逐漸失明的。這就像夏目的黃昏緩緩降臨一樣。不應該把失明看作什么特別悲哀或特別可怕的事情?!?/p>
他在這個世界上活了88個年頭。一生中,他的眼睛動過八次手術。正是依靠這樣的手術,他的視力才得以維持,才使他閱讀了卷帙浩繁的古今書籍,他是真正博覽群書的人,他父親有一個6位數(shù)的家庭圖書館,他的一生都在書海中暢
游,大??梢员葦M他的淵博,但天空還不足以比擬他的心靈。他的視力在逐漸下降,但視野卻擁有了別人所沒有的廣闊。
有人說,他是上帝專為駕馭語言和寫作而制造的特殊材料,這話很有道理。他的一生都圍繞書而存在,且不說讀書、寫書,他還是市立圖書館館員,在他56歲的時候,竟然被任命為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但是,在這時,他的眼睛幾乎徹底看不見了。在一首詩中他這樣說:
上帝以他絕妙的反諷
同時給了我書籍和黑夜
失明的博爾赫斯再也無法閱讀,無法看清眼前的這個現(xiàn)實世界。但這時候的他,其實已經(jīng)不太需要眼睛了。現(xiàn)實是一種平庸的重復,他已經(jīng)厭煩了朦朧視野中的日常景象。他的寫作完全憑借記憶和想象。好在他的記憶力和想象力都是驚人的,到了晚年仍然生機勃勃。
是的,在失明之前,他已經(jīng)深得世界奧義;漫長的失明過程中,他逐漸變成了司芬克斯。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早就為這一天的到來做好了準備。
現(xiàn)在,他深深地埋伏在黑暗之中,沉溺于玄虛的想象并由此獲得生之樂趣。他以靈魂的眼睛透視、洞察著一切,世界和宇宙在他的心里漸漸透明起來,他所看到的不僅是歷史,還有永恒的時間,還有前塵后世。
他做夢。他已經(jīng)明白:人生是一場夢,文學也是一場夢,自己的探索本身也是一場夢。一個人如果不甘心在現(xiàn)實中墮落,以夢為馬便是一種選擇。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虛無。他沉溺其中,卻未被虛無吞噬,而是洞察了虛無的本質。他知道,虛無是萬物的處所,是創(chuàng)造的起點,它意味著再生,意味著超越。他知道,沒有誰能夠永生。永生的可能僅僅寄存在幻想之中,人只能以幻想的無限抵抗生命的有限。祖先的豐功偉績鋪開了一片夕陽般輝煌的金色,在此背景下,他閉目冥思,看到了河流和草原,老虎和豹子,天堂和地獄,書本和匕首,鏡子和迷宮……他成了一個時間的魔術師,他在永恒之中踱步,有著一雙盲目的臉上,寫滿了非凡的空靈、玄虛和高深。
失明,使他把幻想發(fā)展到了極致,于是現(xiàn)實在他看來也成了幻想。他窺見了幻想的真諦、力量和美。他的創(chuàng)作擺脫了平庸的多愁善感,呈現(xiàn)出一種置身巔峰者才能具有的透徹和靈悟。古典的幻想與理念,現(xiàn)代的懷疑和冥思,都聚合在他的腦海中,他的精神內(nèi)核成了古典和現(xiàn)代的合僉,他升上幻想的云端,審視著人世的混亂、孤獨和無助,經(jīng)歷了比常人豐富無數(shù)倍的人生,仿佛活了無數(shù)個世紀。是的,他不屬于過去,也不屬于現(xiàn)在和未來,他在時間之外俯視著世界。他的夢是夢中之夢,他的書是書中之書,他本人也便成了作家中的作家。
“聲譽跟失明一樣,是一步步到來的?!苯?jīng)過漫長的寂寞,卓越的博爾赫斯終于贏得了他應該得到的一切:榮譽,幸福,甚至青春。他以靈目看到的景象傾倒了整個世界。無數(shù)景仰的目光把博爾赫斯舉到了天堂之中,讓他加入到了持國、荷馬、韓德爾、彌爾頓等“在盲目中見到光明”(海子)的偉大歌者的行列。他的書飛出拉丁美洲,像種子一樣撒遍了世界,在不同的土地上生出了色彩斑斕的奇花異卉。
作者簡介張洪浩,男,1966年生。祖籍山東鄒平。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從事文學編輯工作十幾年,現(xiàn)為《威海文藝》雜志執(zhí)行主編。1986年以來,在《詩刊》《星星詩刊》《詩歌報月刊》《十月》《北京文學》《山東文學》《中華散文》《文學報》《中國圖書商報》《溫故》《讀者》《青年文摘》等報刊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隨筆、評論等二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美狐嬰寧》。近年寫作以隨筆、評論為主。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青年詩人協(xié)會常務理事、山東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威海市網(wǎng)絡作家聯(lián)誼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