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音
2008年12月,傅國涌在《人物》雜志上發(fā)表文章,認為“即使在轟轟烈烈的一百零三天里,康有為的作用也極為有限?!?009年1月,楊天石則在《北京日報》上撰文指出:“戊戌變法發(fā)生在1898年,按中國傳統(tǒng)干支紀年,這一年是戊戌年。它是以康有為為領袖,得到光緒皇帝充分支持的政治運動……”
“捧康派”與“棒康派”的爭論由來以久,一百多年來,雙方引經(jīng)據(jù)典,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認為,只有“回到歷史現(xiàn)場”,才有可能弄清楚誰是真正的戊戌變法領袖。
康有為是這樣被神話的
戊戌變法是全國性的改革運動,因此,只有領導戊戌變法運動的決策者才有資格成為“戊戌變法領袖”。
史料表明,終其一生,光緒皇帝只召見了康有為一次,時間不過三刻(當事人張元濟語。而《康南海自編年譜》里卻吹噓為:“蘇拉迎問,蓋對逾十刻時矣,從來少有也?!?召見后,皇上并未重用他,只是將他從工部主事平調(diào)到總理衙門章京上行走。作為一個六品官員,他再也無法面見皇上,如何對光緒施加政治影響、讓皇上“言聽計從”呢?康有為先解釋說,是光緒授予他“專折奏事”權。實際上,這個謊言很容易被識破。因為,如果他真的擁有“專折奏事”權,為什么召見之后,他的很多奏折,還要通過楊深秀、宋白魯、徐致靖等高官代遞?
戊戌事變后,康有為被迫流亡海外,他又披露是靠“密詔左右皇上”。問題是,如果康有為的奏折是通過譚嗣同等軍機四章京偷偷帶入宮中,那么,軍機四章京是9月5日任命的,每天兩人一班,分成兩班到軍機處入值,從任命到戊戌事變,滿打滿算也只有16天,而且,他們并不是每天都能見到光緒皇帝,有的甚至一次都未見到過,能帶多少條“密詔”?在9月5日之前,康有為是通過誰傳送“密詔”的?“密詔左右皇上”經(jīng)不起考問。傳言康有為是通過特別恩準,可以隨意出入宮禁,這是不可能的。蘇繼祖在《戊戌朝變紀聞》中十分肯定地說:“康氏兄弟進宮之謠,無人不知,且有污穢宮闈之語。茍有人心者皆不忍聞。欲知造此謠言者乃當?shù)劳豕?尚有咸廟皇孫在內(nèi)?!F語,不足聽聞?!雹?/p>
1898年6月11日,光緒皇帝頒布了《明定國是詔》。限于身份,康黨對別人上書情況及朝廷采納上書決策過程并不了解。7月5日,梁啟超在給友人夏曾佑的信中頗為得意地說:“新政來源,真可謂全出我輩。”10月6日晚,康有為逃亡海外,途經(jīng)香港,接受了《中國郵報》記者的采訪。他首先抨擊太后固執(zhí)專權,虛耗軍費,任用閹宦,并且公開了皇帝與太后的矛盾。其次,他詳細地介紹了新政情況,著重敘述了自己被皇帝啟用的經(jīng)過,解釋了自己的變法主張,肯定了光緒對維新的支持態(tài)度,為把自己塑造為“戊戌變法領袖”大造輿論。不久,康、梁在日本相見。10月26日,梁啟超上書日本外務大臣大隈重,指出:“西后即日垂簾,榮祿馳入政府,以康先生最為皇上所信用,數(shù)月以來新政皆出其手,故誣以篡逆之罪名,罪及黨類……禍至今日,不堪問矣!”⑵
從12月23日開始,梁啟超陸續(xù)發(fā)表并結集出版了《戊戌政變記》,“第一次對戊戌維新運動從整體上進行描述,建立了一個以康有為為領袖、以康氏政治活動為主線的戊戌維新運動敘述框架。其中《戊戌政變記》第一篇《變法實情》第一章《康有為向用始末》,集中說明了康有為與戊戌新政的關系;該書附錄一《改革起原》,也以康有為的事跡為線索,介紹改革的源起。兩文均以康氏個人為主線,互為表里,描繪出了從1895年到1898年以康有為為主的變法運動史?!雹恰翱涤袨槭俏煨缱兎I袖”的神話初具雛形。作為史學家,梁啟超后來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也做了檢討:“吾二十年前所著《戊戌政變記》,后之作清史者記戊戌事,誰不認為可貴之史料?然謂所記悉為信史,吾已不敢自承。何則?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將真跡放大也?!雹?/p>
隨后,康有為以“衣帶詔”做幌子,游說集資,在海外開展?;蔬\動,知名度迅速提高。鄺兆江在《戊戌政變前后康有為》一文中指出:“康所到之處,官方和輿論對他的稱呼便鮮能恰如其分,而且常會夸大失實,康自然將錯就錯,不去一一更正……政變前僅屬一名工部主事、總理衙門章京上行走的康有為,政變后搖身一變成為國際矚目、先后游歷四大洲30多國的流亡政要。變化之驟且巨,恐怕康先前作夢也沒有想過?!雹?
上世紀50年代后期,戊戌變法研究進入到了一個新階段?!耙郧把芯课煨缱兎ê涂涤袨樯蠒几鶕?jù)康有為本人于宣統(tǒng)三年五月刊印的《戊戌奏稿》,大家對之深信不疑。哪里會想到,他所刊行的并非戊戌時期的真奏議??涤袨椴糠质怯捎谠宀辉谑诸^,更重要的是為了辛亥革命期間的政治需要,竟把自己過去的上書增刪篡改,弄得面目全非,刊印公布出來。這樣就把后世的研究工作者引入了歧途……”⑹1957年,在《戊戌變法史論叢》中,湯志鈞就是根據(jù)《戊戌奏稿》所收錄的康有為的奏件內(nèi)容,將其變法主張和戊戌新政列表排比,“找出”了二者之間的因果關系,影響頗大。1984年,他又如法炮制,分別出版了《戊戌變法史》和《康有為與戊戌變法》,得出了“新政上諭差不多都是根據(jù)康有為的歷次上書和詔定國是后的專折建議頒布的”、“他所領導的戊戌變法是一種改良主義運動”的結論,為“康有為領袖說”提供了充分的理論依據(jù)。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康有為是戊戌變法領袖”的造神基本路徑:其一,在戊戌變法期間,由康梁等宣傳、頑固派謠傳,使康有為成為“新聞人物”;其二,戊戌事變后,康梁攜手“創(chuàng)作”了康記戊戌變法史,又經(jīng)過海內(nèi)外長達16年的反復“炒作”,使康有為成了戊戌變法的“中心人物”;其三,1911年,康有為根據(jù)已披露的戊戌新政史料,重新加工、整理并出版了《戊戌奏折》,將自己美化成為“新政來源”,《戊戌奏折》進而成為眾多人研究戊戌變法的“經(jīng)典”。建國后,經(jīng)湯志鈞們將《戊戌奏折》中的康氏變法主張和戊戌新政列表排比,坐實、催生了“康有為是戊戌變法領袖”的神話。
(未完待續(xù))
注釋:
⑴蘇繼祖:《清廷戊戌朝變記》,《戊戌變法》資料叢刊,第1冊,第336-337頁
⑵《明治三十年八月至三十七年六月各國內(nèi)政關系雜纂(支那卷)》,《日本外務省檔案》,北京圖書館藏縮微膠卷,MT-16143,第427-492頁。轉(zhuǎn)引自戚學民:《<戊戌政變記>的主題及其與時事的關系》,《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六期
⑶馬忠文:《康有為自編年譜的成書時間及相關問題》,《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四期
⑷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97頁
⑸鄺兆江:《戊戌政變前后康有為》,《歷史研究》,1996年,第五期
⑹戴逸:《康有為變法奏議研究·序》,遼寧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責編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