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鳥
片斷
在村邊公路的石凳旁,我和母親
目送姐姐乘上到深圳打工的長途客車
這是10多年前的一個片斷。17歲的姐姐
淚水像滴滴瀝瀝的春雨,我無法體會她內(nèi)心螞蟻般的疼痛
那時我在城里讀高一,啃著書本的同時也吸著姐姐的血汗
母親自然驕傲生養(yǎng)這樣一個勤快的美女
姐姐更不后悔目前所擁有的幸福
她已把青春年華奉獻給一位60多歲的港商和我成長的歲月
我在那蒙村度過的一個夜晚
在那蒙村的一個夜晚,在一片高大的
芭蕉林。一輛卡車停靠旁邊
遠來的漢子走進那間青磚瓦房
徹夜的燈光,引來夜鶯的鳴叫
和一個寡婦寂寞的嘆息
卻又不能明目張膽面對他垂淚
她15歲的兒子即將跟隨卡車
走南闖北。那夜南風吹打芭蕉
她輕輕的哭泣讓我心有所觸
淚水柔軟內(nèi)心堅硬。回憶的影子不會破碎
夏夜如此騷動又如此漫長
房門和屋頂濺落斑駁的月光
我在那蒙村度過的不尋常夜晚
天亮之前,滿載芭蕉的卡車將女人的秘密運走
夏女壩
夏女已沒人記掛她,她的美麗漸漸模糊
知青夏女躺在陂壩的轟鳴里
那年我7歲,壩子村所有鄉(xiāng)親都為夏女落淚
“有志不在年高”。她們說
夏女死時還是一個18歲的少女
陂壩上便刻下英雄少女夏女的名字
后來,她還活在一代紅領(lǐng)巾的心中
如今我再次來到外婆的壩子村
夏女壩的雜草叢生,遍地荒涼
在風雨中飄搖。壩里幾近干涸
瀟瀟秋雨中,仿佛夏女的目光充滿無奈與不解
充滿了迷茫和幽怨
碗窯村
老家碗窯村曾盛產(chǎn)瓷碗
幾乎村里所有的人都將它遺忘
當年17歲的曾祖父肩挑瓷碗過高州走梅錄
47歲時夢一樣遠赴南洋
這瓷碗的影子,便繩子一樣揪緊祖父祖母的心
還有父親、伯父、叔父、大姨和二姨的無盡遙望
然后是我。我在小學作文本寫下一句詩:
“南方霧海茫茫?!?/p>
在我離開碗窯村10年之后
我懷抱一只瓷碗來到省城
87歲曾祖父的骨灰才歸故里
在省城博物館的一個小角落
碗窯村的一只瓷碗,無助的微弱地閃光
(注:梅錄,粵西地名,今廣東吳川,與高州均為廣東城市。)
三畝旱地
侄女來信說老家三畝旱地已被瓦礫覆蓋
自從我父親辭世,再也沒在上面種過一棵花生和一株玉米
上個月國家文物隊在旁邊掘地三尺
挖出大批宋元明清的寶物,廢瓦礫便堆積在父親開墾的旱地
侄女說,祖父為什么沒挖出寶藏
哪怕挖出比栽種半年的收成還值錢的東西
我告訴侄女說還是睜大眼睛
即使不遠走都市也不能輸?shù)羯?/p>
那就搬掉旱地的瓦礫和心靈的垃圾吧
種上南瓜、大豆、向日葵以及你所熱愛的生活
鄉(xiāng)村
最早是二伯蓋起兩間青磚瓦房
然后是三叔的三層紅磚平頂樓
不出一年,便是種養(yǎng)大戶劉四根四層歐式奇特的建筑
旁邊悠閑的山水,曲折的回廊
我的鄉(xiāng)村在陽光下異常美麗
當然,土坯房已成為少年時代苦澀的記憶
我不止一次遙望劉四根扁鼻子小女兒的美麗身段
仰望城里噴泉廣場后面鄉(xiāng)村迷人的畫面
還有一條高速公路直抵鄉(xiāng)村的心臟
記憶中的十棵白菜
那是一個冬日的星期六,太陽即將滾下山坡
一個少年彎腰潛入生產(chǎn)隊的菜田
剛將五棵大白菜放進菜藍,閃身時鬼使神差撞見
大隊支書阿貴和生產(chǎn)隊婦女隊長美芳
在我想象逃不脫并有可能被拉到曬谷場綁在磚柱的時候
他們眼里掠過比我更多的驚恐
隨后堆起難得一見的笑臉
“紅小兵就當什么都沒看見”。其實我什么也沒看見
他們說完還摘下五棵大白菜塞進我的菜籃
在那個年代
算是對一個“狗崽子”最高的獎賞
柳家大宅
柳家大宅,是柳建平出資建造的
僅有小學文憑的他外出8年便成為暴發(fā)戶
他在南方8座城市開了8間大型化妝品超市
柳樹田村無立足的人都愿跟他打拼
也總記掛著村里的老屋
在通往繁華城市的路上
農(nóng)民的身份,總印在腦海
他們也總肯俯下身子
歲歲月月遠離村里那些欠收而冷漠的水田
而柳樹田是始終遺忘不了
柳建平按祖屋形狀建起一幢5層8000平方米的大宅
并按自己的生辰八字看好的進宅日子
整個柳樹田300余口人都可搬入居住
鐵石心腸的村民當然不客氣他的慷慨
建成的大宅像巍峨巨人一樣矗立在村子中央
大宅的側(cè)墻上刻上柳建平的名字
左邊是河水、河堤,右邊是涼亭、花圃
與柳家大宅遙遙相對的是鄰村黑米洞小學
100多個孩子,三分之一已中途輟學
5個民辦教師的工資仍在拖欠
不過善良的老師仍領(lǐng)著孩子們的朗誦課文
那天操勞過度腰如蝦背的老校長
眺望柳家大宅唉聲嘆氣,
操場旁邊的磚蓬長出了雜草
他還看見柳建平駕著寶馬領(lǐng)著城里的妻兒
路經(jīng)黑米洞小學回到柳樹田的新家
水月祭
記得那里的水倒映著月,月墮落水中
西瞰平蕪,往南穿洞而出
這是我10多年前的記憶
那時我還是中學生,來到龍?zhí)链宓谋硎寮?/p>
表叔的鋼釬,在水月巖的上方
鑿開一個大口,后來來了一群民工
搬掉周圍一個個峰巒的腦袋
水月巖,一直在流淚、喊痛
如今似乎世界所有的眼睛都瞎了
惟有我能看清洞內(nèi)的水,流水依舊往南
我的表叔,表侄還有他們的叔伯兄弟
新樓房是有的,是水月巖的石頭壘起來的
他們已很富有,但他們不會冷漠
水月巖的淚水匯成他們的幸福
當我再一次看見水月巖
內(nèi)心若芒草般的疼痛
(注:水月巖,廣西玉林市風景區(qū),因一條河流穿越石洞,夜晚水月交相輝映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