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改革開放30年和建國60周年的日子里,人們總在懷念著一位老人———廣東省委原第一書記任仲夷。在任期間,他大膽探險,攻堅克難,如木棉花開,紅紅火火;退休之后,他心憂天下,暢言民主,如玉蘭飄香,香遠益清。在這里,還有一個令人萬分驚奇的巧合:他于1980年11月15日來到廣東上任,而在25年后的同一天,他悄然去世……
在位的后兩年,任仲夷已經(jīng)年過七旬了。多年超負荷的勞累,他的身體嚴重衰竭,已接近燈盡油枯了。
1984年2月,鄧小平第一次親臨深圳視察,并出乎意料地題詞肯定,這應該是特區(qū)歷史上最大的事件了。但稍稍關注這一事件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在陪同的人群中,竟然沒有省委第一書記任仲夷。
原來,此時的他正在北京住院治病。他的心臟每天早搏3萬次,膽囊劇痛不止,若不馬上手術,隨時危及生命。當時正是社會上對特區(qū)的非議甚囂塵上的時候,也是特區(qū)何去何從的關鍵時刻。之前,他曾多次邀請鄧小平來深圳,可都被借故推托了,說還要等一等看一看??涩F(xiàn)在,突然間,鄧小平要來了,而糟糕的身體又不允許他陪同視察了。
一個是特區(qū)構想的后臺總設計師,一個是特區(qū)建設的前線總執(zhí)行官,如果他們兩個人能在深圳會面,將是一個多么富有特殊意義的時刻!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歷史的遺憾啊。
1985年春節(jié)期間,老同學蔣南翔來到廣州,他興奮異常,在珠島賓館里陪著喝了幾杯茅臺酒?;氐郊液螅肱c老伴說說話,吃力地張開口,卻吐不出一個字來。由于室內(nèi)氣暖,戶外風涼,他患了腦中風,語言功能驟然喪失。
為了不引起外界的猜測和恐慌,他不敢住醫(yī)院,只住在珠島的內(nèi)部賓館里,每天讓醫(yī)生前來打針、輸液,對外則稱是感冒發(fā)燒。
秘書買來一本繞口令書,他一邊治療,一邊學說話。他用筆在紙上寫了一個條幅:“我不相信老天爺要收回我的說話權?!闭故窘o每一個悄悄來探望的人。
是的,對于這么一位南粵的恩公,老天也是不忍的啊。果然,幾天后,他的語言功能開始慢慢地恢復了。
那些日子,在珠島賓館的一個內(nèi)部小院里,他常常一邊踱步,一邊含混地念叨著:“一、二、三”,“人、口、手”,像嬰兒牙牙學語一樣,接著又“嗚嗚啦啦”地練起了繞口令:
“讓人不軟弱,
忍讓有道德,
惹人不道德,
道德非軟弱?!?/p>
訓練了幾個月,竟然恢復了百分之八十的語言功能。那一段時間里,他沒有公開出面講話,只是靠批閱文件辦公。甚至在此后的生命歲月里,他的語言功能都沒有完全恢復。
或許正是通過這件事,他意識到自己真是老了。正好此時中央正在醞釀人事制度改革,提倡干部年輕化,于是,他便毫不猶豫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退休。
辛苦了50年,整整半個世紀,他什么都經(jīng)受了,什么也明白了。而當什么也明白的時候,生命也快要到盡頭了。唉,人生啊,總是有著太多太多的遺憾。
前一段時間,鑒于他的資歷、威望和特殊貢獻,中央曾提名他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人選。這個消息他早就知道了,不少老朋友私下里向他道賀,也希望他主動去北京一趟,通融通融。他笑一笑,搖搖頭,說:“不會那么簡單的?!惫?,他的提名被層層通過,只待最高層點頭了,但最終還是被劃掉了。得知消息后,他仍是笑一笑,搖搖頭,嘆一口氣,無語。
退休時,中央希望他到北京定居,還曾考慮把他安排到中央財經(jīng)領導小組工作,在中南海辦公。這一次,他堅定地拒絕了。他說,我要休息了,就在廣州。
不僅不去北京,連省里的職務也要全部卸下了。
按照當時的慣例,卸任省委書記后,他可以出任省顧問委員會主任,但他主張一退到底,只保留中顧委委員一職,并提出不保留辦公室,自己回家辦公。不僅退出辦公室,連家里的住房也要退出一半。那套房子一直是歷屆省委主要負責人居住的,盡管他祖孫三代住在一起也不算寬敞,但他還是要求把房子和院子隔成兩套住宅,自己只住其中的一套。他的這種做法,簡直讓人匪夷所思。省委機關負責住房管理的干部感慨地說:“歷來當領導的住房都是越來越大,而任仲夷的房子卻越來越小,特別是退下來之前,不但不多要房子,還主動退房,實在沒有聽說過。”
當時還有一個通常的做法:省委新班子上任后,仍請老書記參加常委會??伤鲃犹岢?,為了便于新班子工作,他不再參加常委會。他說:“別人都說扶上馬,送一程,我不那樣想,老的不放手,新的怎么工作?究竟誰負責?”
真是一個罕見的明白人!
搬回家辦公的那一天傍晚,他獨自出門散步,猛然發(fā)現(xiàn),外面的空氣醇香熏人,循香望去,只見湖邊長滿了蓊蓊郁郁的白玉蘭樹。這南國的嘉木,三三兩兩地站在那里,繁茂的葉片間,是細細碎碎的花兒,不聲不響地綻開著,雪白色的,淺黃色的,淡青色的,像一枚枚小喇叭,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氤氤氳氳,像北方的大霧,香霧,彌漫天地。
他停下腳步,怔怔地盯著那一株株白玉蘭。哦,幾年了,匆匆忙忙中,竟然沒有細細地打量過她們。他再一次深深地提提鼻子,那是一種透徹靈魂的馨香。還有白玉蘭身邊那明凈溫潤的湖水,在悠悠的晚風中,泛起細密的波紋,閃動著白亮亮的粼粼光點,像一雙雙神秘的眼睛在眨動著,在注視著他,而他卻從來沒有與她們對視過,交流過……
我退休了,從現(xiàn)在起,要好好享受這一切的美好,當一個快快樂樂的白頭翁。
他家小院,面對著水波盈盈的東湖,原來的主人是楊尚昆。
院里有幾棵半大的桂樹和榕樹,還養(yǎng)了若干盆大大小小,五彩繽紛的花卉,滿院芬芳,滿院青蔥。在這里讀書、澆花、養(yǎng)魚、會客,真是休養(yǎng)身心的福地了。
生活一下子安靜下來了,沒有了半夜里焦躁的電話,沒有了限時辦理的急件,沒有了“商”和“私”、“雇”與“股”、“社”與“資”等等字眼的碰撞和爭論,沒有了來自高層的指責和批評……
與老伴聊聊天,與兒子泡泡茶,逗一逗蹣跚學步的小孫子。對這個家庭,他真是虧欠得太多了。
看著與自己一起枯萎蒼老的老伴,他時常憶起那一段溫馨浪漫的往事。
夫人王玄,1918年生于撫順,聰明漂亮,家道小康。東北淪陷后,逃亡到北平,租住在德勝門一帶的學生公寓里。這些流亡的女學生們組成了一支歌詠隊,常常在一樓的宿舍里唱歌,唱得最多的當然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凄婉的歌聲,像秋風中的雁鳴,在夜空中孤獨地漂泊著,流浪著……
任仲夷也在北平求學,恰巧住在她的樓上。這個來自冀南一個教員之家的男生喜歡拉二胡,溫婉輕盈的旋律像滿天飄浮著的楊花柳絮,翩翩飛進了一扇扇半掩半合的小窗里,飛進小窗里的愁人的心里。此時的他已經(jīng)秘密加入共產(chǎn)黨,擔任西城區(qū)黨支部書記,常常在屋里召開會議,也常常聽她們動情的思鄉(xiāng)曲。聽得多了,靈機一動,便打起了她們的主意。
女生宿舍門口有一個木板,一天晚上,他用白色粉筆在木板上寫上了一行字:“不僅會歌唱,還要拿刀槍?!碑敃r的北平處于國民黨嚴密統(tǒng)治之下,對這類紅色宣傳特別敏感。女生們唧唧喳喳,猜想是誰寫的,但又猜不出。
王玄和女生們還是唱,流著淚唱。
幾天后,白粉筆字又出現(xiàn)了:“希望你們今天歌唱,明天上戰(zhàn)場,將來成為國家的棟梁!”
……
德勝門附近有一家電影院,常常放早場電影,7時30分開演,每張票5分錢。因為時間早,票又便宜,窮學生們喜歡看。不僅便宜,還常常放映進步電影,《漁光曲》《畢業(yè)歌》《十字街頭》《烏鴉與麻雀》等等。時而還有國外的紅色電影,有一次竟放映《今日之蘇聯(lián)》,列寧出場的時候,全場掌聲如潮。
那一天,王玄和幾個女生興奮地走出影院,步行回公寓,一個騎單車的清秀男生與她們打招呼。她看著面熟,這才想起是樓上的鄰居,經(jīng)常拉二胡的那位神秘男子。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
于是,北平幽長的胡同里,那一棵棵渾身披滿雪白的槐樹下,便留下了他們醇香的記憶……
可是,幾十年來,對于自己的夫人,他照顧得太少了,不僅照顧少,而且還多有限制。她1936年入黨,1952年就擔任了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可從此之后的30多年里,職務上就再未晉升,跟著自己從黑龍江到遼寧,再到廣東,永遠擔任著副市長職務,她也許是中國任職時間最長的副市長了吧。
還有三個孩子。大兒子任念崎,生下來就寄養(yǎng)出去了,后來一直也沒有在身邊生活,長期默默地工作在一座北方城市里的最基層,直到退休。另兩個兒子,也是不得已的產(chǎn)物,二兒子投胎后,本不想生下來,王玄便屢屢吃奎寧想打掉,可誰知這小子命硬,竟然健健康康地出世了,所以取名任克寧。三兒子生下后,夫妻兩人正是工作最忙碌的時候,總感覺是一個累贅,便取名任克雷。
這兄弟兩人雖然在身邊生活,但任仲夷都沒有在工作上給予任何關照,大學畢業(yè)后都在國有單位上班,沒有一個仰仗他的地位升官發(fā)財?shù)摹?/p>
任仲夷原名任蘭甲,他還有一個弟弟叫任蘭申,早已退休在家??勺詮乃麃淼綇V東后,兄弟倆還沒有見過一次面呢。
每天早晨6點,他就起床了,戴著鴨舌帽,穿著夾克衫,握著收音機,踩著曦微的晨光,在東湖邊的玉蘭樹下散步,邊走邊聽,像一個散淡的退休工人。
中午和下午,是在家里會客和外出開會的時間。他特別愿意參加藝術界和思想界的各種聚會,只要身體和時間允許,他總是有請必到。
雨天或晚上的時候,就看書看報練書法,他看的書報很多很雜,黨報、晚報、地攤小報、港澳雜報都有。
每每來了客人,端上一杯茶,白白的茶霧裊裊飄起的時候,他們的話題也就綿綿地展開了,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
院里有一棵楊桃樹,常年都穿著綠裝,精精神神的。夏天里,驕陽似火,寬寬闊闊的葉片們手拉著手,給小院里奉獻出濃濃綠陰。開花了,枝條上綴滿了粉紫色的花苞,密密麻麻地擁擠在一起,唧唧喳喳地叫喊著,像一群群興高采烈的大姑娘。而后,姑娘們就平靜下來了,似乎又變成了羞怯無言的新媳婦。果然,一陣風來,花苞紛紛落地,便露出了一枚枚細小如豌豆般的果胎。接著,圓圓的小豌豆不聲不響地長大著,竟然變成了茶杯般大小的五菱形。秋天里,那一枚枚青青澀澀的五菱形又漸漸地被涂染成了金黃色,像一盞盞明晃晃的精致的小燈籠,照映著小院的清靜、儉樸和素潔。
楊桃成熟的時候,他經(jīng)常摘下來送給客人。而自己呢,總撿拾落在地上的。新鮮的,吃掉;爛掉的,埋在樹根下……
一天早晨,他散步回來后,面對著花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動手把花盆重新排列,歸攏在一起,騰出了一片閑地,又找出一把生銹的鐵锨。
秘書疑惑地看著他,這是干什么呀?
他笑一笑,不吭聲,揮锨鏟土。不一會兒工夫,一片黃澄澄的園地開出來了,炕面兒大小,像一塊毛絨絨的狗皮毯子。頭上呢,也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亮晶晶的,像盈盈的秋露。
買來一些白菜、大蔥、紅蘿卜和南瓜種子,撒進去了。
幾天后,青靈靈的小苗出土了,像一簇簇綠色的火焰,在陽光下跳躍。
每天,他總要在這里呆上一陣子,澆澆水,拔拔草、間間苗。在他的精心呵護下,田畦里的菜苗像幼兒園里高高低低、花花綠綠的小娃娃,在無憂無慮地歌唱著,長大著……
一個灼熱的中午,客人來訪,看見一個戴著草帽的老農(nóng)蹲在那里,滿臉汗水卻又聚精會神地擺弄著南瓜藤上的花朵。他站起來,拍拍手上的泥土,笑哈哈地說:“蜜蜂、螞蟻不能傳授花粉,只好由我做紅娘,給它們搞‘包辦婚姻了?!?/p>
蔬菜陸陸續(xù)續(xù)地下來了。他東家送一把大蔥,西家送兩個南瓜,吳家送三根蘿卜,王家送四棵白菜。他會說,這可都是純綠色食品啊,哈哈。
這一切純粹是為了樂趣,家里吃的大多數(shù)菜還是要去采購。這時候,夫人王玄就像一個老保姆,挽著一個哈爾濱時期的黑皮包,走美華北路,過新河浦路,再到龜崗蔬菜大市場。市場上是不允許停車的,但有的高干夫人不理睬,總是讓司機開著車去。警察們一看車牌照,也不敢管。可她總是步行去,見到熟人就打招呼,來來去去,一路歡笑。
后半生注定是廣州人了,作為一個普通市民,任仲夷開始用百姓的眼光和心情,去關心這座城市,關注這片土地了。況且,經(jīng)過適當?shù)恼{(diào)養(yǎng),他的身體也漸漸地好轉起來。
一次,他從上海回來,從中央酒店立交橋到廣園高架橋,一邊看一邊若有所思。幾天后,他給廣州市委書記和市長寫了一封信:“……我從機場出來一路看,一路心情沉重,高架橋灰黑灰黑,確實很難看。本來廣州修那么多高架橋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既然修了就要把它們管理好、美化好,這方面上海做得很好……我們要爭取將‘如此多橋變成‘如此多嬌……”
這封信受到了廣州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視,馬上派人到上海取經(jīng)。很快,經(jīng)過美化、綠化、亮化的數(shù)十座立交橋變成了羊城的一道道風景線。
不僅僅是立交橋,連市內(nèi)數(shù)十條大大小小的河沖也都靚麗了。兩旁栽滿了各種常青植物,繁繁密密的,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兒,長長的枝蔓拖在風中,拖在水中,搖曳著,波光漣漣,那是這座城市甜甜的笑靨……
人們都知道霍英東在番禺南沙早期開發(fā)中居功至偉,卻不知道任仲夷從中發(fā)揮的作用。
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霍英東在南沙一帶投資巨大,但不少人并未認識到開發(fā)南沙的重要價值,政府的扶持力度也很不夠,更由于當?shù)刂饕賳T私心過重,使得霍英東的開發(fā)進程舉步維艱,曾一度喪失信心。
1999年初,苦悶的霍英東邀請任仲夷等人到南沙。任仲夷從側面了解到真實情況后,沉思良久,給當時的廣東省委書記李長春寫了一封信:“……南沙不僅是番禺的南沙,也不僅是廣州的南沙,南沙開發(fā)搞好了,很可能是廣東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所以,我建議省里要全力支持……”在信中,他還建議李長春抽時間到南沙看一看。
不久,李長春親臨南沙調(diào)研。接著,省委、省政府便作出了全力支持南沙開發(fā)的決定。很快,李長春又親自出席了在此召開的一次大型項目洽談會。
從此之后,南沙的開發(fā)工作才全面啟動,直至成為廣東新世紀以來最大的亮點。
任仲夷一生,對“官位”看得很淡。但有一次,他卻主動申請“要官”了。
除了酷愛閱讀之外,他也非常喜歡體育運動。他常說:“活動,活動,要活就得動。”家里沒有專職保姆,他便經(jīng)常做些拖地之類的家務活。有一次,他拖完地,風趣地說:“人家打高爾夫,我就打‘低爾夫!”說完,還把手中的拖把自豪地揮打了幾下,作打高爾夫狀。
后來,他發(fā)現(xiàn)門球這項運動對場地要求不太高(沙地、草地都行),運動也不劇烈,很適合老年人,就又把門球運動比作“低爾夫”。他說:“高爾夫是很好的運動項目,但目前還算是貴族運動,很難普及。我看,應該大力推廣門球這項適合老年人的運動?!?/p>
他很想在這個項目的普及和推廣上發(fā)揮一些作用,便主動向有關部門申請,說自己想當省門球協(xié)會的名譽會長。省體委負責同志得悉后,自然十分高興,很快就向他頒發(fā)了任命證書。
從此后,每逢有門球比賽,只要身體允許,他都是逢請必到,或不請自到,并非常樂意給優(yōu)勝隊頒獎。
1998年9月,他到省眼科醫(yī)院看眼疾。來到電梯口時,早已擠滿了人,都爭著往里邊擠。陪同的秘書擔心他歲數(shù)大了,在人群中擠得時間太長會出問題,就很客氣地對周圍的人說:“大家能不能禮讓一下,讓老人先上?”他戴著鴨舌帽,穿著灰色的老年夾克衫,極像一個退休工人,誰會想到他是誰呢?再說大家正擠得起勁,誰也沒有聽進去。
沒有辦法,秘書要給院方打電話,請求幫助。他趕緊擺擺手,嚴正地說:“不,不要!千萬不要!”原來,前一段時間,他住院治療,一位中央領導路過廣州,專門去看他,保衛(wèi)部門把電梯控制了,不讓外人使用,曾惹起怨言。為此事,他常常心有愧疚呢。
秘書說:“那怎么辦?。俊?/p>
任仲夷揮一揮手杖,樂呵呵地說:“自己的事自己干,爬樓!”
秘書聽了一愣,趕緊勸道:“不是三五層,是十七層啊?!?/p>
任仲夷態(tài)度更堅決了:“十七層怎么啦,就當來一次體育鍛煉。”說著,擠出人群,向步行樓梯走去。
就這樣,84歲的他,借助拐杖,用了半個小時,一步步地爬上了17層高樓。
常常地,他感覺自己還年輕,就像在北平搞地下工作時,從這個學校潛入那個學校;就像在冀南打日本時,從這個戰(zhàn)壕翻向那個戰(zhàn)壕;就像在黑龍江調(diào)研時,從這座城市奔向那座城市;就像在遼寧開會時,從這個會場趕到那個會場;抑或就像前幾年在任時,從深圳到珠海,從中山到潮汕,風風火火,從沒感到累過……
民諺常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但那是過去嘛,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醫(yī)療條件好了,人們都要健康長壽哩。
是的,他的身體老了,但他的思維之樹就像這南國里的植物,常年青靈靈的,樹綠花紅,芳香彌漫,活力四射。他的經(jīng)驗和智慧,又像是鹽場結晶池里經(jīng)過長期晾曬之后的黏稠的海水,在陽光下窸窸窣窣地凝結成了白花花的鹽?!?/p>
他越來越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需要表達一些什么,堅持一些什么,才能對得起這個國家,對得起這個民族。
這種感覺,這種聲音,在他的夢里,在他的潛意識里,在他的生命深處,一直在吶喊……
本來,作為一個退出政治舞臺的耄耋老人,他已經(jīng)不會作為正式代表參加全國黨代會了。但他卻屢屢破例,并且創(chuàng)造了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上的一個幾乎難以超越的紀錄。
“十三大”召開(1987年)之前,他早已經(jīng)卸任了。按照慣例,組織上并沒有把他列入“十三大”代表候選人名單。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按程序選舉時,卻出現(xiàn)了意外。
不知誰提議,廣東的代表里不能沒有任仲夷。于是幾十人、幾百人紛紛響應,聯(lián)名寫信推薦。
他就這樣進入了候選人名單。正式選舉時,更是全票當選。
不僅如此,以后的“十四大”、“十五大”、“十六大”,他都是以高票當選正式代表,直到去世。
建國之后的歷屆黨代會,除了“九大”之外,他全部參加了。“九大”召開時他還被關在“牛棚”里。在此之前,他所有的“罪名”都查無證據(jù),唯有反對林彪“頂峰論”的一條“罪狀”有鐵證。原來在一次內(nèi)部會議上,他曾說過:“如果說毛澤東思想是項峰,難道就不發(fā)展了?”“九大”的缺席,恰恰證明了他政治思想上的清醒和堅定。
有據(jù)可查,任仲夷是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上參加黨代會屆數(shù)最多的正式代表,也是年歲最大的正式代表!
2002年,參加黨的“十六大”時,他已經(jīng)88歲高齡了。
他當然是會場上最老的正式代表。會議期間,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江澤民見他坐在一旁休息,便主動上前握手問候,而跟在江澤民身后的所有常委也紛紛上前,圍攏過來,向這位老一輩致敬。這時候,羸弱的任仲夷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他就那樣坐在那里,接受了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最高領導層全體成員的真誠祝福。
這個場面被一位敏感的記者抓拍下來了。那是一張極特殊的照片,任仲夷坐在中間,而中央政治局的所有常委們則站立著圍攏在他身邊。后來,任仲夷告誡說,這張照片不要發(fā)表。
當代表就要盡到代表的責任。作為一名有著60多年黨齡的老黨員,他多么希望這個黨能健康地成長壯大啊。所以,每一次開會的時候,他都要大膽建言,語出驚人。
1987年的“十三大”上,他在審議報告審議稿時,認為報告原征求意見稿完全沒有提到價值規(guī)律的作用是不妥當?shù)模ㄗh加上這方面內(nèi)容。因為當時的商品經(jīng)濟已經(jīng)十分活躍,計劃經(jīng)濟正面臨著瓦解。商品經(jīng)濟或曰市場經(jīng)濟時代馬上就要到來了,這時候,作為其主要內(nèi)核的價值規(guī)律的作用是必須要提前加以重視的。
后來報告審議稿尊重了他的意見,特意加上了一句“必須把計劃工作建立在商品交換和價值規(guī)律的基礎上”。他在討論報告審議稿時再次發(fā)言:“有這一句雖然還不夠,但比完全沒有提到價值規(guī)律的作用好多了?!?/p>
報告審議稿中還有一句“也不要把思想解放過頭一點說成是搞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他認為這一句提法不確切,因為正確的東西是不能用“過頭”來說的,“過頭”了就不是正確的東西了。如果隨便指責“思想解放過頭”,不利于人們在改革中進一步解放思想。
中央再一次吸收了他的意見,在正式發(fā)表的十三大報告中,這一句修改為“也不要把思想解放中講了點過頭話說成是搞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
1997年,在“十五大”廣東代表團發(fā)言時,任仲夷說:“近年來,從中央到地方會議、文件都很少提政治體制改革問題。不提政治體制改革是不對的!”
大會再次采納了他的建議,增加了這部分內(nèi)容。
每次黨代會上,他都是最出名的“代表明星”,是海內(nèi)外記者追逐的焦點。
不僅在黨的大會上,即使在平時,他也常常大膽建言。
一次,省委對一份即將下達的文件進行意見咨詢。這份文件的標題是“關于大興調(diào)查研究之風……決定”,任仲夷看了后,有感而發(fā),提筆給省委寫了一封信:“用‘大興這個詞不太合適。以前我們什么都喜歡用‘大字,如‘大躍進、‘大煉鋼鐵、‘大干快上、‘文化大革命、‘一大二公……結果怎樣?過去也曾提出要‘大興調(diào)查研究之風,結果是浮夸風刮得更厲害。所以,我們還是用一些平實的詞語為好?!?/p>
還有一次,廣東某報紙在頭版頭條位置刊登了一篇題為《廉政風暴起南粵》的文章,對新一屆省委班子加大反腐力度并取得成效一事進行綜述。當時,李長春剛剛來到廣東赴任,社會上特別是一些海外媒體一度傳言這是奉命到廣東“肅貪”,以打擊所謂的“廣東幫”。雖然這是無稽之談,卻也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疑慮和猜測。任仲夷馬上提筆給李長春寫信,指出用這樣的標題不妥,“風暴”給人的感覺好像又要搞政治運動了。
很快,李長春委托秘書打來電話,表示很贊同:沒“風”沒“雨”,何來“風暴”?這不是省委意見(指文章標題),并已批評了報社……
對一些干部把領導稱為“老板”,群眾把官員稱為“父母官”,他極其反感。1996年10月24日,他在《羊城晚報》上發(fā)表了題為《各級干部決不是什么“父母官”“老板”》的訪談錄。他說,這把干部與群眾的關系完全顛倒了,我們干部是人民的兒子,決不是“父母官”,是人民的勤務員,是人民的公仆,決不是人民的主人,更不是什么“老板”。
他越講越激動:這些人忘了,他們的權力從哪里來?是人民給的!我們常說的民主民主,應是由民做主,而不是為民做主。
……
每天晚上,他都要去湖邊漫步,呼吸玉蘭的香氣,感受玉蘭的魂魄。
他知道,這種樹在北方的氣候里是長不大的,只有在這常年溫潤的南國,才能如此蓊蓊郁郁,蔚為大觀,成為和木棉、榕樹一樣的代表樹種。
木棉有一種紅紅火火、轟轟烈烈的豪壯,像一位威猛剛強的勇士和戰(zhàn)神,而白玉蘭則有一種亭亭獨立、超然物外的清麗,像一位行方志潔的高士和智者。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縱然花朵凋謝了,樹葉和樹干也照樣散發(fā)著馥郁的香氣———因為那是她的骨氣。
忽然又想起屈原《離騷》中的名句:“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2000年的一天,他和幾個老干部在一起吃飯,突然停下筷子,盯著大家,問:“你們說說,年輕的時候,我們追隨共產(chǎn)黨究竟是為什么?”見大家面面相覷,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還不是為了建立一個民主、自由、富強的國家嗎?”說著,滿臉憂郁,目光焦灼。
毋庸諱言,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一直是他晚年最掛念和深思的問題。
鄧小平在1986年就屢屢指出:“我們提出改革時,就包括政治體制改革?,F(xiàn)在經(jīng)濟體制每前進一步,都深深感到政治體制改革的必要性。”“只搞經(jīng)濟體制改革,不搞政治體制改革,經(jīng)濟體制改革也搞不通,因為首先遇到人的障礙。”“我們所有改革最終能不能成功,還是決定于政治體制的改革。”
但是,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出現(xiàn)了政治體制改革明顯滯后的現(xiàn)象。
此時的任仲夷,雖然身體已全面衰退,但他的人生閱歷卻在日日增多,對一些浮華的東西,他早已不再看重了,而對一些真正的東西,他看得越來越清楚。他那顆衰竭的大腦,像一架沉重的機器,在吃力地運轉著、思索著,從理論上、思想上為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苦苦地尋找著落后的根源和光明的前途。他似乎聽到了遠處深厚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天籟,那是民意,那是文明的大道,那是這個民族的明天……
于是,他更加堅定了,對認準的事,不再遲疑。于是,他屢屢放言,發(fā)表自己的觀點,惹得一些高層人士的忌諱……
2000年8月,他發(fā)表了《任仲夷縱論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一文,文章除呼吁應重視政治體制改革的問題外,還對政治體制改革與經(jīng)濟體制改革關系及民主集中制問題進行了深入思考,如對民主與集中、少數(shù)與多數(shù)、民主與法制、照搬與借鑒辯證關系的分析,無不別具新意,動人視聽。
中國共產(chǎn)黨八十誕辰之際,任仲夷應某雜志之約,寫了一篇文章,直截了當以《推進政治改革,加強民主建設》為題。文章再次強調(diào)“經(jīng)濟改革呼喚政治體制改革”,提出“加強民主建設首先是發(fā)揚黨內(nèi)民主”,并對當前政治改革的步驟提出了四條建議。
更令人震驚的思索產(chǎn)生于2002年。
這一年,他分別在《同舟共進》雜志的年初和年末刊出了兩篇重要文章:《人的錯誤思想是從哪里來的》和《再談人的錯誤思想是從哪里來的》。
論題本身就語出驚人,流露出“仲夷式”的機智和幽默,展現(xiàn)出提問者獨特的人格魅力。
在這兩篇文章里,任仲夷以一種近乎天真無邪的孩童心態(tài),探尋了一個有趣卻又嚴肅的哲學命題:既然人的正確思想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腦子里原來就有的。那么,人的錯誤思想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他經(jīng)過獨立思考得出的答案是:從認識的來源來說,錯誤思想終歸是從實踐中來的,不是從直接實踐中來,就是從間接實踐中來。社會實踐是認識的源泉。人的認識,都是客觀世界各種現(xiàn)象在人的頭腦中的反映,凡是如實地反映了客觀世界現(xiàn)象的,就是正確的,反之,就是錯誤的。不論對的還是錯的認識,都離不開人的實踐活動。
接著,對于實踐的局限性和錯誤實踐的后果,任仲夷進一步作了抽繭剝筍式的分析:
實踐之所以會產(chǎn)生錯誤思想,是由于人們在每個具體的實踐過程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局限性,這種有局限性的實踐就不可避免地帶來有局限性的認識,即不正確或不完全正確的思想。這個問題,與人的認識過程有關。作為人類的認識能力是無限的,但某個時代某個具體的人的認識,則是有限的,這是認識的辯證法。人的實踐能力是無限的,但某個具體的實踐又是有限的,這是實踐的辯證法。
如果說,上述思辨性的文字讀起來多少有點費力的話,那么,當任仲夷把理論與實踐聯(lián)系在一起時,人們則馬上看到了“仲夷式”的簡潔明快:
有些思想要許多年才分辨得清楚。只憑一種權威下結論,就有可能搞錯,變成壓制正確思想了。壓制正確思想,就大錯特錯了?!髅靼装兹褐普_意見的事時有發(fā)生,而武斷地把正確當作錯誤去壓去批就更為多見。我們不要小看這種事情,它阻礙人類社會進步和發(fā)展的惡果是非常嚴重的,批《新人口論》,批商品、批市場都阻礙了我國的歷史進程多少年。因此,“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發(fā)展思想、繁榮學術文化的正確方針,舍此無他途。
接著,任仲夷用“大躍進”、“放衛(wèi)星”以及“文革”中的紅衛(wèi)兵、破四舊、大批斗為例子,說明錯誤思想一旦支配了群眾,可以造成何等慘痛的后果。最后的結論是:
正確思想被群眾掌握,會成為巨大的物質(zhì)力量,大大地推動歷史前進;而錯誤的思想一旦蒙蔽了群眾,也會形成物質(zhì)力量,成為歷史的反動。
這真是振聾發(fā)聵的高論啊!
……
這一年,他的最后一枚真牙也拔除了。
他的真牙沒有了,但他的思想之牙卻愈加鋒利,咬定青山,永不松口。
這一年,他還囑人刻了一枚印章,上面寫著“是是非非”。第一個“是”和第一個“非”作動詞用,解釋為敢于肯定對的,敢于否定錯的,敢于“是”“是”,更敢于“非”“非”。他說,人類社會進步的過程,都是“是是非非”的過程。
這一年,89歲的他買了一臺大屏幕電腦。他要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查資料,閱讀一些內(nèi)地報刊看不到的資料。他說:“互聯(lián)網(wǎng)是一個好東西啊,誰也封鎖不了。”
他每天在網(wǎng)上看新聞,用放大鏡沖著屏幕看。后來視力不行了,就將兩個放大鏡重疊捆綁在一起,自制了一個雙倍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看,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
浩瀚的世界、復雜的世界在他的眼前不停地翻動著,真實地呈現(xiàn)著……有時候,他真是恨不得一口把電腦吃下去,變成自己的大腦,閉上眼睛,讓這一切都在眼前翻動、翻動。但他不能,他不得不承認,對這個世界,他越來越無能為力了,因為他的視力已經(jīng)徹底衰退。
東湖邊的那個小院,在歲月的光影中一如過去般地明明暗暗,冷冷暖暖。
而小院的主人卻是越來越矮小,越來越瘦弱了。小院外的南粵大地呢,卻是越來越高大了,越來越豐美了。
那是任仲夷和幾代人以心血為墨,共同寫就的一篇立體的雄文。繁華的集市是飽滿的標點,富饒的山川是閃亮的詩行,喜悅的人群是歡活的文字!
在任仲夷最后的歲月里,很多人已經(jīng)不忍前來打擾他了。小院的來客最多的是那些灰頭灰臉卻又熱情異常的麻雀們。每天早上,小院的主人———那位可敬的老人或他的老伴會端起小米?;蛴衩准R,像村婦一樣慢慢悠悠地走到院子當中,不等他們腳步站穩(wěn),饑餓的抑或是性急的麻雀們便像一群可愛調(diào)皮的饞嘴孩子,爭先恐后地擠上前去,圍攏在他們身旁,“吱吱喳喳”地叫鬧著,仿佛只有它們才是老人最疼愛的小寶貝。老人把鳥食漫撒出去,鳥兒們擁擠著,爭搶著啄食,直到吃完磚縫里和草叢里的最后一粒米,然后拍著圓圓飽飽的肚囊,到遠處的朋友家玩鬧去了。直到傍晚的時候,兩位老人要去準備晚飯了,盡興而歸的鳥兒們再次回到家里來,一齊叫嚷著“餓了,餓了”,“開飯,開飯”。于是,老人再次走出來,給鳥兒們準備晚餐……
任仲夷去世的前一年,特意回了一趟老家,拜祭了一下祖墳。
他已經(jīng)60年沒有回家了。
那是河北省邢臺市威縣的一個偏僻貧窮的小村莊,北方式的意識,北方式的落后。他的心里酸酸的。
他的老家還是義和團運動的發(fā)源地,縣城里有一個展覽館,有很多雕像,很多模型,宣傳的還是傳統(tǒng)的那一套。殊不知,這些100多年前的鄉(xiāng)民們,他們是英勇的,愛國的,卻是愚昧的,封閉的,他們詛咒現(xiàn)代科技文明,盲目排外,他們代表的只是傳統(tǒng)的小生產(chǎn)方式,他們迷信的仍然是封建蒙昧主義。參觀完了,縣領導準備紙筆,希望他題詞??伤茴}什么呢?想了想,沉重地寫道:“切記落后就要挨打!”
村里的小學太破了,他決定捐出10萬元。陪同的縣、市負責人也紛紛表示捐款,重新蓋一座新小學。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但小學取什么名字?大家都說,當然應該叫“仲夷小學”了??扇沃僖膱詻Q不讓,他說還是叫“務實小學”吧。
他的視力全面退化了,電腦不能用了,便讓人送給了這座小學。
可不長時間后,有村民來信反映,那臺電腦并沒有送到小學,而是放在了村干部的家里。唉,中國的事情啊,往往說不清楚哩。
這個時候,任仲夷已經(jīng)去世了,不知那臺電腦怎么樣了?
任仲夷曾說:“人是呱呱地生,快快地長,慢慢地老,悄悄地去。”
對這個即將離開的世界,他有著太多的熱愛,也有著太多的無奈。他常說,自己不悲觀,也不樂觀,而是達觀。好多事情他是看不到了,但他仍然相信那一天終究會到來。
達觀的他,即使面對著眼前觸手可及的死神,也一如往常地平靜。
每當別人來探望時,他仍是那么打趣地說:“我1983年11月切除了膽囊,雖然沒有了膽,卻有點天不怕地不怕,可以說‘渾身是膽。1993年11月,又把胃切除了五分之四,那時我已經(jīng)八十歲,動這樣的大手術也就‘無所謂(胃)了,也可以說‘無所畏懼(胃具)了???0歲的時候,一只耳朵失聰,但我‘偏聽不偏信。后來,一只眼睛也失明了,真是‘一目了然啊?,F(xiàn)在,兩只眼睛都看不見了,我是徹底地‘目中無人了,哈哈哈哈……”
說完這些趣話之后,他還會平靜地交代遺言,他說,每次向別人作遺體告別時,就難受一次。人去世了,就沒有知覺了,向死人告別,讓活人難過,還干擾很多人,這個做法該改一改了,希望自己能悄悄地走。所以,自己的喪事要一切從簡,發(fā)個訃告,告知親朋好友,或舉行一個簡單的悼念儀式就可以了。悼念儀式的氣氛不要搞得那么沉痛,要輕松些,不要讓大家難過,讓大家保重身體,好好地活著。
再讓我們看看他給三個兒子的遺言吧。
他與大兒子主要談孫女的教育:“心里要有是非標準,心中要有真理,因為這個世界畢竟是有真理存在的。叫她做一個對社會有益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追求真理的人?!?/p>
對二兒子和兒媳交代的是在美國上學的孫子:“不僅要以外國人的眼光看美國,還要學會用美國人的眼光看美國,這樣有利于中美兩國的溝通和往來?!?/p>
他拉著三兒子的手深沉地說:“你除了抓好企業(yè),抓好經(jīng)濟外,還要多從政治上關心國家的事情?。 ?/p>
這是一個職業(yè)政治家的遺言!
2005年11月15日,任仲夷在廣州悄然去世。
令人萬分驚奇的是,1980年的這一天,竟然正是他來廣東上任的日子,在中山紀念堂召開的干部大會上,習仲勛傳達了中共中央的通知,掌聲雷鳴,笑聲震瓦。這期間,不多不少,正好是25年———四分之一世紀。
那一天,廣州的白玉蘭樹垂首沉默,憔悴的花瓣紛紛落下,落在路面上,車頂上,人的頭發(fā)上,密密麻麻的,松松酥酥的,像北方晶晶瑩瑩的雪,像南國淅淅瀝瀝的雨。而那沉郁的香氣,像濃厚的大霧,又像是漫天的月輝……
作者簡介:
李春雷,男,河北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篇報告文學《寶山》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