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文道
很久以前,買書回家,我習慣撕掉封底的標價貼紙,覺得銅臭味很不干凈,玷污了書。有一天晚上讀董橋的《絕色》,總是感到有哪里不對勁。一本墨藍精裝、壓燙金花。富麗但又淡雅的十六開小書,我翻來翻去,把背后書店貼上的標價摘了,心里才算踏實。
好像每個讀書人都能寫書話,寫自己訪書尋書的故事:但這實在是門易進難出的學問,看得多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大家寫的東西都很像。不是大家的文字沒特色,而是愛書人的心情一樣?!督^色》如果換了第二個人來寫,多半就會淪為另一個拜書教信徒的見證,感人,可是太多了。
然而,董先生卻是借題發(fā)揮,幾十篇小品談的雖是英文善本,最后仍不脫董橋散文那舊時明月的本色。明明有無數(shù)的價碼,明明有那么多書市上買賣的遭遇,但金錢在此,已經不是誘惑和滿足誘惑的障礙,而是記憶池塘上懸垂的無鉤魚絲,不為垂釣,只為標記。書是劃算,還是昂貴,都不再重要了。
喜書之人好談“品相”,原來指的是書本的裝幀設計和印刷,很物質很技術的一回事。不過,鑒書如鑒人,有諸內而形諸外。所謂品相,到底不離文本;《絕色》模仿舊裝古典,換了第二本書,能配得上這般品相嗎?
我想起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歐陸掀起現(xiàn)代設計的風潮,現(xiàn)代字體設計的奠基者Jan Tschichoid主張打倒一切文化上的階級隔閡,要把精美的印刷品從貴族手中解放出來。偏偏新大陸上的美國反其道而行,大批回歸古典的手工小作坊雨后春筍般——冒頭。在最工業(yè)化的年代,在最正面歌頌現(xiàn)代成就的國家,美國愛書人反而保守起來,以精巧貴價的“善本”為尚。一時間,資本新貴紛紛把“這人家里有很多善本”當作美譽,就和我們今天夸一個名媛全身上下都是LV一樣??墒俏覀冎溃恰洞蠛嘈鳌返木羰繒r代,終結了黑色的大蕭條,善本的黃金歲月就跟著過去了。顧客固然大半破了產;更糟的是市面太過臃擠,“too many fine books”,所以善本之善就無從說起了。
現(xiàn)代科技不把書當作書,它只是一堆字,只是內容,印在紙上和顯示在手機的顯示屏上沒有分別。去年亞馬遜推出了電子閱讀器Kindle,那么我們所知道的書。這種有千年歷史的紙制印刷品,是不是快要消亡了呢?其實當年美國善本熱的背后,埋的就是這種不安。他們怕大眾報刊、唱片和收音機會取代偉大的文學經典,于是要用最精致的品相保存書文化的命脈。所以,或許,很快地;這世界還會再起這股風潮。就讓其他人繼續(xù)看他們的手機小說吧,我們自己印自己的《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