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本是繪畫術(shù)語,指中國畫構(gòu)圖中的無墨處。如八大山人畫魚,紙上唯有一魚,其余全為空白,賞者卻于空白處感到滿幅皆水,魚在水中游。空白是創(chuàng)造意境的一種方式。是藝術(shù)意境的魅力所在,空白為想象空間的開辟提供了可能。利用空白,畫家能執(zhí)簡及繁,以一斑而窺全豹,使表現(xiàn)手法更洗練、更豐富,更能增強繪畫的藝術(shù)魅力,使人感到氣韻生動。中國有詩畫同源的傳統(tǒng),詩文更有“無言之境”的說法,詩文中常運用“空白”的方法,給詩作平添了無窮的神韻和魅力,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詩歌的藝術(shù)“空白”,不僅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必然,而且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詩經(jīng)·蒹葭》被歷代譽為情深景真、風神搖曳的好詩。它寫得情思迷離、意境朦朧,在秦風中風味獨特,有著很高的美學價值。《蒹葭》之所以成為懷人之作的絕唱,讓我們從有限的字面中感受到綿綿的深情,就是空白藝術(shù)手法的成功運用。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p>
一、虛實相問產(chǎn)生的空白美
虛筆的運用,必須以實筆為基礎(chǔ)。筆墨的分布準確而適當,再輔之以同樣準確而適當?shù)目瞻?,才會產(chǎn)生美妙的藝術(shù)效果。離開了畫面上的筆墨,徒然一片空白,那不是藝術(shù)。《蒹葭》中正是通過畫面的遠近結(jié)合、虛實變化給我們呈現(xiàn)出了一幅美輪美奐的畫卷美?!遁筝纭啡姽灿腥隆5谝徽麻_頭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起興,此句是對眼前實景的描寫,詩人看到了眼前叢生的蒼青的蘆葦以及那結(jié)晶成霜的白露;后兩旬“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一下子把鏡頭拉向了遠方,眼前的實景也變成了朦朧的虛景:在水一方,薄霧中,一個美人的身姿依稀可見,但又不能盡看其貌,若隱若現(xiàn),似有還無。鏡頭的變化使詩的境界為之豁然開朗?!八蒌闹雷枨议L”,鏡頭又由遠方拉回到了眼前,而景物也成了眼前之物,詩人看到了那若隱若現(xiàn)的美人,欲找路前往尋找,但是又發(fā)現(xiàn)腳下的道路充滿了艱難險阻;后兩旬“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沿岸順流而下追尋她。好像又看見她在水的中央,仍然是那么的遙不可及,這一句,鏡頭又由近到遠,景物又由實變虛。在這一章中,詩中的畫面不斷地由近到遠,又由遠及近,景物也不斷地由實變虛,又由虛變實,如此的回環(huán)往復,宛如我們在跟隨詩人的腳步,或身在實地,又像是身處虛幻朦朧的畫中,或遠或近地追尋伊人。遠近的變化,虛實的結(jié)合,給我們極大的想象空間,也使得詩中的畫面極富張力。后面的兩章與第一章基本相同,鏡頭也在不斷地變換,同時虛景和實景在交替出現(xiàn),如此不斷地拉伸鏡頭,讓人不斷穿梭于實虛之間。《蒹葭》通過畫面的遠近結(jié)合,虛實變化給我們呈現(xiàn)出了一幅美輪美奐的畫面。
中國山水畫講究的是自然天成,韻昧無窮。詩歌同樣的也在追求這種完美的境界,即意境美。意境是抒情性作品中呈現(xiàn)的那種惰景交融,虛實相生的形象系統(tǒng)及其所誘發(fā)和開拓的審美想象空間?!遁筝纭分邢蛭覀冋故玖诉@樣虛實相生的詩境:深秋的清晨,灰白的蘆葦沾著晶瑩的霜花,秋風蕭瑟里,茫茫蒼蒼的葦叢起伏搖曳,澄清碧藍的河水蒸騰著霧氣,霧靄迷蒙中,主人公徘徊于蜿蜒的水畔,急切地尋求著心上的戀人。伊人在水的那方忽隱忽現(xiàn),可望而不可及,主人公上下追尋,欲罷不能,歷經(jīng)艱辛,可是伊人只是“宛在”,覓之無蹤。我們能夠感受和呼吸到的是主人公內(nèi)心的執(zhí)著、焦急、悵惘和迷茫。全詩給我們營造的是一種凄婉的情調(diào)、幽邃的境界,情與景在這首詩中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吟之為景所醉,被情所迷。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逼渲羞€評到:“《詩經(jīng)·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痹姼韪星檎鎿矗⑶橛诰?。飄忽迷離的景物,若即若離的“伊人”,加上難以道明的感情,使得這首詩有著種迷離恍惚的神韻,創(chuàng)造了一種朦朧美的境界。此景此境此情,景詔情語兩相融,畫面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色彩。以至于我們在讀這首詩時,就認為我們自己或許就是這種感情的抒發(fā)者,或許我們就是帶著這種感情體驗進入了詩中特定的意境。我們仿佛看到整個世界,天地萬物都是那樣的蒼涼和令人惆悵——我們因此進入一個詩的美學境界,受到感染、陶醉,消融了自我,引起了超越時空的情感共鳴,達到了審美的最高境界。
二、懸念產(chǎn)生的空白美
(一)“伊人”是誰
《蒹葭》中首先給人留下的空白是“伊人”的形象,詩中虛化了“伊人”,但虛處傳神,“伊人”是誰?歷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更愿把她理解成愛情詩中的美好情人。這個美好情人性別、長相、品行如何,詩中一句也沒寫,可妙就妙在不寫不說,讓讀者盡情領(lǐng)略“不著一字”的特殊風味。但無論“伊人”是誰,從詩中抒情主人公執(zhí)著追尋的腳步我們可以看到,抒情主人公傾慕“伊人”,是喜歡他(她)的相貌嗎?或是喜歡他(她)的品行,還是喜歡他(她)的才貌雙全?我們在用各種標準去衡量這個“伊人”,但是詩中的這個空白并沒有因此造成我們腦中的空白,相反,“伊人”的形象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千萬個讀者就會有千萬個“伊人”的形象,更讓人感覺到美輪美奐。伊人的空白留給我們的不是呆板,而是更加廣闊的想象空間。
(二)“伊人”在哪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所謂伊人,在水之涘”。她(他)“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飄忽不定,可望而不可即。其實,“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一句詩讀來就給人一種朦朧縹緲、若隱若現(xiàn)、隔霧觀花的感覺?!霸谒环健薄ⅰ霸谒亍?、“在水之涘”都是主人公的種種設(shè)想而已。伊人在什么地方?如果非要尋找一個答案,那恐怕只能說伊人在主人公的心中。詩歌中的伊人沒有正面出現(xiàn),但在虛擬的想象中,“伊人”的形象更顯得神韻飄逸,風致焉然。如此寫來,使人物形象充滿了朦朧的美?!耙寥恕毙詣e的不確定,身份的不確定,處所的不確定,給“伊人”罩上了一層撲朔迷離的色彩。但抒情主人公那一往情深的追求,渴望與之相見的急切心情,卻又如此分明而具體,給人真切的感受。這樣虛虛實實、虛實相間,讓人感到詩中情感的真實。
(三)要尋“伊人”到何時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水天一色里,在蒼蒼蒹葭中若隱若現(xiàn)的“伊人”無疑是心之向往的美好情人,她就像一塊磁石般吸引著主人公。癡情的主人公懷著對愛的憧憬渴望,焦急的“溯洄從之”“溯游從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抒情主人公從“白露為霜”到水邊來尋“伊人”,尋到“白露未唏”,一直到“自露未已”還未尋到,“溯洄”“溯游”這樣的詞語,間接指出了“道阻且長”,寫出了追求的時間之久、路途之遙遠、過程之艱辛。詩人的求索既要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又要經(jīng)受到空間的阻隔,在這種情況下,詩人仍眷
戀不己,苦苦追求,乃至到了不寄希望于有無的程度。詩中主人公這種不怕千難萬險的求索精神確實令人佩服,抒情主人公百折不撓、堅貞不渝地追尋著自己的戀人,一次次失望卻沒有絕望,這種真摯的情感的確是感人至深的。盡管在詩句中我們無法判斷主人公在愛情上遭受了怎樣的挫折,也不可能知道伊人為什么離開了主人公,主人公的情感因此顯然有些朦朧,但是在這理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中我們又分明感受到一種“真情”。要尋“伊人”到何時?不知道,但我們堅信:他會不達目的,永不停步;生命不息,追尋不止!
(四)可曾尋得“伊人”歸
癡情的主人公在水天一色里,在蒼蒼蒹葭中苦苦追尋著“伊人”,可尋求的結(jié)果呢?“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伊人“宛在”而已,也就是說,主人公所傾慕的人兒依然是縹緲朦朧,可望而不可即!那么,追求者將會如何呢?最終結(jié)果呢?詩沒有明確交代,這就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也許此生無緣再相見,遺恨綿綿;也許終于得見伊人面,再不分開……但結(jié)果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公追尋的過程和這個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對美好愛情的執(zhí)著無悔的付出!這就是一種至真至純至美的人性!詩就這樣以“宛在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戛然而止,留下一大片空白,供人想象、評說。詩中像這樣的空白處,處處可見,這些空白可能是詩人有意為之,也可能是無意而作,但是這些空白極大地拓展了詩的意境,也真正讓人體會到了那種彌漫全詩的思念和惆悵之情。
晚唐司空圖在《詩品·含蓄》中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薄遁筝纭愤@幅水墨畫作為一首抒寫思慕,追求意中人而不得的詩作,全詩不著一個“思”字,不寫一個“愁”字,而我們分別感覺到了那無盡的惆悵;感覺到了那綿綿的思念之情,但是把思愁這種情緒寫得那么形象,那么鮮明,那么多姿多彩和淋漓盡致,這當然要遠遠勝過直喊思愁了。這種手法不是直言思愁,而是暗示思愁。一概把“思”和“愁”留作空白,詩人通常的工作就是“化抽象為具象”,對于詩人來說,這是一種匠心獨運的藝術(shù)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可作這樣的具體表述:抽象詞匯原本的語義學概念巧妙地轉(zhuǎn)變?yōu)槟硞€或某些鮮亮的審美實體。例如“思念”一詞自然有其共性的概念和普遍認同的語義學內(nèi)涵,但它是一個抽象詞匯,詩人并不直接用它來言情,而是分別以各自的審美感覺將其轉(zhuǎn)變?yōu)閭€別認同的具象。于是,到了《蒹葭》這里,“思念”就成了“溯洄從之”,“溯游從之”,詩人克服艱難險阻去尋找那個遠方若隱若現(xiàn)的“伊人”,“伊人”的位置一再變換,而詩人卻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改變自己的路線,盡管道路越來越復雜困難,“伊人”也越來越飄忽,但他一如既往地向前,那癡心的迷戀、刻骨的相思和失望的痛苦,都是通過這尋求的行動,形象而又含蓄地表現(xiàn)出來。從他的行動中,我們清楚的看到了他對“伊人”的渴求和傾慕,這種沒有說出口的思念比掛在嘴邊上的思念要更加濃厚。求之不得,行之不止,思之不斷,愁之倍增。但全詩無一“思”一“愁”,卻讓我們長久地籠罩在無盡的思愁之中。
難怪《蒹葭》有這樣恒久的魅力,原來在于它留給我們太多的空白去填補,去填補它那耐人尋味的悲情故事,去品味它那不留痕跡的思想感情,去想象美好伊人的相貌品行,去體會詩人那濃得化不開的相思情,去感動詩人那執(zhí)著的性情,去身臨情與景的交融造就的美麗意境……
中國詩歌講究含蓄蘊藉,包蘊深廣,崇尚含蓄空白之美,《蒹葭》正因此才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廣闊無垠的審美想象空間。由此可見,藝術(shù)空白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一個最基本的手法?!遁筝纭返某晒驮谟谒鼖故斓剡\用了這種藝術(shù)手法。
作者簡介:
張麗華(1964-),女,河北省盧龍縣人,副教授,研究方向:語文教學。工作單位:河北外國語職業(yè)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