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浩
一
1970年代,農(nóng)村大集體勞動場面可謂轟轟烈烈,熱鬧非凡。
這是一個崇尚英雄的時代,勞動號子吼的人們熱血賁張。特別是上山下鄉(xiāng)那會兒,我們村還來了一批下放來的知青,他們就住在村部的那一排牛屋里。我清楚記得,知青們第一天下田干活見著那滿地滿野的麥苗直發(fā)愣,有的還嚷,這農(nóng)村怎么種的那么多的韭菜,一眼望不到邊。村里人扛著鋤頭在前面更是稀奇,城里人的胳膊、腿都是咋長的?也難怪,整日里見不著陽光,風不打頭雨不打臉,你看一個兩個那胳膊、腿的,都跟脆藕節(jié)般的粉嫩。
那時我四歲,剛記事,有關(guān)童年的記憶總烙有那個時代的印記。隊長常領(lǐng)是我一生中見到過的第一個干部的形象,性格鮮明。整日里披著件勞動布制服的小褂,走路、說話、開會和干活都是風風火火的,是一把好手。全村那時沒有一塊表,每天上工都是隊長常領(lǐng)扯開嗓子吆喝去的。村部門口有棵老槐樹,每天太陽爬到樹梢高的時候,他就吆喝開了:各家各戶注意了,男女老少抓緊上工,必須趕在清明前拔一遍草,追施一遍肥。咱隊絕不能落在其他隊后面啊......接下來全村有勞力的就三五成陣陸陸續(xù)續(xù)都上工去了。
這是一個瘋狂的年代,也是一個危險的年代。
記得有一年隊上一頭耕牛害病死了。全村老小整整熱鬧了三天三夜。隊上大食堂那幾天頓頓牛肉湯,喝的全村人熱血沸騰,火辣辣的。要是社會主義將來人人都能頓頓有牛肉湯喝那該多好,有人說。還牛肉湯呢,你沒聽干部開會說將來還能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呢!眾人一陣哄堂大笑。眾鄉(xiāng)鄰就在這牛肉湯熱氣滔天的喜慶氛圍中暢想著美好的未來。
二
1980年代春風化雨。
我的家在皖北,距大包干的發(fā)源地鳳陽縣小崗村僅有上百公里之遙。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春風很早就吹遍我們村。那時我家五口人,父母整天忙里忙外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特別是每年的麥收時節(jié),娘老早就“呼哧”、“呼哧”蹲在水缸邊磨她跟父親倆的那兩把鐮刀了。我那時還小,看場院和守護弟妹是我最大的任務(wù)。從開鐮收割到顆粒歸倉大致也需半個月光景。在這半個月里,父母是從不在家里飯桌上吃一頓熱湯飯的。父親更是一天到晚在田間地頭忙活,娘送飯到田頭。娘那時做好飯總交派我,聽話,看好家,帶好弟妹。我那時儼然大人一般,看護著弟妹和場院。白天還省心,一到夜里,由于我們秭妹都怕黑,娘就拉把鎖偷偷把我們?nèi)i在屋里。小弟夜里總哭鬧要娘,二妹見三弟哭也便跟著哭鬧。我一開始還哄騙他們大人馬上就會回來,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至,最后我們兄妹三一起抱頭痛哭??拗拗簿完懤m(xù)都睡著了。醒來便已是四天大亮。每年午收下來,爹娘都要瘦下好幾斤肉下來,可自家的糧倉卻小山丘似的堆積了起來??粗依锏氖粘?娘一個勁地直說,要能年年都這樣忙活,再苦再累也值得。村子里坤生大伯幾個種田的老把式還由此生發(fā)一番感慨:現(xiàn)如今一家一戶午收打下的麥子差不多快頂過去全生產(chǎn)隊收的麥子多了。
1986年初春的一天,爹跟娘在一塊商量說,別人家都蓋紅磚到頂大瓦房了,俺們也蓋吧。娘便小心翼翼地從針線籮筐里取出一只早已是綻開如花的破棉襖袖筒,取出全家人用血汗積攢下來的4000多元積蓄。接下來的日子里,爹和三叔就進城備料去了。我清楚記得,他們北上徐州買房棒的頭天晚上,娘對著那盞昏黃如豆的油燈一針一針將一沓錢縫進爹最貼身的那件舊襯衣的布兜里。第二天天未亮,娘就烙好了厚厚一摞煎餅讓爹帶上。娘還說,錢裝好,餅不夠路上再買點油條搭配著吃。頭頂寥落晨星,爹和三叔就趕著毛驢車上路了。
春夏之交,我們家終于也樹起了三間紅磚到頂?shù)拇笸叻俊F鹞菽翘?全村老少都圍坐在俺家那棵大槐樹底下。娘喜的合不攏嘴,還讓我到村頭的代銷店拿了9分錢一包的豐收煙散給大伙吃。我和弟妹端茶送水更是忙得腳底生風。
就在第二年的秋后,爹還托人買了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爹和村子上其他男人一樣趕集下縣都騎著那輛自行車,精神頭足著呢。
三
小村第一個安電話的是村頭開商店的根生。
根生有經(jīng)濟頭腦,他瞅準了這幾年村里外出務(wù)工的鄉(xiāng)鄰多,安上門電話既方便了眾鄉(xiāng)鄰又能有收益。在這之前,村里人跟電影《手機》中的嚴守一開場序幕一樣,打個電話得往返十幾公里到鎮(zhèn)上去。村里人一開始根本就不會接電話。兒子在外打工的麻三娘第一次接電話那情景虔誠的仿佛做了軍機大臣似的。她真不敢相信這遠隔幾千公里之遙的兒子的聲音竟能傳送回這偏遠的小村。一看麻三娘那架勢就知是從電影里學來的,明明三兩句話的事愣是和兒子說了個沒完沒了。掛上電話,麻三娘還一個勁直說,真是神奇,一根細線竟能連通全世界。話雖是大了些,理卻是個理。
現(xiàn)今,小村安電話的人家多了,村口根生家的那門公用電話自也便少卻了許多生意。
當村民大奎買的第一臺大型聯(lián)合收割機開駛進村的時候,全村上下老老小小幾百號人都圍來看熱鬧。只見這龐然大物在田里吞穗吐麥如砍瓜切菜般的自如。還不到一個時辰,村口路邊的幾十畝熟透的麥子就只剩下光禿禿的麥茬在了。直看得坤生大伯他們那幫一輩子侍弄土地的種田老人們瞪直了雙眼,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個個老眼昏花的瞅著那臺大聯(lián)合直發(fā)愣。他們這些老哥們一輩子的心思和汗水全花在了小村的這片土地上。特別是年輕那會,一個個生龍活虎,誰也不孬于誰個??扇缃?這龐然大物完全代替了人,自己一輩子干活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看樣要失傳了。老人們的心里都不是個滋味.....
村子上早已很少有人再飼喂牲口了。我曾為此專門寫了一篇《漫憶聲聲號子吼》的文章發(fā)表在市報上。也許若干年后,鄉(xiāng)村里最常見的驢兒嘶鳴牛兒哞叫這些最為樸素的生存現(xiàn)象早已不復存在了。對于下一代鄉(xiāng)村里的孩童來說,這些最簡單的生存現(xiàn)象他們也許瞧都未曾瞧見過,對此,只能悉心去聆聽大人們的講解和描繪了。而他們也許也猶如在聽一個美麗而略帶童話傳說的故事一般。這一道鄉(xiāng)村亮麗的風景線也已和早幾年那些“老城墻”、“老照片”一起成為一道永不再生的風景線殘留在了一代人的記憶中。
時下的鄉(xiāng)村終沒有了往日的喧囂。村子里年輕的后生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出遠門務(wù)工去了,只留下了老人和孩子。只有每年的午收、秋種和年根,鄉(xiāng)鄰們用沾滿血汗掙得的一張張匯款單才如雪片般的飛投小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打工歸來的村民們既賺回了錢又增長了見識。瞧見過外邊七彩世界的新一代年輕人,大都被外面的世界撩撥地立志用激情和汗水去描畫一幅屬于他們這一代人的美好鄉(xiāng)村圖景。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