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異龍
氍毹生涯55載,堪割舍、可淡忘的事情太多,但做不到“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尤其是近些年年歲漸老一睡著就夢見少年往事,就碰到那一群天下難逢的“傳”字輩老師們。醒時淚水如注,枕頭濡濕,輾轉(zhuǎn)難眠??梢阅镁淅显捵鹘庖火B(yǎng)兒方知父母恩。不當父母,不知父母難處不做老師,也體會不到老師苦心。傳統(tǒng)戲曲行有“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之說,“留一招”乃是梨園界教戲的慣例;而“傳”字輩老師們簡直可以說不但苦口婆心、傾囊相授,還要買零嘴兒、哄著—群孩子學戲。
入校后的我,是個“鬼見愁”式的角色,調(diào)皮透頂。老師們不得不貫徹“因捌施數(shù)”的方釓頻繁為我換行當。我曾先后跟沈傳芷老師學過小生,跟陳富瑞老師學過花臉跟白鴻林老師學過武生,跟鄭傳鑒老師學過老生……所有的男性行當,幾乎學了個遍??上ЫK究功夫不到,“雨過地皮濕”而已。
要是沒有一次偶然的“反串”,這“尋尋覓覓”的路興許還更漫長。
那是國慶十周年時,俞振飛、言慧珠兩位校長聯(lián)袂排演獻禮劇目《墻頭馬上》。戲中有個老旦行當?shù)娜槟锝巧瑳Q定換個學生來演,我有幸入選。到北京演出后,張君秋當場伸出大拇指“好個漂亮的小老旦!”回來后不久,華傳浩老師就來找我,主動提出要教我。于是,我第五次“改行,正式邁入丑、副之門,從此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了!
入了門方知,看來灑脫、率性的丑、副角色并非只靠灑脫、率性就能學成,只有注重內(nèi)在的苛刻、講究、推敲,才能“從心所欲不逾矩”。記得周傳滄老師曾告訴我,他自小身體不好,主戲?qū)W得不多,都演“小角色”:“就像一塊抹布,這兒擦擦,那兒擦擦,別人不愿意演的,我演。”由于昆曲丑、副行向來扮演一些零碎角色,故有“抹布生”的說法。可到了他這里,又有了一層另外的意思。他認為,演員不但要裝滿一肚子的戲,還要在任何角角落落都一絲不茍,演到火候,萬不可因為是小角色就松懈和怠慢。在學校,他還經(jīng)常充當我們的“幻燈師”,義務為公演劇目制作幻燈片。偌大幾十塊玻璃,他一片片地切割,一行行地寫字幕,所有的唱詞、念白一筆一劃都寫得工工整整。演出前后,總見他背著個幾十斤重的大袋子,前前后后地奔走、置換,豆大的汗珠時常順著額頭、臉頰、脖子不停歇地往下淌。普通觀眾都以為這是個舞臺后勤,哪里曉得他是名聲在外的周傳滄!
華傳浩老師也是個明證。他將昆丑的身段特征歸納為“動作小”和“小動作”。所謂鋤作小”,說的是動作尺寸要小,顯示出緊俏靈活、輕便敏捷的特點。而“小動作”則是為“動作小”加上一些“佐料,以刻劃不同的人物性格。晚年的他將自己的演出心得集中收入了《我演昆丑》一書。如今的我,也已至古稀之年,舞臺生涯也有55載,但—翻開這本書,便回到了當年年少學藝的歲月。他侃侃而談,徐徐講解我邊聽邊記,不敢漏下一字……他實在是把這個行當啃熟了、悟透了,入得內(nèi)、跳得出。如今,只要聽別人妄稱我“表演藝術家”,便不由暗暗慚愧,我們的“傳”字輩恩師才是真正的藝術家吶。
受了他們的影響,我入門不久,便開始有了“職業(yè)道德”,有了“使命意識”。記得一次,我在上海華通開關廠食堂為工人師傅們演出《下山》,不巧腳后跟長了碗底大一塊凍瘡,我演得投入,只為“小和尚出逃”成功而歡喜,卻不知腳下乃是一踩一腳血的慘狀。觀眾得知實情,議論紛紛:“這小和尚演得好,有藝德!”謝幕三次,方得下場。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的“處女作”。那一刻,不知道腳疼,只覺得心里踏實——關鍵時刻沒給老師丟人,比什么都強啊。
如今,他們都去了,把悠悠笛聲、丑副表情帶到了另一個世界。當然,還有帶不走的——那份對昆曲后輩的疼愛、教誨、期許。我雖鬢發(fā)皆白,卻也不敢怠慢,拿過“接力棒”,再傳承給下—代——常常在攝氏四十多度的燈光下,當我汗流浹背地躲在臺布后為學生換服裝、擺話筒時,一霎時1以已回到既往。我的老師們當年也這么躲著、藏著,把所有的舞臺都讓給了學生。
拋離數(shù)載,門前桃李槐……(執(zhí)筆/張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