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為何必死？

簡　超

后世說起韓非之死?；蛑^他愛韓國為秦所不容，或謂起于與李斯的爭斗，等等，但我總覺得這里忽視了一點：韓非必死，實在因為他把書寫得太透徹。

古人把不朽分成三個層次：立德、立功、立言。立德教化萬民，只有堯、舜等圣人才能做到。春秋以降，圣人絕跡，立德就成了準圣人們的夢想，于是接輿譏笑孔子說：“風(fēng)兮風(fēng)兮，何德之表?”孔子一聲長嘆，刪定六經(jīng)，繼往開來。到了三國末葉，杜預(yù)在家賦閑。認為德不可企及，終于寫出了《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成了大學(xué)問家。

韓非呢?以頂級思想家的才華和王室公子的身份而不得任用，這種境況比孔子奔走和杜預(yù)賦閑更加難堪，于是他也寫書，把法術(shù)的妙用闡述、發(fā)揮到最高境界。書傳到秦國，秦王贏政才看了《孤憤》、《五蠢》兩篇，就喟恨不能與作者同時而游。李斯說，這個韓非就是韓國一落魄公子，還是下臣我的同學(xué)昵，贏政因此發(fā)兵以求韓非。

其實秦國伐韓，索取韓非只是個捎帶，主要是習(xí)慣性地騷擾這個老鄰居，一面敲敲竹杠。一面用韓國當(dāng)藍軍來練兵。韓王派人找來韓非說：“委屈你了，祖宗社稷就著落在你身上了?！币痪湓捀袆拥庙n非痛哭流涕，期期艾艾地表態(tài)：“大王何出此言?為國效力，萬死不辭!”于是上了韓王鞴的高車駟馬，意氣昂揚地西去，上書秦王，名日《存韓》。贏政看了一撇嘴：韓非有毛病啊，你結(jié)結(jié)巴巴也就算了，怎么還是個自相矛盾的主兒呢?

秦國自昭王以來的戰(zhàn)略是就遠交近攻蠶食天下。韓國與秦地相接，而國力薄弱，是秦攻取的首要對象。韓非在《五蠹》里論述了縱橫之術(shù)的利弊，明著是批評縱橫家。說白了就是別同情弱者。別與虎謀皮(別濫施同情于弱者以求名。別奢望與強者分羹以圖利)。這種說法，對于已成為超級大國的強秦而言，幾乎就是對小國落井下石、對大國發(fā)動戰(zhàn)爭的理論依據(jù)，而其中暗藏的“捏軟柿子思想”，也正符合秦并天下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不要說贏政聽了會引為知己，就是孝公、穆公于地下，也會緊握韓非的手，連連夸他有才。

但是韓非在《存韓》里怎么說呢?他說：“韓事泰三十余年，出則為扦蔽，入則為席薦……且夫韓入貢職，與郡縣無異也。今臣竊聞貴臣之計。舉兵將伐韓?！薄n國這么忠順地服從秦國，大王怎么能聽貴臣(明顯主指李斯)的話討伐韓國呢?還說：“夫韓，小國也……今伐韓，未可一年而滅，拔一城而退，則權(quán)輕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陛下雖以金石相弊，則兼天下之日未也?！币馑际钦f，韓國是個小國，秦不能一舉滅韓，沒面子還在其次，由此降低了在七雄中間的分量，再想兼并天下那就沒影沒邊了。所以大王還是努力去打趙國吧。

是應(yīng)該先伐弱韓，還是隔著韓國勞師遠征呢?倘若韓非對秦國像李斯那樣忠誠，一定會貫徹他的“捏軟柿子思想”，現(xiàn)在他卻建議贏政捧著軟柿子去捏硬柿子。這種自相矛盾，究竟是韓非言不由衷，還是他明于理而暗于事，還是他的行動在背叛他的思想，還是他的愛國熱情戰(zhàn)勝了政治理想，實在說不清楚。但無論如何，韓非的表現(xiàn)不是贏政的期待，而此時已是秦滅六國的前夜，贏政斷不會因這么一番無力的說辭而改變既定的戰(zhàn)略。

話不投機，贏政對韓非有點失望：你不是說不要同情弱者嗎，不是說先揀軟柿子捏嗎?保你的韓國也就罷了，還玩一個移禍趙國的拙劣把戲，讓我勞師遠征，讓人斷我后路，讓你韓國以此自重?所以贏政很不高興，向李斯大發(fā)牢騷。李斯說：“韓非是韓國公子，為自己國家考慮，也是人之常情啊?！鼻赝跽f：“你倒是夠大度，他還說你凈給我出餿主意呢。”

韓非居然說伐韓是餿主意，李斯當(dāng)然也是又恨又氣。好吧，你無情，休怪我不義。于是李斯動了歪腦筋，問：“大王覺得韓非如何?”秦王說：“思想挺深刻，政事沒經(jīng)驗?！崩钏褂謫枺骸耙源笸踔t明，讀韓非書一定會有所發(fā)現(xiàn)?！壁A政得意地說：“觀書而盡知之，韓非書治天下之術(shù)也?！崩钏褂謫枺骸按笸跤X得韓非書足夠完備嗎?”秦王說：“夠了?！崩钏惯M一步試探：“看來得韓非書足矣，真不該興師動眾把他弄來給大王添堵?！壁A政聽了這話居然沒反對。于是李斯心里有了底，就把韓非下獄，然后讓人捧了碗毒藥給他喝。

本來韓非人秦，極有可能獲得實現(xiàn)他政治理想的機會，之后的歷史，也將把統(tǒng)一六國的一份功勞錄入他的名下，這也是秦王召他的初衷吧。但他卻死在了秦國，還死得不明不白、極其窩囊，其實這都是因為他把書寫得太透徹。

試想，贏政以戰(zhàn)爭方式實現(xiàn)“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的愿望，韓非在其心目中的地位自不待言；而韓非的故國之情，也必定在贏政意料之中，因此韓非在《存韓》中的拙劣表演，贏政可以不屑，可以冷面而對，可以置之不理，卻絕對不會成為他放縱李斯下黑手的原因。因了贏政這層關(guān)系，韓非這樣一個以非常手段得來的賢人，他的被害無論起由如何，無論涉及李斯和李斯之外的什么人，都應(yīng)該有一個前提：韓非對贏政來說已經(jīng)可有可無。而這個前提的前提即是：韓非的重要性已經(jīng)被《韓非子》所取代了。韓非把書寫得太完美，把道理講得太透徹，于是贏政自信韓非的本事他看書自學(xué)就能融會貫通；于是李斯就敢下黑手，弄碗毒藥送給韓非。贏政沒必要為一個死韓非而遷怒活李斯，也就不再過問。

這樣看來，韓非之死即便有責(zé)于秦王的寡恩和李斯的陰狠，可確實也因為他自造了可殺之局。他的情商太低，不明白“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道理，不曉得文章太透徹、太完美，書的價值竟然超過了作者本身。否則，若他對贏政還存在著時時請益的價值，李斯大概也沒底氣那么利索地把他弄死，他的人生也就可能發(fā)生另一種變化吧?？上У氖?，韓非枉自研究了一輩子人心，替別人打算了那么多保國、自保之術(shù)，卻沒弄清虎狼之圍中藏私的必要，從而給自己制造了可棄、可殺的局面。這也可能因為長期的壓抑激發(fā)了韓非的表現(xiàn)欲和創(chuàng)作欲，所以他用著書的形式把自己和盤托出吧。

賢如韓非，磊落是磊落了，脖子卻送到別人刀口上了。

編輯／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