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單立新老爺子六十歲那年夏天屁股上生了個癤子,隨后就從縣文化局局長的位置上退休了,到現(xiàn)在快三十年了。三十年來,他一直堅持著晚飯后散步的習慣。每天晚飯后要是不鬧天氣,他就來柳橋這邊溜達。柳橋這邊平民化,熱鬧,堆積著鄉(xiāng)下人也堆積著城里人。
柳樹鎮(zhèn)是縣城所在地,鎮(zhèn)子中間有條小河,小河上有座青石橋,橋西邊有棵柳樹蓬勃著巨大的濃蔭。柳樹蔭下是一溜炒冰攤子,中午放學時分,幾個扎了圍裙的婦女拼命向路過的孩子們推銷花花綠綠的炒冰。進城務工的農(nóng)民們蹲在橋頭的柳樹蔭下,他們一邊抽著煙一邊扯閑篇。
柳橋東面是個小廣場,小廣場是小鎮(zhèn)人散步休閑的地方??傆欣夏甏笱砀枧?,咚不隆咚的鑼鼓點兒,吱哇亂叫的嗩吶,似有不把天整個窟窿不罷休的架勢??粗鴼g騰的秧歌舞,單老爺子覺得這才叫日子。
東北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自稱棺材板子,九十來歲的單立新老爺子有時候也稱自己是棺材板子,可他的精神頭讓年歲小的也自愧弗如。這幾年,他喜歡回憶過去,他感到回憶過去是一件很溫暖的事兒。柳橋記錄了這個北方城鎮(zhèn)的歷史,也見證了他的過去,所以他愿意來柳橋這兒,他來柳橋這兒,是尋找過去的情形。
鞋有點夾腳。右腳的小趾三十歲的時候就長了個雞眼,這個雞眼跟隨了他五十多年,還是這個雞眼,腳一放進鞋里就疼。他不愛穿新鞋,可那雙老鞋穿了有七、八年,皮子已經(jīng)龜裂,有了數(shù)不清的螞蚱口。鞋是鄰居翎予姑娘從街上買的,放床底下半年多了,今兒穿上新鞋出去踩踩,想讓鞋和腳拉拉交情,路上卻碰見了拉著孫子出來玩的張萬林。
張萬林是剛剛二線的縣人大主任,因為剛被一刀切下來心里不順暢,前些時日聯(lián)合了一幫被切下來的科長局長去市里省里上訪,上了一陣子訪,最終也沒上出啥名堂。改革的腳步在深化,干部在年輕化,人事任免在個性化,這是時代潮流,再不愿意下也得下。人的屁股想粘著官椅子,官椅子卻不粘人的屁股。一幫子人出去走一趟,處處碰了軟釘子,張萬林只好回家里在孫子面前找自尊了。本來不想現(xiàn)在就拋頭露面,柳橋這地方人雜事多,小鎮(zhèn)里的什么風聞都在這里集散傳播,上訪失敗讓他有了很強烈的挫折感,不好意思和熟人見面??蓪O子吵鬧著要吃炒冰,他制不住孫子,沒有辦法,感嘆命苦,被切下來還得受孫子的鳥氣。
見單老爺子迎面走過來,張萬林就想避開他,卻被單立新老爺子叫住了。
他知道,單老爺子是個撒尿都兩手卡腰的老派人物,這節(jié)骨眼上碰到他就等于碰到了一頓教訓,所以趕緊拉著孫子躲避。可孫子不明白他的心思,當他是一棵樹,小猴子一樣吊在他身上不許他走。果然,單老爺子到他跟前,圍繞著他和孫子轉了一圈,然后卡著腰用話敲打他,說你張萬林見了我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我兒子把你給切下來的,我又沒有切你,你躲著我干啥?張萬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局長你說哪里話,一刀切是縣委常委決定的,又不是單書記一個人決定的,我們上訪,反映的是整個縣委,不是專門和單書記過不去,告的也不是單書記個人。單老爺子聽張萬林這么說,對他樂了一下,你還算是個明白人,現(xiàn)在退下來了,天天都干點兒啥呀?張萬林聲音大起來,用下巴指了指吊在臂膀上的孫子,操他奶奶的,整天就_件事兒,這不,哄孫子。單老爺子睜圓了眼睛看著他,說你這哪是一件事,操他奶奶是一件,哄孫子又是一件,明明是兩件事嘛。張萬林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還真他媽是兩件事。然后兩個人壞笑了一氣,拉著孫子,一起往柳樹蔭涼里走。
單老爺子突然問張萬林,你現(xiàn)在行不行了?
張萬林懵懂了一下,立馬又明白了單老爺子問的行不行是啥,說我早就不行了,可能是喝酒喝的,早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單老爺子說我還行。張萬林愕然地看著單老爺子,說你都多大年紀了,快九十歲了Ⅱ巴?怎么還行啊?吹牛吧你?大嬸子她比你小不了幾歲,女人過了五十歲就基本是鳥不認識了,她哪還有能耐由著你折騰啊。單老爺子說我今年八十八歲了,還真就不是吹牛,一天晚上不鼓搗就難受,渾身都不舒坦,要是條件允許,我保證每天能鼓搗兩下子。張萬林更加愕然,說你有啥秘訣咋地?咋會恁厲害?單老爺子說沒有啥秘訣,就是愛吃干豆腐,一頓飯也離不開,粘點兒大醬,卷上大蔥,一頓能吃三四張,要是干豆腐燉土豆片,我一個人就能吃一大碗。張萬林感嘆,說你的飯量可真好,可那干豆腐怎么就變成春藥了?單老爺子一撇嘴,說什么春藥不春藥我不知道,反正咱這身體可是沒有比的。張萬林說,你那么愛吃干豆腐,我給你推薦四棵樹的干豆腐吧,四棵樹鄉(xiāng)的干豆腐那可是非常筋道,聽說做個褲衩子穿上打三場籃球都不壞,文聯(lián)主席還講過,咱縣城的小姐用四棵樹鄉(xiāng)的干豆腐做成避孕套,一只能用四五次,你猜怎么著,清水沖沖居然還能用。單老爺子知道張萬林跟他瞎扯淡,瞪了他一眼,說那種干豆腐還是你留著吃吧,我就習慣吃咱縣城的干豆腐。
倆人又笑了一回,之后單老爺子問張萬林,聽說法院民事庭的庭長是你家小子,你回家跟他說說,幫我把手續(xù)給辦了。張萬林問要辦啥手續(xù)?單老爺子就說了自己去法院辦離婚手續(xù),法院不給辦這檔子事。張萬林睜圓了眼睛看著單老爺子,說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這么大年紀了你咋還往這條道上想?你離個什么鳥婚哪。單老爺子撇了撇嘴,說我就知道你也是這個態(tài)度,我離婚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離婚?你大嬸子她不行,她做不了女人了,這種日子過得我是王八鉆灶炕——憋屈透了。張萬林說我看你純牌是燒的,是好日子把你給燒的,你怎么就不替你閨女兒子想想,你因為這種鳥事跟老太太鬧離婚,閨女兒子的臉往哪兒放?閨女是婦聯(lián)主任,兒子是縣委書記,按照古書上講你可是咱縣的老太爺,換句時髦話,你也是咱這柳樹鎮(zhèn)的公眾人物,公眾人物說話辦事應該有個分寸,不能太自私了。單老爺子不服氣,說都什么年代了,你張萬林的腦子還這么守舊,我一沒去偷,二又沒有去搶,我的婚姻不行了,我就不能離婚嗎我?你居然跟我整上理論了,當年四清的時候我可是理論組組長,你小子跟我講理論?嫩點兒!能不能幫這個忙你就給個痛快話。張萬林說我不能幫你這個忙,我前段時間去市罩省罩上訪,已經(jīng)落下個告縣委書記的惡名聲了,隨后又幫著縣委書記他爹和他媽鬧離婚,我張萬林成什么人了,這個忙我不能幫,堅決不能幫。
單老爺子瞪圓了眼睛在張萬林臉上找東西似的,說你小子忘本,說當年要不是我提拔你,你能當上人大主任?現(xiàn)在這么大點兒的屁事你都不肯幫忙,我看你純牌就是個白眼狼!你忘本!張萬林說老爺子你沖我發(fā)什么火啊,當年你提拔了我不假,可現(xiàn)在又讓你兒子把我給切下來了,咱倆兩清了。單老爺子聽他說出這么沒有良心的話,氣哽在脖子里,半天才緩過神來,罵了張萬林一句,你忘本!然后憤憤地走了。張萬林看著單老爺子憤憤然的背影,也哼了一鼻子,說你以為你是鮮花綠草,在馬的眼里,你就是飼料。
二
單老爺子一直住在平房區(qū),兒子媳婦接他到樓上去住,死活不去,閨女女婿來接,他說我跟你們不是一
路人,脖子梗到窗戶外邊了,還說跟子女在一起就等于跟敵人在一起。他就留戀著西大溝這片民房區(qū)的院子。四間磚瓦房,一個相當四至的院落。院子里面有片菜地,黃瓜、豆角、西紅柿、茄子、辣椒一應蔬菜都有,角落里有十幾棵葡萄,窗前有一棵杏樹,門前還栓了一條黃狗。這是他理想中的家,他不愿意去樓房里住,說住樓房等于是關禁閉,弄得閨女兒子沒有辦法,只好給他從老家雇了個小保姆。
這是一個晴朗的黃昏,夕陽的羽毛紛紛揚揚,可他的臉色卻轉寒了,在門前和下班回來的翎子說,我堅決和你大奶離婚。翎子是個沒有出閣的閨女,大學畢業(yè)之后一直沒有工作,在家苦苦待了兩年,是他看不過去,就跟當婦聯(lián)主任的女兒單丹紅說了話,把翎子安排到婦聯(lián)做婦聯(lián)干部去了。翎子和翎子全家都恩念著他,兩家又住得近,所以翎子經(jīng)常幫助小保姆照顧兩個老人。
翎子聽單老爺子說要和老太太離婚,而且還很堅決,笑得前仰后合,說您都快九十歲了,怎么還能想著離婚呢?您老人家幽默也不能這么幽默,您兒子都五十多歲了,孫子都三十歲了,重孫都上初中了,您怎么還想著離婚啊?單老爺子開始教訓翎子,翎子你是婦聯(lián)干部,咋還說這樣沒有原則的話,我快九十歲就不能離婚了?我兒子五十多歲我就不能離婚了?我孫子三十歲我就不能離婚了?我重孫子上初中和我離婚有啥關系?他上他的初中,我離我的婚不行嗎?翎子被單老爺子問得啞口無言,干嘎巴嘴說不出話來。
翎子知道單老爺子脾氣倔犟,就笑著進了他家的屋里,問老太太,單奶奶您怎么惹了老倔頭了?他要和您鬧離婚啊。老太太八十三歲,身體也還硬朗,就是耳朵不大靈便,聽不清楚翎子說啥,偏著腦袋啊啊著問翎子說啥?翎子就喊著說,您是怎么惹我大爺了?老太太也喊著說,我可沒惹他,他那是吃飽了撐的,沒黑沒白瞎鬧騰,不消停啊,做妖啊,做吧,讓他做,啥時候做死啥時候拉倒。翎子看著老太太癟著嘴數(shù)落老頭子,知道老兩口是鬧矛盾了。把小保姆拉到跟前,問兩個老人是怎么了,因為什么鬧的矛盾?小保姆捂著嘴笑而不答。翎子就申斥小保姆,說你笑什么笑?兩個老人家鬧矛盾了你怎么這么高興?小保姆不笑了,臉頓時緋紅,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個大概的意思。翎子不信,說你說的是真話嗎?小保姆對翎子說,這種事情我能編得出來嗎,我要是連這種事情都能編得出來我就不當保姆了。翎子感到這種事小保姆確實編造不出來,一準就是真的了,臉也紅了一下,感覺又可氣又可笑,想了想,就給單丹紅打了電話。
翎子在電話里說丹紅姐你快回來看看吧,老兩口鬧別扭了。單丹紅下班剛到家,本來打算起草個關于婦女兒童權益的報告,聽翎子說兩個老人鬧了矛盾,就趕緊打的跑過來。
單丹紅把老爺子從門口拉進屋里來,問究竟因為什么和我媽鬧別扭,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還鬧啥啊?要啥有啥的日子,就好好安度晚年不好嗎?怎么還說要離婚?這眼見著就是天大的笑話。
單丹紅說,爸,咱可不能讓這笑話發(fā)生在咱家呀。
單老爺子向來對閨女好,一般的事也都聽閨女的,可是今天,他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眼睛看著兩只在他面前結婚的蒼蠅,看著看著,那兩只蒼蠅擁抱著飛出了窗外,他又去看窗外。
單丹紅搞不清楚老爺子為什么要鬧離婚,就問小保姆,小保姆一臉不好意思,看翎子,向翎子求援。翎子湊到單丹紅跟前,在她耳朵邊上告訴她,老爺子要求過性生活,老太太不讓碰,好多日子了,所以才鬧著要離婚。單丹紅聽了這話,氣得臉都紫了,忽然又感到這個氣生得莫名其妙的沒有道理,就看了看床上坐著的老太太,又看了看沙發(fā)上坐著的老爺子,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嗚嗚哭了一氣,就跑去找她哥哥了。
三
張廷玉是縣法院副院長,兼任民事一庭的庭長,聽了李海學的匯報感覺這事太可笑了。一個快九十歲的老爺子來法院鬧離婚,簡直就是個樂子,是個天大的荒唐事,是百年不遇的一件稀奇事。
李海學說院長你笑啥呀,這個老爺子可是咱縣太爺?shù)陌职?,咱能給判嗎?不判的話,公民有離婚的訴訟自由??茨抢蠣斪拥募軇菘墒氰F了心要離,咱們要真給判了,單書記的臉面怎么辦?單書記不高興了,院長你的屁股可也要長尖了。
張廷玉沒有想到這稀奇古怪的老爺子居然是縣委書記的老子,臉上頓然僵了一層復雜的表情。他看著李海學,同時腦子里面有驢拉磨似的。李海學給他泡了杯水,說院長你也傻了吧,我就知道你聽了這個事兒眼睛立即就得傻成現(xiàn)在這樣。
張廷玉喝了一口水,燙了嘴。張廷玉眼珠子轉了半天,然后說你小子哪兒來這么多廢話,我告訴你,你先給我好好調停著,想辦法拖延著老爺子,一不能頂?shù)锰珔柡?,二又不能順著他,就那么給判了可不行。
李海學說這也太難了吧,院長您到底是個啥意思啊?這種事情是有期限的,上個禮拜您還在會上強調過辦案效率,能這么老拖著嗎?張廷玉說你小子是死腦瓜骨嗎?這是個特殊案子,你就先給我拖著。李海學說,怎么就特殊了?不就一個普通的離婚訴訟請求嗎?張廷玉白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自顧夾了包出門,直接去了縣委。
秘書告訴張廷玉,書記在開常委會呢,說大概要開到夜里去。張廷玉說我有重要事情要向書記匯報。秘書說你不怕晚就在秘書室等著吧。張廷玉看了看表,說我給你留個手機號,等會開完了你給我打一下子。秘書說好吧,等開完會了我打給你。張廷玉謝了秘書,就轉身去了婦聯(lián)。
單丹紅是張廷玉的高中同學,他能當上這個副院長,是單丹紅在她哥哥面前給斡旋的,所以關系比較鐵。進了婦聯(lián)主任辦公室,見單丹紅神色疲倦,好像沒有睡好覺的樣子,就和她說了兩句閑話,說丹紅以后少打麻將吧,就是打也不能成宿成宿打,太傷身體,我們這個年齡,可正是身體最脆弱的時候,要注意保養(yǎng)。單丹紅說我哪里有心情打麻將啊,你說吧,來找我啥事?
張廷玉說我這次可不是求你來了,你別總在我面前這么高傲好不好?單丹紅說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煩著呢,你有話說有屁放,別跟我整別的。張廷玉感到她確實心氣不順,就端正了態(tài)度,說丹紅怎么搞的,老爺子這是做的什么妖,都九十來歲了,怎么還鬧著要離婚呢?你看看,離婚的起訴書都遞到法院了,你說我是給判還是不給判啊?
單丹紅火氣當時就躥上來了,說你張廷玉是不是把這個副院長當膩歪了?張廷玉一臉無奈,說丹紅我這不是找你商量來了嘛。單丹紅說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問問你,你爸和你媽要離婚你判不判?張廷玉說丹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媽病死好幾年了,就算我爸想和我媽離婚,共和國的法律也管不到我媽了。
單丹紅橫瞪了他一眼,嘆了一聲,說廷玉你說我煩心不煩心啊,我們家老爺子這么大年紀了,居然給我和我哥弄這么一水子,你說說,可怎么個整法?張廷玉說找個人做下老爺子的工作,跟他商量商量,讓他顧及一下你和你哥的臉面,如果把話說到份了,老爺子也許不會不開竅,畢竟是老文化局長,修養(yǎng)在那擺著呢。單丹紅說,全縣就他年齡最大資格最老,誰能說動他誰敢去說他,我昨天一夜都沒有睡覺,我哥聽了這個消息也一
夜沒有睡,都快把我和我哥愁死了。
張廷玉說單書記可真夠辛苦的,一夜沒有睡覺,現(xiàn)在還在開常委會呢,聽秘書說常委會得開到夜里去。單丹紅又看了他一眼,說開什么常委會啊,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發(fā)愁呢,我方才從他那兒出來,他讓我和你們法院打個招呼,別理老爺子就成。
聽單丹紅這么一說,張廷玉才知道秘書在撒謊。他說丹紅我知道了,那我們就和老爺子打一場消耗戰(zhàn)、拉鋸戰(zhàn)吧,我們采用蘑菇戰(zhàn)術、疲憊戰(zhàn)術,從今天開始,我們法院就算和老爺子擰上了。單丹紅說我不管你是消耗戰(zhàn)還是拉鋸戰(zhàn),也不管你是蘑菇戰(zhàn)術還是疲憊戰(zhàn)術,反正你就看著辦吧,哦,對了,我跟你說,你們別四處亂嚷嚷,盡量封鎖消息,別把這破事鬧得滿城風雨。張廷玉說,那是自然,不過,就算我們不說,老爺子自己就嚷嚷了,現(xiàn)在法院里有許多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將來弄得滿城風雨你可別怪到我身上。單丹紅心煩,又沒好臉色地看了張廷玉一眼。
張廷玉突然想了個主意,說丹紅我有個手段,如果要是給老爺子上了這個手段,說不定就能把老爺子給治住。單丹紅情急起來,你小子要給老爺子上什么手段?張廷玉壓低了聲音,說老爺子之所以鬧離婚就是因為個生理要求,生理要求對于身體好的老人來說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我看這樣,領他去找?guī)谆匦〗悖屗依锛t旗不倒外邊彩旗飄飄,這樣一來不就啥問題都解決了,這樣一來不就柳暗花明了嘛。
單丹紅看著張廷玉一臉淫褻相,頓時就反感了。她拿了一本厚厚的婦女權益保障法打在他的臉上,然后生氣地說,你小子可真惡心。
張廷玉把打掉的眼鏡揀起來戴上,辯解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嘛,權宜之計,反正這種事情別人又不知道,他自己也不會去張揚。單丹紅嗔怪他整不出好主意。張廷玉的腦子魔術師似的,轉念又想出個辦法,意思是找個醫(yī)生問問,看看有沒有那種可以泄火的藥,有的話,想辦法讓老爺子吃下去,腦子里面沒有了那念想自然就安靜了。丹紅,我跟你說,最好是找個老中醫(yī)問問,說不定幾服湯藥搞下來,一天云彩滿散,這個問題也就解決了。單丹紅更加生氣了,說你不是拉老爺子下水,就是給老爺子投毒,你可要知道你的身份,難道你想知法犯法?張廷玉曬著一張臉,嘿嘿傻笑。
天色已經(jīng)黑了,因為知道書記現(xiàn)在不想見人,就放棄了去見他的想法,他對單丹紅說,一起出去吃頓飯吧。單丹紅說我這會兒哪還有心情去吃什么飯啊。張廷玉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摩挲著,感覺單丹紅是夠難受的了,就只好告辭出來。臨出門的時候,單丹紅又叫住了他,說你小子腦瓜子還挺靈活,方才你說的那兩個手段我原則上同意,你看著辦吧。張廷玉傻著眼睛看著單丹紅,單丹紅說你傻看啥呀?你小子不是要當院長么,要是把老爺子離婚的念頭打消了,我去跟我哥給你遞話,把你給扶正了。張廷玉忙不迭地點頭,說丹紅你就放心瞧好吧,只要你點了頭,我一準讓老爺子滿意,一準讓老爺子自動放棄離婚的念頭。
四
單老爺子年輕時候有過相好的,整個文化局下屬部門十來個,劇團、書店、文物所、文化館、創(chuàng)作室、電影院,哪個單位沒有風流女?就算是癩痢屁股坐在局長的寶座上,找個臉面好的情婦也容易??墒?,當年的那些相好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死得差不多了,就算是活著的,也都花凋蕊謝,老的老病的病,再整風花雪月也不現(xiàn)實了。
人分老少命有短長,生命這東西就跟彈簧似的,有的人能活許多年,有的人就壽數(shù)短促,活不出幾片光景就那邊去摸閻王鼻子了。都說歲月不饒人,可就偏偏饒了他單立新。他感覺不到自己有衰老的傾向,反倒覺得身體比前些年還好著呢。臉上雖然是有褶子了,可仍然紅光滿面。頭發(fā)在六十歲的時候脫落了不少,可在七十歲上又春草一樣重新發(fā)出一茬,而且濃密油黑。腰板子原來有點兒水蛇,八十歲的時候忽然就一棵小白楊了,渾身的力氣沒有地方使。圣人說老而不死是為賊,他單老爺子現(xiàn)在剩下的時光都是偷來的,都是多得的便宜,他不能辜負了這片光景,他得好好活著。
他愿意每天黃昏到柳橋來溜達,是因為他愿意在人群中和某些他不認識的女人磨磨蹭蹭、磕磕碰碰。他感到自己的身上都是硬棒骨頭,女人身上的肉軟,在那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挨挨碰碰中,就能感受到月朦朧鳥朦朧一樣的滿足。所以,每天去柳橋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個寄托,時間長了,也就養(yǎng)成了這么一個習慣。
今天的黃昏里下了雨水,轉眼又晴朗了,濃艷的夕陽光芒四射,天邊瀲滟著無窮的美好。他感到橋邊的空氣是那么的清新,柳樹的枝條是那么的嫩綠悠然,被夏日傍晚的微風吹拂著,像一個少婦茂密的頭發(fā),統(tǒng)統(tǒng)散發(fā)著妙不可言的芬芳。
秧歌還沒有開鑼呢,人群亂哄哄的。因為方才下了場小雨,天氣比較涼爽,炒冰攤子的生意比往日蕭條,香煙攤子和花生瓜子攤子生意照常興隆。捏彩色面泥玩物的是個六十多歲的人,他的生意也興隆,總被一幫孩子和女人圍著。單老爺子很羨慕那個捏面泥的,因為他有機會和許多女人說話,講價錢,說閑話??粗涯蠛玫哪嗳诉f到女人們的手里,然后再從女人們的手里收到零錢,感覺他真是風流死了。
秧歌頭是他的一個侄媳婦,五十多歲的女人,她有些胖,皮膚是那么的白,雖然是五十多歲了,看上去仍然是那么順眼。她對他卻不大好,因為他的侄子從企業(yè)里下崗之后,她曾經(jīng)找過他兒子,希望找個事業(yè)單位安排安排。可是因為侄子的年紀大,又不通文墨,實在是不能安排了。就因為這個,侄媳婦和他們這一家人就擰上了,不再尊重他,見了面也不和他說話,有時候還在路過的時候呸地吐一口唾沫在他面前的地上,表示對他這個叔公的厭惡??伤褪菂拹翰黄疬@個侄媳婦來,有時候想主動和侄媳婦說句軟話,被人家哼一聲也是好的,總是想想算了。
正腦子里面放霧胡思亂想著,張萬林又拉著孫子走來了,到炒冰攤子前買了一杯綠的,然后孫子又指點著要了一杯紅的。單老爺子湊了過去,到張萬林的身后,在他的腰眼上捅了一下,說我可告訴你張萬林,你要是不幫我,你小子年輕時候搞的那些花花兒事我就都給你嚷嚷出去,讓你的兒子兒媳婦都知道你年輕時候是個啥東西。張萬林回過身來,說你這老不死的愛怎么嚷嚷就怎么嚷嚷,我那點兒破事早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既然連地球人都知道了,我就再不怕你嚷嚷了。
張萬林當年在文化局做業(yè)務科長的時候,和劇團的皮小影有一腿,有一次在劇場的幕布下搞情節(jié),讓皮小影的丈夫抓了個現(xiàn)行。皮小影的丈夫是劇團的司鼓,人高馬大的一條漢子,要用鼓錘在他腦袋上打曲子,要是真打了,還不打開瓢。皮小影在那種形勢下就反水了,說是他強暴她。事情搞得很嚴重,末了是單老爺子出面給壓服的。單老爺子當著人家兩口子的面就把張萬林給訓斥了,說你小張子怎么能干這種事兒啊?你腦子里面都是些啥思想啊?怎么腳丫子一扎煞就犯下這么大個錯誤啊?年輕人是不能隨便就扎煞腳丫子的你懂不懂?最后單老爺子做主,張萬林給人家賠了一個月的工資,說是精神補償費和身體磨損費,事情才算壓下去。事后,整個文化系統(tǒng)的人,就把他這句
話當了口頭禪,見面就說,年輕人是不能隨便扎煞腳丫子的。老年人這么說年輕人,年輕人就把這話演繹了,說老年人其實也是不能隨便扎煞腳丫子的。
單老爺子想用這個陳年舊事要挾張萬林,逼迫張萬林走兒子路線,幫著他把婚給離了。可張萬林這個死腦瓜骨說不怕,說人人都知道的事兒了,早就是陳芝麻爛谷子了,你愛咋嚷嚷就咋嚷嚷,隨便。單老爺予說許多年過去了不假,沒有人再提了也不假,可大家忘了我沒有忘,我嚷嚷出去,讓大家再復習復習,讓你的兒子媳婦閨女女婿孫子外孫子孫女外孫女也詳細了解了解你張萬林當初是個啥德性,你看咋樣?張萬林有些生氣了,說你個老東西怎么偏偏和我過不去?單老爺子嘿嘿一樂,說我就黑上你了,這個忙你是想幫也得幫,不想幫也得幫。張萬林不想再跟他計較,用鼻子朝單老爺子哼了一聲,然后拉著孫子走了。單老爺子在他身后對他嚷嚷,說你假正經(jīng)什么呀,你正經(jīng)你還娶后老伴兒?張萬林回頭看了他一眼,感覺跟他實在是沒話說,走了。
秧歌開始了。這個秧歌隊里沒有男人,都是些上了年歲的中老年婦女,不追求扭得好看,為的是鍛煉身體。
單老爺子做文化局局長的時候鼓勵過大秧歌,可他自己從來沒有上場扭過,他不習慣把自己放在這些人當中,他感到自己跟這些人有說不清楚的區(qū)別。到底是個什么區(qū)別,雖然是說不清楚,可區(qū)別是存在的。他總是站在旁邊看大家扭,和他一樣看熱鬧的人也不少,那些人多數(shù)因為面子矮才不上場,他不是因為面子矮,而是他感到自己跟周圍這些人仿佛隔了一層什么,他跟這幫人不大一樣,雖然可以交往,可以說話,有時候人家有事求他,他也幫忙給辦,可人跟人之間的區(qū)別總是橫在那兒,擋在那兒,讓人心能動,行動卻不行。
他瀏覽著這些中老年婦女的舞步、身段,正愜意著,突然有個年輕女人拉了一下他的衣襟?;仡^一看,是縣劇團的演員皮小影。皮小影是劇團的臺柱子,唱過《王二姐思夫》、《梁賽金搟面》、《朱買臣休妻》和拉場戲《二大媽看病》,進過北京,得過文華獎,在這一帶相當有名氣。十年前因為沒有當上團長,一氣之下就和單位簽了停薪留職的合同,自己經(jīng)營了一個三位一體的酒樓。酒樓在柳橋東邊不遠的商業(yè)區(qū),叫得月樓,集吃喝、歌舞、洗浴按摩于一體,在柳樹鎮(zhèn),得月樓聲名在外,進去那里消費的,都是滿臉油光、有錢有勢的闊人,街上蹬人力車的粗漢子們雖然沒有去消費過,可是,一提起得月樓,他們立時就眉飛色舞、振振有詞,那里面?zhèn)鞒鰜淼南?,也養(yǎng)育窮人好色的心,所以,一旦有人談起得月樓,大家就會樂此不疲。
單老爺子認出皮小影,可她平常是不來這地方看秧歌的,今天突然來這里拉他,什么意思呢?見她那笑里藏奸的樣子,單老爺子困惑起來。跟在皮小影的身后,被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香水味兒撩撥著,一直跟著她走到橋西邊的鎮(zhèn)妖石旁邊。皮小影轉過身,微笑著說,老局長您還認識我吧?單老爺子點了點頭,說當然認識,說這個縣里不認識我的人有,不認識你皮小影的可少,你是著名演員,現(xiàn)在做生意了,白瞎了你這塊材料,你要是能堅持下來,會比趙本山高秀敏有名。皮小影繼續(xù)微笑,說我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會改行做生意,原先就一個心眼兒演戲,陰差陽錯就做起了買賣。單老爺子打斷她的話,問皮小影,你拉我出來干啥?皮小影這才說明了來意。皮小影用懇求的口吻說,老局長您知道我經(jīng)營個得月樓不容易,最近生意不是很好,想洗洗招牌,您的毛筆字可是全縣有名的,就算在市里省里,也有名,我找您是想請您給我寫一幅字,您放心,潤筆費我會按照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的身價支付,不能虧待了您。
以前做文化局局長的時候,差不多滿大街的招牌都是他寫的。皮小影突然找他寫字,讓他回憶起過去年代的輝煌和失落。那時候,他個子高大相貌堂堂,文化局大大小小百把號人,沒有不恭敬他的,真是風光得流光溢彩、美不勝收。退下來之后,身后就月落烏啼霜滿天了,荒涼了好一陣子,眼見著他過去寫的那些招牌被一塊塊地摘下來,砸了,扔了,斷裂了,破碎了,心里就發(fā)狠,這輩子再不寫一撇一捺了。直到兒子從市里回來做了縣委書記,找他求字的人又串丁子魚似的來了,恭維話又一車一車的拉來,可他單立新是什么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情看不明白了,他跟那些人說自己封筆了,再沒有給任何人寫過一個字。
皮小影眼尖,見單老爺子的神情有點兒恍惚,就故做頑皮地說,老局長您老可別駁了我這個面子,我皮小影在柳樹鎮(zhèn)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您老要是不給我這個面子,我可是要記您老人家的仇呢。單老爺子還真就喜歡皮小影這副直來直去的無賴相,這樣的女人給人的印象就是爽快,就是熱情,這樣的女人知道使用她的心思,不給男人拒絕的理由。單老爺子就一只手卡腰,一只手指著她說,你這個臭丫頭,求人也用潑皮口氣。皮小影艷笑著說,我要是不逼上您,您才不會答應,我知道您老封筆有些年了,好多人找您,都被您拒絕了,我只好用晚輩放賴的口氣來找您求字了,反正您得把得月樓這三個字好好給我寫出來。單老爺子說,我給你寫,可我的文房四寶早都扔了。說著他嘆了口氣,感嘆道,可惜了我那方硯。皮小影拉了他的胳膊說,這就不用您操心了,我可是都預備下了,硯是好硯,墨是好墨,宣也是正宗的徽州宣,就勞煩您走一趟吧。
單老爺子被皮小影拉著,往得月樓這邊走過來,進了門就被一幫桃紅柳綠、鶯歌燕舞的小姐圍上了。她們拉扯著他,跟他釋放著爛漫無度的熱情,真是讓他覺得這得月樓光怪陸離別有洞天,身處其中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眼前的鶯歌燕舞仿佛夢里驚鴻,是那么讓人神魂不定應接不暇。皮小影轟散了小姐們,拉著他的胳膊上了三樓,進了雅問。
雅間里早就預備下了文房四寶。有個模樣俊俏皮膚白皙的中年婦女端坐在桌子旁邊,見他們進來,立時就起身招呼,說老局長可能不認識我了,我可是記掛著您的恩德呢。房間里的彩色燈光有些幽暗,單老爺子仔細看了,怎么也想不起眼前這個女人是誰了,更想不出什么時候對她施過什么恩德。正尷尬間,皮小影說老局長當年施恩無數(shù),哪能個個都記得呀,我介紹下吧。經(jīng)皮小影介紹,單老爺子想起來了,眼前這個女人是文化館一個創(chuàng)作員的老婆,叫于麗君,當年她丈夫從農(nóng)村抽調上來之后,她作為家屬被局里安排在劇場賣票。這種事情當年是做了許多,過后他也就忘了,后來劇場改制,許多人員也都下崗了,可是,看眼前這個女人的穿戴,日子應該還說得過去。
單老爺子和于麗君拉起了家常,才知道她的丈夫不到四十歲就死于肺癌了,她一直沒有再嫁,跟著皮小影在得月樓干了十多年了,手下那些丫頭都歸她管著,實際上是得月樓的二當家。
兩個人說著話,言語居然十分投機,皮小影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的,雅間里就剩下他們倆人了。于麗君給他的杯子里續(xù)上茶水,他卻站起來,說抓緊寫字。她起身給他研墨,他來到鋪著宣紙的桌前,懸腕揮毫,寫下了三個行草大字:得月樓。
五
張廷玉和單丹紅在得月樓的六樓包廂里等著皮小影。單丹紅百無聊賴,情緒又有些煩亂,和張廷玉發(fā)牢
騷。張廷玉,你說這叫什么事兒,一個婦聯(lián)主任,一個法院的副院長,跟皮小影這樣的女人聯(lián)合起來給老爺子找、找……咳!你說說,這是什么事兒?張廷玉急忙用手勢示意她聲音小點兒。他把單丹紅按坐在椅子上,說丹紅你小聲點兒好不好,人家皮小影可是個熱心腸,聽說了這個事兒之后態(tài)度非常積極,你這么說人家,讓人家聽到了多寒心哪。單丹紅不再說什么,從手包里拿了一盒軟中華,撣出一支,自顧抽上,煙霧在眼前彌漫成魔女的舞蹈。
皮小影進來,情緒上有藏不住的歡喜,說老爺子和于麗君談上了,咱們吃飯吧。說著,讓跟進來的一個小姐招呼上酒菜,然后她挨著單丹紅坐下。單丹紅說,麻煩你了小影,可你得把握好,那個于麗君是個什么人我可不知道,不能弄得滿城風雨。皮小影說丹紅姐你就放心,于麗君跟我十多年了,見過的多了,侍候老爺子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張廷玉一邊斟酒一邊插言,說于麗君可是老班長了,這會兒,老爺子一準在迷魂陣里了。單丹紅瞪了他一眼,說你張副院長總光顧這里吧?張廷玉趕緊遮掩,說自己可是第一次來這里,要不是為了老爺子,我才不來這種地方。單丹紅根本不信張廷玉的表白,你說你第一次來誰相信啊,第一次來就認識這里的領班?張廷玉說于麗君原來是我表大舅子媳婦,我得叫大舅嫂,雖然我那表大舅子死了十多年了,可親戚畢竟是親戚,能不認識么。說著,他一臉無辜相。
皮小影把笑容抿在嘴角,用給張廷玉打圓場的口吻說,張副院長雖然不是第一次來,畢竟每次來都還顧及他副院長的身份,出手也還……沒等皮小影把話說完,張廷玉趕緊攔了她,咳、咳、咳,小影怎么說話呢這是?這不成心在老同學面前埋汰我嗎,我什么時候來這種地方了?皮小影也來勁了,說我這種地方怎么了?我這種地方不好你怎么還老是來?張廷玉還想說什么,張了張嘴,腦袋歪過去,不想再進入這個話題了。單丹紅瞪了他一眼,說張廷玉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上學的時候你就像個強奸犯似的,真沒想到你居然出息到法院去了,我可跟你說,可別給你身上穿的制服丟臉。皮小影特別高興佐證張廷玉似的,說丹紅姐你還真了解張院長,他要不是趕上小姐主動投懷送抱的年代,他不成為強奸犯我就用腦袋走出柳樹鎮(zhèn)。
皮小影和單丹紅突然不約而同地尋到默契,覺得這么沒有來由地捉弄一個堂堂的法院副院長有些過分,于是兩個人相視笑了笑,不再擠兌張廷玉了。單丹紅給皮小影和張廷玉一人發(fā)一支煙,然后換了個話題,說小影你那個于麗君到底是個什么來歷?回頭別黏上老爺子。聽單丹紅這么說,皮小影大笑了起來,說丹紅姐你放心,我們這兒又不興贖身,再說于麗君才四十多歲,就算是有心思找依靠,也不能靠九十來歲的老爺子吧?單丹紅雖然感覺皮小影的話有些不順耳,想想也有道理,就無奈地搖了搖頭。張廷玉因為方才讓兩個女人搶白了,受了氣又無從發(fā)泄,就一個人在喝酒。皮小影見單丹紅也不想說什么的樣子,就招呼她喝酒。
六
在宣紙上寫完了那三個字之后,單老爺子偏著腦袋看了看,墨跡余香,很有幾分雅意。就自得地點了點頭。
好久沒有摸過毛筆了,以為寫不出這么有張致的字呢,想不到寶刀未老,看著剛剛寫的這三個字,感覺氣韻神形兼?zhèn)?,自得了一番。放下筆之后,單老爺子問于麗君,皮小影呢?皮小影去哪了?當我是頭驢了,拉完磨就不管了?
他寫字的時候,于麗君一直在他身旁侍候著他,跟在他身后來回轉了半天。屏住呼吸,讓自己不喘粗氣,怕影響了他??伤恢缹憘€毛筆字還要鬼畫符似的比畫來比畫去,感覺有意思,三個字,老爺子折騰了有半個小時。他先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拿著個筆在紙上比畫著,不肯落筆。身子圍著桌子轉來轉去的,一只手還卡著腰,眉頭也動來動去的。于麗君小心地跟在他身后,隨時準備聽他的吩咐。皮小影跟她交代過,寫字是個借口,她的實際任務是好好地哄著他,等他高興了,就領著他入港。她沒有問皮小影為什么這樣做,可她猜測皮小影是想通過這個跟單丹紅跟單書記建立一種特殊的關系,所以當時就跟皮小影表示一定侍候好單老爺子。
她想跟單老爺子說句什么話,可看他那個專心勁,就沒打擾,跟著他的身子轉。看著他在硯臺上蘸了蘸墨,墨也蘸了半天,突然,單老爺子迅速地在宣紙上揮舞起來,頃刻間就寫完了那么三個字。她本來能認識得月樓這三個字,可單老爺子寫的這三個字她居然一個字都認不得。老局長,您寫的這字怎么念?是得月樓這三個字嗎?單老爺子的腦子黏在那三個字上,沒有聽到她在問似的。她得不到回答,感到?jīng)]趣,想想自己的主要任務不在這三個字上,就閉了嘴。過了一會兒,單老爺子神情恍然了一下,跟她說,就是得月樓這三個字嘛。于麗君一邊給他的茶杯里倒上水端在面前,一邊笑著,說我讀書不多,得月樓這三個字還認得,可我怎么看都不像呢?單老爺子頗為自得地微笑著,說你不認識不怪你,這漢字啊可是有學問了,同樣是一個字,那寫法可就多了去了,你認不出來不怪你。說著,他接過于麗君遞過來的茶杯,問皮小影到底跑哪兒去了?讓我給她寫字,寫完了就把我給放這兒不管了。于麗君賠著笑臉,說皮經(jīng)理臨時有事出去一下,說話就回來,她臨走交代了,酒菜都在樓上預備下了,您得先好好喝兩盅。單老爺子戒酒好多年了,輕易也不在外面吃飯,可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怎么了,居然不由自主地跟著于麗君來到了樓上,一進門就看到了一桌豐盛的菜肴。于麗君讓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他居然也神魂無主地坐了。
剛坐下,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從四面八方涌出來,把他簇擁在中間,揉肩的揉肩捏腿的捏腿,好一陣喧騰。單老爺子沒有經(jīng)過這種陣仗,不習慣讓女孩子捏,就大胳膊一胡嚕,把女孩子們都整躲了,這種光景下,飯也不想吃了,站起身來,然后大踏步地從得月樓出來,出了門才長出一口氣。跟在后面的于麗君一邊給皮小影打電話,一邊怕他走脫了。他回頭看了于麗君一眼,沒說什么,徑直回家了。
七
這個計劃顯然失敗了,不是皮小影疏漏失職,大家分析原因是老爺子脾氣古怪。張廷玉說世界上還真就有這么一種男人,看著他們冒進,可他們有自己的原則,他們那冒進是在原則下的冒進,老爺子說不定就這么一種人。皮小影不以為然,皮小影認為是于麗君怕老爺子,對老爺子太恭敬了這種事情反而泥濘。皮小影跟于麗君說,于麗君你應該跟老爺子隨便點兒,你唯唯諾諾的,本身就跟老爺子產(chǎn)生了距離感,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兒要是有了距離感,就歇菜了。皮小影還說,這種距離感本來吧就是橫擋在男人跟女人之間的障礙,摸不著,也看不見,可這種距離感擺在那兒了,就算是金童玉女,一個長了拈香手,一個生了荒蕪心,可要是兩個人太恭敬了,也就沒戲了。張廷玉說根本就不是那么個事兒,老爺子畢竟是有身份的,能見個女的就往那上面想嗎?你得提示,或者說你得勾引他,勾引,你們懂嗎?皮小影不屑地看了張廷玉一眼,說我們不懂勾引,你懂勾引行了吧。
張廷玉和皮小影分析失敗的原因,單丹紅神情木
然,她真是琢磨不透老爺子到底怎么了,煩惱得很,也無心思跟他們在這兒閑扯,打了招呼出來,直接回了娘家。
路上她給她哥哥打了電話,說老爺子的事兒你管不管?她哥哥說丹紅我想管,可我就是不知道怎么管,你說說,我怎么管?單丹紅說你不管我也不管了,我也沒法管。電話那邊顯然沉不住氣了,說要不然這樣丹紅,老爺子最聽你的話了,你跟他擺明了好好聊聊,摸摸底,知己知彼嘛,老爺子現(xiàn)在是個什么心思咱都不知道,問題就解決不了。單丹紅想了想,抹了一下紅眼圈,說哥你讓我怎么跟老爺子摸底,我一個女人家怎么知道你們男人的花花兒腸子?她哥哥說丹紅你個婦聯(lián)主任連家庭糾紛都不能擺平?我不信。單丹紅沒辦法,接著再說下去,他又該問她能不能當這個主任了。想了想,就借機會跟哥哥討價還價,說張廷玉現(xiàn)在想扶正,老爺子的事兒他給頂著呢,這兩天老是跑來出主意,我們倆畢竟是同學,你看看讓他心滿意足算了。她哥哥說他剛提了副院長還不到兩年,再說法院三權在上,縣委又不好太主動,過兩年再說吧。單丹紅說過兩年誰知道有什么變化啊,可話一出口感覺失言了,立馬改口說算了算了,我這就回西大溝看看,有什么情況我跟你電話溝通。
單丹紅到家的時候老爺子還沒回來,翎子和小保姆正陪老太太看紙牌。許多年了,老太太唯一的愛好就是用紙牌消磨時光。有時候用紙牌擺八門,有時候擺別扭,有時候又拉著人跟她看馬掌和,籌碼是用了多年的杏核。翎子和小保姆陪著老太太三家拐,見單丹紅進來,翎子放下手里的牌,說丹紅姐老太太說了,老爺子要是想離就離吧,老太太說跟他過夠了。話雖然是老太太的話,可翎子是當笑話說的,想不到單丹紅跟翎子急了,說翎子你怎么說話呢,沒大沒小沒老沒少的!翎子說丹紅姐別生氣哈,老太太可真是這么說的,不信你問問她。老太太耳朵突然靈便起來,看了單丹紅一眼,說你別怪翎子,要怪就怪你那個臭爹,他不想跟我過了,我也早就跟他過夠了,離就離吧,他不怕人家笑話我也不怕。老太太還說,其實我年輕的時候就想跟他離,后來想想算了,有你跟你哥哥,我就忍了,現(xiàn)在他要離婚,我也不能懼怕他,這回他不離還不行了,我明兒得去法院,不能讓他先蹬了我,我呀得先跟他離,可不能落他后面。
單丹紅可真是哭笑不得了,那邊的葫蘆還沒按下去呢,這邊的瓢又起來了。她坐在老太太身邊,說我爸不懂事您怎么也不懂事啊?跟著起什么哄啊?你們倆老的要是都這樣,我跟我哥還活不活了?老太太摔了手中的牌,身子往后捎了捎,從懷中掏出手帕擦嘴邊的唾沫,一邊擦一邊說,他年輕的時候就不老實,我跟他操了多少心哪,現(xiàn)在老了,也不要臉了,誰愿意笑話就笑話吧,年輕時候他跟了這個跟那個,劇團的演員讓他睡了個遍,我那個氣憋的,想跟他離婚,你大舅說什么都不讓我跟他離,你大舅他讓我忍,我就忍了,你說我都忍了他這些年了,他又欺負我,我還能忍嗎?你婦聯(lián)主任說說,我能不能忍了?翎子你是聰明丫頭,你說說我能不能再忍了?
單丹紅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翎子趕緊解圍,說老太太您這輩子高風亮節(jié)了,發(fā)揚風格了,可也得善始善終,不能晚節(jié)不保。我大爺他鬧騰他的,鬧騰也是白鬧騰,您老人家就放心,有我們這些人呢,保證不能讓他扔了您。老太太嘴一撇,說我可不怕他扔我,我現(xiàn)在有閨女也有兒子,怕他才怪呢。
翎子說不怕就好,您老人家什么也別想,要是悶了我每天下班就來陪您打牌。
聽翎子這么說,老太太不想再說這個話題了,跟單丹紅說,正好你來了,一起打牌。單丹紅惦記老爺子,沒有心思打牌,就說翎子你陪老太太玩吧,我得出去找找老爺子。
八
張萬林怎么也想不到單老爺子能攆到家來纏磨他,可畢竟是老領導了,又好多年都不登門,還是得熱情招待。說老領導你可是稀客,你上次來我家還是四清那會兒呢,你領一幫人來我家清算我。單老爺子笑了一下,說你小子那時候要不是我保護你,你可就慘了,難得你還記著四清的時候。張萬林后悔說四清的事兒了,四清的時候單老爺子確實是保護了他,說起那些個事兒,正好中了單老爺子的老龍計,他來家里的目的明確,要用過去的恩德來換他今日的支持。張萬林主動把話題岔過去,說最近我有點兒感冒,天氣不好,許多人都感冒了,你沒事不在家待著,不怕傳染上感冒啊,現(xiàn)在的感冒病毒品種多,也厲害,可真得小心,你這么一把年紀了,可感冒不得。單老爺子不屑的樣子,說我才不怕,說人不能太嬌氣,人越嬌氣越好得病,這么多年我就沒吃過藥片,除了大躍進的時候從山上摔下來住院打了針之外,我都沒打過針。他說所以人得皮實著點,不能太嬌慣自己,你媽活著的時候最怕死了,有個頭疼感冒你爸就得拉著她公費醫(yī)療,蠅子尥蹶子她也喊疼,結果呢,什么病沒有,天上一個響雷,劈死了。
被雷劈死被視為不得好死,這種死亡是個忌諱,這種死亡最容易引起家族的羞怯,一般都不會當著面提起這話,可單老爺子的年齡和威望已經(jīng)到了百無禁忌的地步了,沒有他不能提的事兒,沒有他不敢說的話。張萬林臉色有些難看,可單老爺子根本不在乎,眼睛在張萬林剛娶到手沒兩年的老婆身上掃來掃去,說張萬林你家小子怎么還不回來?張萬林老婆說廷玉搬出去住了,兩口子都忙,平常把孩子往這一放,也不知道兩口子都忙啥,一個禮拜能來一趟就不錯了。單老爺子就跟張萬林老婆說,侄媳婦有話我就得跟你說了,張萬林這小子忘恩負義,過去我?guī)瓦^他多少他都不記得了,眼下我就一個屁大的小事兒讓他幫忙,他說死看我笑話,不幫我,我今兒不是找他,我是來找你,你跟張廷玉那小子給我說說,把我跟你嬸子的婚給離了。
張萬林回家跟老婆提到過單老爺子離婚的事兒,不過是當笑話說的,早幾日張萬林跟老婆說這回可有笑話看了。當時,張萬林老婆看他那幸災樂禍的樣子就問他有什么笑話讓你這么鬼頭鬼腦的?張萬林說縣太爺他爹要鬧離婚。張萬林老婆當時不相信,說單立新都多大年紀了,快九十歲了吧?張萬林說可不是嘛,要不怎么說新鮮呢。張萬林老婆說真的假的?張萬林跟老婆說你炒倆菜,我今天喝兩口,要是假的我可不喝,我都宣布戒酒了,可今兒你不讓我喝我也得喝兩口。張萬林老婆知道他因為被切下來正生書記的氣,書記他爹要鬧這樂子,他心中解氣,也沒阻攔他,就給他弄了兩道下酒菜,讓他喝兩口。
可沒有想到單老爺子來家中找她,讓她這個當后媽的跟兒子說說斷了他的離婚案,張萬林老婆不知道怎么辦好,一個勁兒地拿眼睛看張萬林,把張萬林看得心煩,說你看我干啥?老局長讓你幫忙離婚,你能幫嗎?張萬林老婆沒從張萬林的口氣里聽明白,不知道到底應該怎么辦,就用眼睛看看張萬林又看看單老爺子。張萬林說你看個屁啊看!這種忙能幫嗎?幫縣委書記他爹媽離婚,往后咱們還在這兒怎么混!張萬林老婆顯然怕張萬林,見張萬林有了明確的態(tài)度,就跟單老爺子說,大叔不是我跟萬林不幫你,這種事情我們要是幫了,知道的人說我們記著以前的恩情,這么做是在報答你,不知道的人會說我們缺德,干的
不是人事兒。單老爺子沒好顏色地瞪了張萬林一眼,然后轉過臉來跟張萬林老婆說,你們不幫我我也得離,就因為你們不幫,我更要離。說著氣呼呼地站起身,臨出門的時候,還扔下一句硬話,告訴你們兩口子,我直接去找你們家小子,要是你們也給他下話不幫我,我就再不當你們是人了!
說完,單老爺子卡著腰走了,也不打招呼。
出了門,他直接去了法院,到了張廷玉辦公室門口,用腳踢了兩下,門是鎖著的,一個值班的年輕人過來訓斥他,問他是哪的,為什么踢院長的門。他看了看眼前的年輕人,說你小子怎么跟老子說話呢?院長的門就不能踢嗎?縣委書記的門我照樣踢,別說個破院長的門,急了院長的屁股都敢踢。年輕人是剛大學畢業(yè)分配來的,氣盛著呢,說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不?這是人民法院,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跑這里來撒潑,別說我銬了你。單老爺子眼睛釘在年輕人的臉上,腳又踢了幾下,說你銬啊,你小子今天不銬我你就是婊子養(yǎng)的。年輕人不信邪,后腰里拿了手銬就銬了單老爺子,拉著他進了值班室,說你個老家伙就是天王老子我今天也銬了你,知道什么罪名嗎?攻擊國家機關。
單老爺子想不到自己這輩子還要戴手銬,氣得嘴唇發(fā)青,說你小子有種,正好我還不想回去了。年輕人說你還想回去?開玩笑,我這就填單子拘了你。
九
李海學下班之后沒走,聽外面吵架,從辦公室出來,尋到值班室,見值班的把單老爺子給銬上了,就跟值班的瞪了眼睛,說你小子怎么能隨便就把人銬了?年輕人理直氣壯,說這老家伙攻擊國家機關我銬他不算,還要拘留他。李海學氣得轉身出來,臨出門的時候扔了一句話,好好好,你拘留他吧,我看你小子怎么收場。
李海學回到辦公室就給張廷玉打電話,說院長你趕快回院里吧。張廷玉正在得月樓跟皮小影商量怎么對付單老爺子的事兒呢,聽李海學讓他回院里,說你小子不知道已經(jīng)下班了?居然指揮副院長,真出息了你。李海學說你就是再忙也得回院里,剛分配來的那混賬大學生把老爺子給銬上了。張廷玉問哪個老爺子?李海學說還能有哪個老爺子,單立新,縣委書記他爹。張廷玉怎么也想不到會出這種事兒,二話沒問,抓緊趕回了院里。
張廷玉進門就把值班的年輕人踢了一腳,罵他瞎了眼睛,連單老爺子都敢銬,說我告訴你,隨便采取強制措施你就等著受處分吧你。年輕人說怎么能說我隨便銬他,他來踹你辦公室的門我才銬他的。張廷玉又踹了他一腳,眼睛瞪得要吃了他,說你還不趕快給老爺子開銬子。年輕人不知道他銬的這個人是誰,見副院長這個態(tài)度,就要給單老爺子開銬子。想不到單老爺子拒絕開銬子,說張院長你給我聽好了,我這輩子還沒戴過共產(chǎn)黨的銬子,當年國民黨銬過我,銬了我整整三年,是共產(chǎn)黨把我給營救出來的,現(xiàn)在你銬了我,說銬就銬,想開就開,沒那么容易。張廷玉低聲下氣起來,說老人家您就看我面子,別和年輕人一般見識,我回頭一定好好收拾他。單老爺子眼睛瞪著張廷玉,說你別收拾他,他做得對,我攻擊國家機關了,攻擊國家機關就得銬。張廷玉一副討好的樣子,說老爺子您哪是踢國家機關的門啊,您老人家踢的是您侄兒的門,您侄兒的門您還不能隨便踢?當然能踢,是年輕人不知道咱什么關系,就犯了粗魯,您老人家可不能跟他一般見識。說著,張廷玉要親手給他開銬子。單老爺子哪里肯讓他開,騰地站了起來,習慣性地想把手卡在腰上,因為不能,就盡力躲避張廷玉,說你小子別跟我來邪的,要想開銬子容易,我的事情你趕緊給我斷了,答應我就讓你開,不答應就想這么開了,門都沒有。
張廷玉知道自己擰不過老爺子,又不能就這么答應下給他辦離婚的事兒,急得團團轉,說老爺子您別難為我行不行呢?我怎么可能給您辦了離婚手續(xù),您老人家現(xiàn)在的日子多好,閨女和兒子給您爭氣,一個是書記一個是主任,您老人家除了離婚,就算殺了人我都能包庇您,可您離婚這個事兒不好辦。單老爺子又坐了下來,說小子你給我昕著,如果你不答應給我辦,那好,你馬上給我安排地方吧,不是要拘留我嗎?拘吧,我等著你。張廷玉實在是沒了辦法,到走廊里給單丹紅打電話,說丹紅你抓緊過來吧,老爺子在法院鬧上了。
單丹紅剛把飯擺在桌上,聽說老爺子鬧到法院去了,跟丈夫說你先別吃了,去法院把老爺子領回來。單丹紅丈夫是畜牧站站長,老實人,話比較少,平常就不知道跟老丈人怎么說話,這種時候更不知道怎么勸老爺子,單丹紅讓他去法院把老爺子領回來,他面有難色。單丹紅說你瞪著眼睛看我干啥?快去啊!單丹紅丈夫說我啥樣畜生都能擺弄,就拿老爺子沒辦法。單丹紅一聽就炸了,說你到底會不會說句人話?老爺子在法院鬧,我去法院不方便,認識你的人少,你到了法院把他拉回來就行。單丹紅丈夫不說話了,拿起碗來吃飯。單丹紅見丈夫死牛皮抻上了,更加生氣,說我爸的事兒你不管是不是?好,以后你們家碰到什么事兒也別指望我。
婆家是農(nóng)村人,許多事兒都指望著單丹紅,單丹紅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單丹紅丈夫就放了筷子,說我去還不成嘛。說著,他站起身往門口走,走到門口又轉過身,說去可以,老爺子能不能拉回來我可不敢保證。單丹紅見他不緊不慢的樣子,懶得看他,也懶得應聲。
單丹紅丈夫到了法院不一會兒,就給單丹紅打來電話,說丹紅還是你來吧,老爺子手上戴了手銬,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臉上還磕出血了,死說活說他都不回去,非得在法院住下了。
單丹紅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旋風一樣從家里出來,路上給張廷玉打電話,問他怎么搞的,老爺子到底怎么了?張廷玉簡單說了說情況,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腔調。張廷玉說丹紅下班后我正在得月樓跟皮小影商量著怎么幫助老爺子,李海學打電話來說老爺子讓我們值班的給銬上了,我立馬就跑了回來,問了情況才知道,老爺子來找我,踢了我的門,值班的是個新分配來的大學生,不認識老爺子,就把老爺子給銬上了,我把值班的罵了一通,可老爺子就是不讓開銬子,要跟我談判,說我給他把婚離了他就讓我開銬子,不然就不讓我開。
單丹紅罵張廷玉,說你這個豬腦子,你手下那些人也太猖狂了,怎么能隨便就銬人啊,這個事兒我不管了,反正老爺子的條件你不能答應他,而且還得抓緊把銬子從老爺子的手腕子上摘了。張廷玉說丹紅你也得體諒體諒我啊,就老爺子這龍王爺?shù)幕鸨┢猓铱稍趺词呛冒?單丹紅說這個我不管,你們能把銬子戴在他手上,就有辦法把銬子從他手上拿去。
單丹紅把電話掛了。掛了電話之后,單丹紅在路口折轉了一會兒,沒有去法院,直接去她哥哥家了。
十
單丹紅進門就哭了,一張好看的娃娃臉也變形了,說我都快讓老爺子逼瘋了。她哥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坐在沙發(fā)上嘆氣。嫂子呼蘭說瞅瞅你們兄妹倆,老爺子這點兒破事把你倆愁出病來了還,明兒我去勸勸,我就不相信老爺子還油鹽不進了。單丹紅擦了眼淚,說嫂子你是教育局局長,咱家老爺子你負責教育吧,我是死活沒有辦法了。呼蘭說我就不相信老爺子一條道跑到黑,不行明兒發(fā)動咱全家,
讓他孫子孫女也回來。單丹紅說嫂子你也別明兒了,現(xiàn)在老爺子就在法院鬧呢,要在法院住下不回家了。
接著,單丹紅就把情況簡單說了,她哥聽得鬧心,轉身去了書房,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單丹紅沖著書房喊,哥你倒是拿個主意呀,不能讓老爺子就這么繼續(xù)鬧下去了。呼蘭說丹紅你別著急了,這種事情你哥哥有什么辦法?你要是不愿意去就回家等著,我去法院把老爺子領回來。單丹紅感激地看著呼蘭,說嫂子你去合適,這么多年老爺子都高看你一眼,你說話應該起點兒作用,何況你又能說會道,這事兒真就得指望你了。呼蘭笑了笑,說丹紅你用不著忽悠我,這個家也有我一份,我盡力就是了,怎么說也不能讓老爺子就這么沒頭沒腦地胡鬧下去,這樣下去影響太不好了。單丹紅說嫂子你可是咱家的當家人,這個臉咱們丟不起,所以必須得想辦法制止老爺子。呼蘭說老爺子的脾氣在那明擺著,走路碰到個石頭硌了腳,他就把石頭揀回家,用錘子砸面了,就他這性格,真是天上難找地上難尋,可就算再怎么難勸,我也得去勸勸了。
單丹紅說嫂子你就別說別的了,抓緊去吧。
兩個人從門里出來,天已經(jīng)很晚了。
單丹紅回家去等消息,呼蘭直接去了法院。
呼蘭到了法院門口,正碰上那個值班法官,問他張院長在不在,那個法官臉色十分烏鴉,說張院長在,在扯雞巴蛋呢!說完氣哼哼地走了。呼蘭看著他的背影,心說法院的人可真牛B,整個縣城還沒人敢跟我這么說話呢,這個人是誰啊?吃了槍藥了?因為有老爺子的事兒,也懶得去理會人家的態(tài)度,轉身進了法院的大樓。
走廊上就聽見老爺子的粗門大嗓在喊叫:我給你這個院長講講道理,我是公民吧?法律給公民的權利我也有份吧?別人能離婚我為什么就不能離?別人是人,我就不是人了?以為我兒子是縣委書記,你們怕他不高興?這不是特權嗎?跟你說我可就是看不下去這個特權!別以為我退休了,我老了,我就什么都不懂了,講政策你們還嫩。平常老子就見你們這班人不順眼,見了當官的就矮一頭,見了老百姓立馬又高一頭,你們這些人都長了王八脖子,伸來縮去的,都他媽什么狗東西。老一輩子打了江山你們來坐,你們這樣坐江山行嗎?江山是這樣坐的嗎?別看我退休了,新聞聯(lián)播我可是天天看,人民日報我也是天天讀,政策我掌握得比你們結實,現(xiàn)在的政策都是好的,可到了你們這兒都給整走樣了,你們膽子比倭瓜都大,要是過去,上面的政策誰敢給落實差了?誰敢啊?我還真就見識了,你們這幫人就敢,你們可真是厲害,上面有政策,你們就有對策,說什么變通,變通個屁!政策是能變通的嗎?政策就是政策,是行政命令,命令是能被你們這幫鳥人變通的嗎?老子早就看不慣了。
聽口氣老爺子正在氣頭上,正在東拉西扯地訓斥張廷玉,呼蘭在門外站著,感到這會兒進去顯然不是時候,聽聽再說。
老爺子繼續(xù)給張廷玉上課。
咱再說說人情,當年你爹是我提拔的,他當年拿我當?shù)?,我不待見他那么對我,就看他比別人有點兒才華,我就認準了提拔他。他當了幾年業(yè)務科長,利用職權搞破鞋,膽子也夠大,在劇場幕布下面扎煞腳丫子,要不是我,皮小影男人能整死他。到頭來是我給他把事情壓下了,后來又一步步推薦他,讓他一步步往上走?,F(xiàn)在倒好,他不認我了,找他辦個事兒這個難啊,跟割他二兩肉似的。你是他兒子,父債子還,他欠我的他不認賬了,你小子跑不了,你得認賬是吧?
張廷玉諾諾連聲,說我認賬我當然得認賬,可您老人家也得考慮考慮您這個事兒,離婚到了您這把年紀到底有啥意義您考慮了嗎?您要是二三十歲,我立馬就給您辦,離了之后再找一個……不等張廷玉說完,老爺予又罵上了,說我二三十歲的時候你小子還在狗肚子里轉筋呢,別跟我扯別的,就說說這個事情你能不能辦吧。張廷玉被老爺子擠兌得說話都帶了哭腔,說老爺子您就饒了我吧,實話跟您說,我要是給您把這個婚離了,你閨女饒不了我,你兒子饒不了我,我這個副院長就沒法干下去了。老爺子更加生氣了,說我離婚還就是給他們看的,他們整天在這個縣里人模狗樣的,說大話辦虛事,這個政績工程那個政績工程,廣播里有聲電視上有影,一年都不下一次鄉(xiāng),農(nóng)民的事情他們不考慮,下崗職工的事情他們不考慮,農(nóng)業(yè)縣,他個書記不下農(nóng)村,今天北京明天上海地瞎亂跑,能跑出個啥名堂?招商引資招來個酒精廠,投資幾千萬,上馬不到半年就下馬,拉了饑荒誰承擔?老師開不出工資來他不管,滿大街的警察亂罰款他不管,聽說你們法院要蓋大樓得靠罰款,公安局要蓋大樓也要靠罰款,我就對他這個書記不滿,你怕他我可不怕他。再說我那個閨女,婦聯(lián)主任整天在機關里做材料,鄉(xiāng)下的男人打女人她不管,我看就是鄉(xiāng)下的男人把老婆殺了她也不會管,可也對,要真是出了人命官司,她也管不著了,得公安局和你們法院來管了。再說說你們法院,你們看著領導的臉色斷案子,案子能斷好嗎?不該判的你們給判了,該判一年的你們判了三年,該判三年的你們又給放了,這成什么話了?知道什么是法律嗎?法律是鐵定的,是不能差一絲一毫的,你們每個人手里拉著條橡皮筋,要松的時候你們可以松,要緊的時候你們就能緊,你們比閻王爺還厲害,閻王爺也沒有你們這么大的權力,更沒有你們這么大的膽子
老爺子說著又把話拉回到離婚上來,說我鬧離婚怎么了?我鬧離婚是我個人的事情,我要爭取這個自由,我是法定的公民,公民就有結婚離婚的自由,這個自由你們誰也沒有權利剝奪,不給我離,我看你們怎么收場。
辦公室里突然就沉默了,門外的呼蘭仿佛聽明白了,老爺子鬧離婚是沖著她男人來的,是故意讓她男人下不來臺。呼蘭想不明白,這老爺子是怎么了?跟兒子擰了這么大的勁兒,平常父子倆見面話很少,心氣也算平和,看不出什么蛛絲馬跡來啊。
呼蘭猶豫了一下,推門進來了,見老爺子半個屁股坐在辦公桌上,手上還真是帶了銬子,張廷玉在他對面站著,一臉尷尬。
呼蘭驚怪,說誰把老爺子給銬上了?老爺子就是要離婚,離婚也犯法嗎?怎么給帶了銬子?張廷玉急得嘴唇子都哆嗦了,要解釋,被老爺子打斷了。老爺子抬了抬雙手,說你這個教育局長也來了,你這個教育局長除了倒騰老師別的你干啥了?每個學期你都把街里的老師調派到鄉(xiāng)下,把鄉(xiāng)下的老師調派到街里,平白無故就給人家添困難,逼得人家沒有辦法就找你往回調,你收了多少黑錢,我看你早該來法院自首了!
老爺子這番話把呼蘭嚇了一大跳,心想老爺子這是怎么了,這不是瘋了嘛,見誰咬誰了。呼蘭因為吃驚老爺子的話,一只手捂在嘴上,半天拿不下來。
十一
老爺子病了,高燒到了四十度,一夜之間忽然老了好多。
從法院回來的當天晚上,他一句話都不說,好像把所有的話都說盡了似的,身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進門的時候老太太已經(jīng)睡下了,小保姆一個人在看電視劇,見他進來,小保姆起身打了招呼,問他吃不吃飯?他話也懶得說一句,衣服都沒脫,就躺在炕梢了,跟老太太中間隔了好大一塊距離。東北的火炕是
比較養(yǎng)人的,聽說還有一種霸王炕,是討飯人發(fā)明的,他們走村串戶,晚上就柴火垛上拉幾捆包米稈子,在空場地上燒,一陣火光沖天的燃燒之后,柴火成了灰燼,然后掃去浮灰,地面就是熱的,躺在上面睡到天亮,身子底下仍然是熱的,這種炕就是霸王炕。家庭的火炕比較講究,想熱點兒就多燒點兒火,想溫熱就少燒點兒。人口多的時候,一家人都擠在一鋪炕上睡,很培育親情的?,F(xiàn)在就剩了兩個老的,一個睡炕頭,一個睡炕梢,中間隔了一片開闊地,看上去有些冷清。初秋的滿月照進屋子里來,更增添了一絲慘白。
第二天早晨老爺子沒起來,以往他每天都是睡得早起得早,從來沒有超過六點半還不起來的時候,今兒都快十點了,他還不起來。小保姆是農(nóng)村來的,農(nóng)村女人粗心的多,也沒在意。老太太是早就起來了,因為跟老爺子鬧別扭,懶得理會他。所以直到晌午了,單丹紅過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老爺子病了。單丹紅用手碰了碰他的額頭,燙得狠,媽呀一聲,說老爺子這不是做出病來了嗎,怎么一腦門子汗水呀。人做有禍,天做有雨,到底是做出雨來了。怎么辦?去醫(yī)院吧。
院長是當?shù)氐臋嗤?,?jù)說內科外科心腦血管無不精通,親自給老爺子檢查了。院長施展了半天,說表面上看老爺子是肝淤氣滯,可這種病通常沒有高燒癥狀,具體病狀不敢確診,建議到市醫(yī)院或者省醫(yī)院去檢查。單丹紅說老爺子是不是感冒了?院長說感冒我能看不出來嗎,可以保證不是感冒。單丹紅又問,高燒是怎么個事兒?院長說我就是因為查不出高燒的原因才建議去大醫(yī)院檢查。
單丹紅正跟院長說話的工夫,老爺子坐了起來,看了他們一眼,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悠然而不旁顧的樣子。單丹紅趕緊跟院長告辭,追上老爺子,邊走邊跟他商量去省里檢查的事兒。老爺子不應聲,腳步越來越快,要甩開閨女的架勢。單丹紅說爸你回家等著,我這就去安排車,咱立馬去省城。老爺子這才回頭看了她一眼,說我不去,早死了早好,我還盼著得個大病早點兒死了,我早點兒死了倒好,懶得再看你們。
十二
老爺子確實是來病了,昨天晚上在法院越說越來氣的工夫,突然就暈倒了,他暈倒之前呼蘭已經(jīng)走了。張廷玉嚇了一跳,趕緊讓李海學把手銬打開,一邊叫喊著,一邊掐老爺子的人中。老爺子長出了一口氣,總算是醒過來了。張廷玉看著老爺子,說老爺子您可把我給嚇壞了,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您閨女還不吃了我。老爺子努力回憶著,記起剛才腦子打了一個閃,感到渾身沒了氣力,腦門子上出一層冷汗。張廷玉說老爺子我送你去醫(yī)院吧,要不然我叫丹紅過來?老爺子擺了擺手,誰也別驚動,也不許你跟他們說,我這就回去,躺一會兒就好了。說著,他站了起來。張廷玉堅持用車送他回家,他回頭來瞪著張廷玉,我不坐你的車,你小子別煩我行不行?張廷玉不敢再惹怒他,只能眼巴巴看著他走出去。
張廷玉想給單丹紅打個電話,家里沒有人接,打她手機,關機了。張廷玉急了一會兒,心說沒人管這雞巴事兒了,愛怎么著怎么著吧。
張廷玉心煩,就喊了李海學去得月樓喝酒。
路上,李海學問張廷玉,不跟單丹紅說一聲不好吧?畢竟老爺子是在咱這犯病的,要是有個一差二錯的,咱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張廷玉也在氣頭上,說我又不是沒給她打電話,她家里電話不通,手機又關機,我哪兒找她去?算了,愛雞巴咋地咋地吧,也沒見過這樣的老爺子,九十來歲了還鬧離婚,搞得烏煙瘴氣的。李海學說院長你聽沒聽出來?老爺子鬧離婚好像是為了撒氣給他閨女兒子看的,不像我們猜測的因為生理問題。張廷玉想了想老爺子方才那些海闊天空的話,似懂非懂。張廷玉也跟李海學牢騷起來,說他看這個不順眼看那個也不順眼,有能耐跟你閨女兒子直接說去,拿法院在中間揉來搓去的干啥啊,那么大歲數(shù)了,就算是要教訓人,直接說不就得了,整出個離婚的想法,他也不怕新鮮。李海學說這么一看,我還真有點兒佩服老爺子,一般人還真就沒有這個社會責任心了,看不習慣就不看了,那么大歲數(shù)了,管什么社會不社會的,管什么順眼不順眼的,老爺子生氣說明老爺子覺悟到底比一般人高,再說了,一般人想撒氣也想不出這么個方法。張廷玉又瞪了李海學一眼,你還佩服他呢,我這兒可是讓他整個茄子皮色,單丹紅讓我一不能傷著老爺子,二又不能依著老爺子,你說我在中間怎么做?豬八戒鉆帳子——里外都不是人。昨天我家老爺子打來電話,告訴我別理會這個破事兒,可這個破事是縣委書記他爹搞出來的,我是理會也不是不理會也不是,再說單丹紅那兒我就搪塞不住。
說著話,兩個人到了得月樓,直接上了三樓,走廊里就喊皮小影。皮小影被小姐從樓下找上來,看了張廷玉一眼,又看了李海學一眼,說李法官可是有些日子沒捧我了,今天有空了?沒等李海學說話,張廷玉說小影你別廢話了,趕緊開個包房。皮小影朝樓下喊微微,說微微你快上來吧,張院長今天火氣不小,你給我好好哄哄他。話音剛落,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姐就從樓下上來了,挽了張廷玉的胳膊,說誰這么不長眼惹了我的寶貝。皮小影說張院長是自己惹自己,別人誰敢惹他啊。說著,皮小影又喊了麗麗,說麗麗也過來,好好陪陪李法官。
他們在包房坐下之后,李海學還是不放心,說院長我感覺你還是應該跟單丹紅溝通一下,怎么著也應該跟她說一聲,出什么后果的話咱們也是仁至義盡了,要是不告訴她一聲,明天早晨起來老爺子喘不上那口氣兒,單丹紅準把氣撒你身上,婦聯(lián)主任當然沒有什么可怕的,可婦聯(lián)主任背后還有個……張廷玉越聽越心煩,說你別說了行不行,我今天誰也不怕了,愛雞巴咋地咋地,咱就消停地喝酒唱歌。
李海學還要說什么,被麗麗把嘴捂上了,麗麗說姐夫不讓說你就別說了。李海學看著麗麗,一時沒反應過來,說張院長怎么成你姐夫了?麗麗說微微是我姐,你說他不是我姐夫是啥?李海學這才恍然,滑稽地笑了笑。微微說妹夫你可好好對麗麗,這兩天麗麗心情也不好,她男人非拉著她回家,說農(nóng)活忙家里缺人手,你說,就我們麗麗這雙手,干倆月農(nóng)活得弄成什么樣啊,麗麗不愿意回去,她男人當著我們大家的面就把麗麗打了,要不是我們替她出頭,虧可就吃大了,她男人臨走的時候說要離婚,我跟麗麗說離就離吧,這樣的男人跟他過也沒啥勁,可麗麗就是想不開,回家又不甘心,離婚又上火。
李海學心想,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奶奶的,我居然成了妹夫。見微微等著要他的態(tài)度,就說麗麗你應該回家跟你男人把先農(nóng)活忙完了,愿意出來干等忙完了農(nóng)活再出來不是也一樣嘛。麗麗低著頭不說話,表情楚楚可憐的樣子。張廷玉見李海學有些傻,就阻止了他,說你沒聽微微說嗎,女孩子嬌貴,農(nóng)活不樂意干,干農(nóng)活臉曬黑了不算,細嫩的小手也變成老鴰爪子了,三兩個月都緩不回來,再說那點兒破莊稼能值幾個錢,人家麗麗在城里一個月能拿多少錢,一個月賺到手的,頂那點兒破地一年的收成,人家麗麗一個人頂她男人好幾片地,憑什么非得跟他回去。李海學暗暗地替她盤算了一下,覺得這個賬要是這么算的話不回去也有道理。一個農(nóng)戶七八畝地,現(xiàn)在的包米又
不值錢,種子化肥的價格又非常高昂,從年頭到年尾也就賺個工夫錢。一個小姐在城里吃不愁穿不愁,一年下來少說也拿到手三四萬,就算男人再有力氣,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那七八畝地上,撐死了也就賺四五千,拿四五千跟三四萬比,三四萬當然不能聽四五千的。這么想著,李海學就拉了麗麗皮膚細膩的小手,說要是離婚的話你就找我,我可以跟你們鄉(xiāng)里的司法助理打個招呼,沒什么大不了的。
酒菜上來了,麗麗抬起頭,誰也沒看,把酒分別斟滿,小模樣仍然楚楚可憐。
微微說有妹夫支持你麗麗你啥也不用怕,跟他離。張廷玉打斷微微,別離離離地好不好,這些天我都讓離婚給鬧暈了。微微以為張廷玉自己鬧離婚呢,就說你真離?你要是真離了我就嫁給你。張廷玉聲氣越發(fā)不好,說我離個屁。李海學跟微微解釋,說最近有個九十來歲的老爺子要離婚,給斷了不是,不給斷了也不是,院長是因為這個鬧心。微微說是不是前兩天來寫招牌那個?李海學看了她一眼,說嫂子你知道的還挺多。微微說那當然,整個縣城還沒皮小影的屁股大,就這點兒破事誰能不知道。張廷玉帶頭喝了第一杯酒,大家也都跟著喝了。張廷玉把酒杯不分輕重地蹲在桌子上,說這回好了,老家伙病了。聽張廷玉這么一說,李海學才反應過來,怪不得他沉得住,老爺子病了離婚的事兒基本也就算結束了。李海學看著張廷玉,說院長我才理解,要是老爺子真死了,你輕松了不算,可能婦聯(lián)主任和縣委書記也感到解脫了。李海學這話雖然說到了張廷玉心坎上,可張廷玉還是罵了李海學,你小子給我閉嘴,話怎么能這么說,有時候理是那么個理,話卻不能那么說。李海學連連點頭,不說不說,反正我感到老爺子生病對你對婦聯(lián)主任縣委書記都是個求之不得的好事兒。微微忍不住笑,說妹夫你可真逗,人家生病了你居然說是好事兒,還求之不得……
十三
老爺子死活不去省城,單丹紅沒辦法,哭喪個臉,一轉身去了他哥哥家。他哥哥和嫂子呼蘭都沒回來,大門緊鎖著。單丹紅抬頭看了看晌午的大太陽,感覺特別熱,走到樹蔭下給呼蘭打電話。
昨天晚上呼蘭從法院院長室門口回來之后,是給單丹紅打了電話的,呼蘭跟單丹紅說她根本就沒把老爺子拉回來,反倒平白無故挨了罵。之后呼蘭又把在門外聽到的一些細節(jié)都跟單丹紅說了,末了告訴單丹紅,說老爺子鬧離婚實際上是吃飽了撐的,是故意找茬,純粹是為了難為咱們,讓你,你哥哥,還有我不好受。單丹紅在電話里聽得稀里糊涂,不明白老爺子為什么這么干。哥哥嫂子平常也孝順,她這個做閨女的就更是關心備至,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老爺子這是做的什么妖啊?
撥通了呼蘭的電話,她告訴呼蘭老爺子生病了,連院長都沒有檢查出來是什么病,建議去省城,可老爺子死活不去,下午你跟我哥抽空回西大溝一趟,商量商量怎么辦。呼蘭感到意外,昨天老爺子還罵咱們三個呢,罵人的底氣可足了,今兒怎么說病就病了?單丹紅聽出呼蘭生老爺子氣了,心底里對老爺子的病漠不關心,就說嫂子你就別跟老爺子叫勁了,畢竟年歲大了,一陣子明白一陣子糊涂,現(xiàn)在他生病了,咱們得抓緊帶他去看病才對。呼蘭說老爺子可真是太氣人了,今天貓臉明天狗臉的,讓人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啥。單丹紅有點兒不樂意了,說嫂子你到底什么態(tài)度啊?呼蘭就停住了對老爺子的抱怨,說你哥今天起早就去了省里,回頭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在省里辦完事兒別著急往回趕,先聯(lián)系醫(yī)院,我現(xiàn)在手頭還有點事兒,傍黑咱們再走。
單丹紅回到家里收拾了一下,感覺有些疲乏,看看時間還早,打算躺沙發(fā)上休息一會兒,這一躺下就迷瞪著了,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趕緊給呼蘭打電話,問她忙沒忙完。呼蘭說我早忙完了,等你電話呢。單丹紅這個氣,心說,你就不能主動打一個,還非得等我電話。轉念一想,爹是自己的爹,又不是她呼蘭的爹,跟她生氣犯不上。她一邊出門一邊給丈夫打了電話,讓他把車開到西大溝去,說馬上要去沈陽給老爺子看病。單丹紅丈夫中午就讓張廷玉拉得月樓喝酒去了,除了他們倆,還有幾個科局的正副手,大家都是哥們兒,平時經(jīng)常聚會。這兩天張廷玉碰到了這么個鬧心的事,他就主動給這些人打電話出來喝一場子,想借著酒排遣排遣,也想讓這些見多識廣的哥們幫著出出主意。本來不想叫單丹紅丈夫的,可想想還是叫上了。大家從中午喝到了下午,中間把酒菜撤了,商業(yè)局長又重新擺了一桌。黃昏的時候,科技局長說晚上繼續(xù),我再擺一桌。因為大家情緒比較高,酒就一輪一輪喝下來,話題當然離不開老爺子離婚的事兒。民政局長說,按理說公民有了離婚的愿望和要求,你張院長就應該給辦了。說這話的時候,他又看了看單丹紅丈夫,說你這個畜牧局的也別不愛聽,你老丈人可是個能人,人家原來可是四野的人,解放四平的時候立過戰(zhàn)功,抗美援朝的時候人家是正職營長,帶著一個營的志愿軍和美國兵正面較量過,那可是威風八面,解放后人家做過縣長縣委書記,因為讀書不多,人家有自知之明就主動讓賢了??萍季志珠L接著感慨,說老爺子畢竟不是一般人物,把縣委書記的位置讓出來之后,非得要求當文化局長,領導說你就因為不懂文化才讓賢的,就因為考慮你確實不認識幾個字組織上才同意你從縣委書記的位置上下來,其他什么局都可以去,可這文化局不適合你,文化局長得找個有學問的人當。老爺子說我就是想去文化局學文化,除了這個文化局長,我別的什么也不干。組織上考慮來考慮去,決定給他配個非常有文化的副手,之后就讓他走馬上任了。想不到,幾年下來,老爺子成了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而且還寫個散文隨筆什么的,竟然也在紅色社員報上發(fā)表過散文通訊什么的,讓大家佩服啊。財政局局長說老爺子是咱縣的奇人、能人,聽說當年咱們書記不愿意念書,經(jīng)常逃學,老爺子抓住了之后,沒罵沒打,給他關了一個月的禁閉,直到咱書記服軟了,保證一定好好學習,這才解除了禁閉。財政局長看了看體育局局長一眼,又看了看單丹紅的丈夫,再說咱們弟妹單丹紅,上高中的時候就開始搞對象,被老爺子發(fā)現(xiàn)了之后,照樣關了一個月的禁閉,是不是?單丹紅的丈夫說這個事我可從來沒聽說過,財政局長說你是裝著不知道吧?如果你真不知道那你問體育局局長。體育局局長臉喝得紅撲撲的,瞪了財政局局長一眼,說都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當初不是老爺子鬧別扭,把我跟丹紅都廢了,丹紅考不上學,我也考不上——當初我生老爺子的氣,現(xiàn)在想想多虧老爺子管得嚴,不但我感激老爺子,你畜牧局長也揀了個大便宜,要是我跟丹紅成了一對,你可能還在鄉(xiāng)下畜牧站呢,是吧?單丹紅丈夫臉也紅了,正要理論呢,單丹紅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讓他開車去沈陽,說是給老爺子看病。單丹紅丈夫說我喝了一斤酒了,你們敢坐我的車?敢坐我就去。單丹紅在電話里就聽出他已經(jīng)酒氣熏天了,氣得當時就掛了電話。
單丹紅給婦聯(lián)的司機打了電話,她走到西大溝的工夫,婦聯(lián)的司機已經(jīng)到了西大溝。單丹紅說你等會兒,然后就進了屋里。
老太太躺著睡覺呢,老爺子正在翻揀一個小紅木
匣子里的東西,把已經(jīng)生銹了的軍功章拿出來,用綢子布仔細地擦著。單丹紅進來的時候,他頭都沒抬一下。單丹紅說爸你鼓搗那些東西干什么,收拾收拾我?guī)闳ド蜿?,我哥已?jīng)在沈陽給你安排好了醫(yī)院,找了專家,好好給你檢查檢查。老爺子這才抬起頭,說你們瞎折騰啥呀,我不去。單丹紅說生病了不去看怎么行啊,咱沒有理由諱疾忌醫(yī)。老爺子不理會她,把擦亮了的軍功章又放回了匣子,把匣子又放柜里鎖上,然后起身往門外走。
呼蘭正進門,說你這是去哪兒啊爸?丹紅說你病了,你怎么還到處走呢?老爺子用鼻子哼了一聲,繞過了呼蘭出門了。呼蘭疑惑地看著追出來的單丹紅,問單丹紅,老爺子到底病沒病?
十四
柳橋這邊兒的秧歌已經(jīng)開鑼了,鑼鼓點兒指揮著花枝招展的老年秧歌隊,在小廣場上一會兒龍戲水,一會兒喜盈門,一會兒朝天闋,一會兒又小拜年。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一些蹬三輪車的也趁機歇歇腳,身子架在車上,抽支煙,悠閑地看熱鬧。金色的夕陽照耀著喧鬧的廣場,放學的孩子們圍著炒冰攤子,捏面泥的生意也很興隆,場面就和往日沒有什么不同。
老爺子在人群中站著看秧歌,他今天想跟侄媳婦說句話,想跟她說不是不幫著你們,實在是沒辦法幫,自己的侄子能不想幫嗎,可幫不上又有什么辦法呢,幫不上你們也別不認我這個做叔叔的。老爺子今天沒有看秧歌的心思,是專意來找侄媳婦的,想把話嘮開,一家人別總是扭頭別膀子的,還是得好好相處。老爺子懷里揣了個存折,錢不多,做個小買賣也差不離夠了,雖然是杯水車薪,可也能讓侄子一家緩解緩解。
秧歌正在高潮上,他從人群中出來,走到橋西邊的那塊莽石邊,坐在莽石上,忽然感到身子有些虛弱,腦門子上滲了一層虛汗。他正擦著汗水,張萬林拉著孫子走了過來,挨著他坐下。
張萬林說大叔你這是怎么了?我觀察了你半天了,感覺你的情緒不對頭,是不是離婚的事兒不成你就不活了?這好日子你就不打算過下去了?老爺子看了看張萬林,說萬林啊,婚我不離了。張萬林感到意外,心想,這個老倔頭也有回頭的時候?說怎么不離了?老爺子說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離個什么婚,再說你大嬸子這輩子也沒有對不住我的地方。張萬林說你怎么突然就想開了?老爺子說年齡大了,這身體今天是牛,明天就是死牛,還離什么婚。張萬林說身體不舒服了?不舒服我給你買四棵樹干豆腐去,那次聽你說干豆腐養(yǎng)人,我就買了天天吃頓頓吃,跟你說,自從堅持天天吃干豆腐,我的身體比以前明顯好多了,現(xiàn)在啊,每天都能整兩火。單老爺子難得地笑了笑,說你小子知道了吧,這么多年,凡是你聽我講的,哪個不對了?凡是你不聽我的,哪個又對了?
張萬林也笑了,說你讓我?guī)湍戕k離婚這個事兒我沒聽你的就對了,你說說,你這么大年紀了,兒子是人中龍,女兒是人中風,一個縣委書記,一個婦聯(lián)主任,你自己又是老干部,革命家庭,怎么能鬧離婚呢。你說說,你消停地享受著晚年,看著兒子孫子給你長志氣,你這份天倫之樂可不是誰都能享受到的,多好啊。老爺子嘆息了一聲,說萬林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啊,我感覺活著沒勁,眼看著他們作威作福,又看不出他們錯在哪里,這年月不比我們年輕時候那個年月了,我們那個年月,干部嗷嗷叫著干工作,為黨為民,一句話,沒有有私心的,現(xiàn)在看看,哪個還公而忘私了?私而忘公還差不多,就說我兒子,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市棉紡廠做秘書,我告訴他要好好工作,他說不用,關鍵是得把領導侍候好,我說侍候好領導和好好干工作不矛盾,你聽他說什么,他說你不懂,看看,你不懂,他說我不懂。領導家碰到個什么事兒,腦袋削個尖為領導排憂解難,單位的正經(jīng)工作卻總是拖拖拉拉,我以為我兒子這樣是完蛋了,沒有什么出息了,可哪曾想,做了一年秘書之后直接副廠長了,再一年,廠長了,再一年商業(yè)局局長了,商業(yè)局局長沒干滿三年,又跑回來當了縣長,縣長沒干到三年,又書記了。再說我那閨女,念書的時候就白給一個,中間的那些事情我就不說了,她哥哥回來當縣長到當書記這幾年可把她美壞了,從一個企業(yè)的婦女主任到現(xiàn)在的縣婦聯(lián)主任,你說說,這都是什么事兒啊?我就是看不慣他們整天牛皮哄哄的樣子,我生他們的氣啊。還有一個事兒,他這個做縣委書記的,居然有了一百多萬,老百姓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什么單百萬。我是這個家的家長,這個家的底細我還不知道嗎,這些錢都是什么來路?就他們兩口子的工資就一百萬了?不瞞你說,我聽著都害怕,我睡不著覺啊我。
聽著老爺子的話,張萬林嘆息了一聲,因為不好說什么,所以就什么也沒說。
老爺子突然一揮手,說我那兒子還真厲害,省長來視察工作的時候,聽說當?shù)乩习傩战o他起了個單百萬的外號,就問他到底是怎么個事兒?我那兒子還真機智,他說他在全縣經(jīng)濟工作中構思了一個百萬頭牛工程,老百姓們認可,所以給他送了這么個外號??纯?,我兒子厲害不?居然把壞事兒變成好事兒了,不但沒受到處分,還讓省長表揚了……
張萬林怎么也沒想到老爺子能跟他說出這么一番話來,這樣的話要是他可說不出口,他兒子張廷玉還不是一樣,一個基層司法所的辦事員,幾年之內就提拔成縣法院的副院長了,聽說這個副院長還要扶正呢。張萬林嘆息了一聲,說大叔我才明白了一點兒,你鬧離婚不是真心的,你是看著閨女兒子不順眼,你是故意搞出離婚的名堂讓他們不好受,你是誠心教育教育閨女兒子,讓他們別太張揚了。老爺子不說話,繼續(xù)嘆息了一聲。張萬林說我原來就佩服你,現(xiàn)在更加佩服你了,到現(xiàn)在為止,你還是老共產(chǎn)黨員的本色,我前段時間還帶頭上訪告狀,對一刀切心理上想不通,現(xiàn)在看來我不如你,我一輩子都沒有你的境界高,我不想退是因為心理不平衡,原來做領導的時候一心為公,現(xiàn)在做領導有職有權,許多便宜你推都推不開,我想以前傻啊,現(xiàn)在聰明了卻把我給切下來了,真是不服氣啊,跟你這么一比,我想通了,共產(chǎn)黨人時刻都得想著群眾,想著黨的根本利益,不能把個人的得失擺在臺面上來??晌揖筒幻靼琢?,你英名一世,你想教育兒女用別的辦法不行嗎?你想出這么個鬧離婚的辦法,就沒為自己的名聲想想?你鬧離婚這個事兒最近可成了縣城的一個熱點話題,焦點話題了,你就不怕臉上掛不住?老爺子說我老了,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我就希望他們能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干好工作,說句心里話,我也有私心,我是怕他們把路走歪了回頭都來不及,現(xiàn)在反腐敗的力度是一天比一天大,我擔心他們有一天用腦袋祭了我的黨旗。
張萬林聽著老爺子的話,眼睛向夕陽中看去,天邊鋪排著絢爛的晚霞,一只不知名的鳥倏地從晚霞中劃過,留下了一串動聽的呢喃。
秧歌歇場了,鑼鼓點兒在收盤的時候有些凌亂,那些老年婦女合了扇子,三個一伙五個一堆地說著閑話。生意攤子被許多孩子和老人圍住,這個傍晚仍然算是個繁榮的傍晚。
張萬林突然說,大叔,你現(xiàn)在還能不能喝兩口了?要是能,我請你喝兩口,我現(xiàn)在特別想請你喝兩口。這么多年,你幫助我提拔我,可就是沒吃過我一頓飯喝
過我一口酒,我當年想我自己有才華,你提拔我是應該的,你不提拔我才是你的不對,現(xiàn)在這些都不說了,回頭想想,我虧欠了你的人情,我請你喝兩口不是還你的人情,直接跟你說,我佩服你,敬你是個好共產(chǎn)黨員,敬你是個難得的老人家。
老爺子苦笑了一下,說不管我能不能喝,你要是誠心請我喝兩口我喝,這么些年我沒想那么多,可你既然這么說了,我領情,雖然不想你報答什么,可你小子這么說就證明你不是個忘恩負義的家伙,就證明我當初提拔你提拔對了,你犯錯誤的時候我保護你也是保護對了的。
張萬林見老爺子答應了,就喊在一邊看熱鬧的老伴過來,說他奶奶你過來。張萬林老婆過來了,張萬林說今天你照顧孫子吧,我跟大叔去喝兩口。張萬林老婆說你那胃能喝嗎?張萬林說你今天就別管我的胃了,我今天就是喝死了也得喝。張萬林老婆不知道張萬林是怎么了,看著他把一張臉激動得驢肝似的,就沒再說什么,拉著孫子,跟孫子說奶奶領你玩去,奶奶哄你吧,你爺爺退休之后就一直哄你,現(xiàn)在是哄煩了,讓他自由自由吧。
張萬林拉著老爺子起來,說咱們走。老爺子本來是想跟侄媳婦說說來來去去的話,把存折給侄媳婦。張萬林拉他去飯店,他猶豫了一下,眼睛直直地往小廣場上看。張萬林說你看啥呀?走啊。老爺子想想就跟著張萬林走了,心里盤算著侄媳婦的事明兒再說吧。
十五
李連貴熏肉大餅是個小門面,門面小卻是老字號。老字號一般又含蓄又固執(zhí),不用挑好地面,隱藏在得月樓斜對過的胡同里,一點兒也不招搖,生意卻一貫地好。張萬林拉著老爺子往胡同里走的工夫,老爺子別著腦袋看了看得月樓的招牌,招牌是嶄新的,字是自己前幾天寫的,放大了好多倍,燙金的,就那么霍然地橫亙在得月樓的樓頭上,看上去很惹眼。
李連貴熏肉大餅在胡同的大里面,胡同有些深,兩個人邊說著話邊走著,迎面碰上了皮小影。皮小影吃了一驚,說兩個老領導這是干啥去?張萬林說我們倆去吃李連貴。皮小影說李連貴有啥吃頭,走,去我那兒。張萬林說得了,你那是什么地方,你那地方是我和老爺子這種人能去的嗎,有張廷玉那幫混蛋天天捧著你就夠了,我們倆就得意李連貴這么一口。皮小影對張萬林的話有些反感,說看看張主任說的,我那兒怎么了?我那就不能去了?老局長前些天還去我那了呢,我新掛上去的招牌就是老領導給寫的。張萬林想說什么,老爺子往前站了一步,跟皮小影說,你那兒今天就不去了。又問皮小影,你這么光鮮的一身穿戴,怎么跑到這泥泥水水的胡同子里來了?皮小影說我們飯店的小姐在這兒租的房子,昨天晚上讓公安局給查了,我過來看看。張萬林說你這里不用查,直接抓就行。皮小影更加不高興了,說張主任可別這么說,我們也是正經(jīng)做生意的,您不照顧我們生意也別拆我們的臺呀。張萬林還要說什么,老爺子阻止了他,使眼色讓皮小影走,皮小影只好走了,走出有五步遠的時候哼了一聲。張萬林和老爺子都聽到皮小影哼了,張萬林就跳著腳罵皮小影,你個臭婊子,敢和我們哼,我告訴你,別看我現(xiàn)在下來了,可我那是二線,單位還有我辦公室,還有我辦公桌子,我明兒就提案,非得關了你那個窯子不可。皮小影又折轉回來,說你個狗東西你張揚什么你?你有什么可張揚的?我告訴你,你敢動我一根毫毛我讓你斷子絕孫,你想讓我關你得先問問你兒子張廷玉,你兒子張廷玉都不敢讓我關,你算個雞巴呀,你個不知好歹的要是不想好,老娘奉陪到底。
兩個人都紅了眼睛,老爺子喝住了他們,說皮小影你沒大沒小,趕緊回去!又說張萬林你這是請我喝酒嗎?先讓我生了一肚子氣!老爺子說酒我不喝了,回家,都回家!說著,要走。張萬林拉住他,說大叔我聽你的,不跟那娘們兒一般見識,咱喝酒去。皮小影又高挑了一句,說張主任,我等著你哈,等著你來關我的得月樓。說完皮小影轉身走了,很快就走出了泥泥水水的胡同。
李連貴熏肉大餅是這一帶的特色名吃,葷油和面,中藥調味,烙出來色澤金黃,香酥可口,味道美不勝收。過去老百姓家隨便吃李連貴是奢望,除非是老人過生日了,買個幾張給老人。如今生活水平好了,不那么金貴了,平常人家想吃就可以來買。因為是獨門技術,人們只會吃不會做,所以想吃李連貴熏肉大餅還得來餅鋪吃。
張萬林知道老爺子喜歡這口,他當局長的時候,單位來客人了,也就是這李連貴熏肉大餅。兩個人坐下之后,張萬林要了二十張餅,老爺子說你喂牲口呢?二十張怎么能吃得了?張萬林說吃不了就拿回去給老太太吃。接著,張萬林又要了木耳炒白菜片,辣椒炒干豆腐,豬肚片,又要了一個雞蛋辣椒醬。
要干豆腐炒尖辣椒的時候,張萬林跟餅鋪老板說,四棵樹的干豆腐好,做工好,包細,而且豆子質量更好,吃多了鼻子都出血。餅鋪老板是縣城的老東家了,認識他們倆,說你說的那是鹿茸,干豆腐再有營養(yǎng)也不能把鼻子吃出血。張萬林說你還別不相信,前天發(fā)生的事兒,四棵樹的鄉(xiāng)長鼻子出血來住院了嘛。餅鋪老板說你可別扯了張主任,四棵樹鄉(xiāng)長鼻子出血是搞破鞋讓人家用扁擔給掄了,哪里是吃干豆腐吃的。張萬林說別管怎么說,他鼻子是不是出血了吧?餅鋪老板說出是出了,可跟干豆腐沒有關系。張萬林說怎么就沒有關系呢?你想想,他不經(jīng)常吃干豆腐哪來的精氣神搞破鞋?不搞破鞋能讓人家用扁擔掄上?正是因為他經(jīng)常吃干豆腐,身體才好,身體好了花花腸子就多,你能說鼻子出血和干豆腐沒有關系?聽張萬林這么說,餅鋪老板就笑了,說按照你這么分析,鼻子出血還真就和干豆腐有關系了。張萬林說這就對了嘛,不能說沒有關系。
餅鋪老板下去炒菜,老爺子就說張萬林,你呀還是和年輕時候一樣,花花兒。張萬林說不是我誠心花花兒,是你推薦我吃干豆腐吃的。老爺子說我推薦你吃干豆腐才幾天工夫,你年輕時候就花花兒,跟皮小影搞破鞋那時候你有條件天天吃干豆腐?蘿卜都不能天天有的吃。張萬林說那時候不是年輕嘛,年輕就是最好的本錢,什么營養(yǎng)什么好藥也比不上年輕不是。老爺子說那倒是,年輕就是好。說著,話題又轉回來,說萬林方才你不對,怎么說你當年跟皮小影也是好過,戲臺底下扎煞過腳丫子,一日夫妻百日恩,露水夫妻也是夫妻嘛,怎么后來整這么僵?方才還罵胡同子,我要是不制止,你們倆馬上就罵大街了。張萬林說我早就忘了跟她那點兒破事兒了,當年她反水,差點兒沒把我送法院去,事后想想,我也就忍了,不記仇了,女人嘛,就那樣,跟你好的時候就天空飄彩霞地上開紅花,有秧歌有戲的,怎么著都成,不好的時候,B破鳥散,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方才跟她過不去,其實也不是跟她,我是怪我那兒子不爭氣,整天泡在她那個得月樓,我看早晚不等得泡出事。老爺子說你這就更不對了,你對你兒子有意見你教育你兒子,拿人家皮小影抓啥蝎虎氣。張萬林說你還說我,你對閨女兒子有意見不是也沒直接說嘛,弄出個離婚鬧劇折騰法院,折騰我兒子。兩個人說著說著就笑了。
菜上齊了,張萬林朝老板要了一瓶北京二鍋頭,然后,一人斟了一小杯。
十六
單丹紅和呼蘭嘮扯了半天老爺子,也沒嘮扯出個子丑寅卯來。
呼蘭因為頭一天拿熱臉碰了老爺子的冷屁股,正跟老爺子生氣呢,跟單丹紅說老爺子實在要離婚就讓他離吧,反正這個年齡了,老太太也未必就不愿意離,離了對老太太也沒有什么壞處,我們呢,反正臉已經(jīng)丟盡了,還有什么可顧忌的。單丹紅說嫂子你瘋了?離婚是這么簡單的嗎?呼蘭說離婚有什么復雜的,離了之后我們把老太太接過去好好照顧著,老爺子愛怎么鬧騰就怎么鬧騰算了,由著他去。單丹紅說你這想法我哥知道嗎?是不是你們兩口子商量好了的?是不是他這個大孝子也同意老人離婚?呼蘭說你可別猜忌你哥,他可是什么都沒說,老爺子弄出的這個破事兒把你哥都愁壞了,我見他整日愁眉不展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憐了。
單丹紅長出了一口氣,說嫂子你嚇我一跳,我以為我哥哥出的主意呢,你這個做媳婦的居然想出這樣的餿主意,可實在是不可取,你說你一個教育局長怎么能往這方面想呢?呼蘭說我不這么想你讓我怎么想?老爺子堅持要離婚,不離婚就在法院不回來,不離婚就昏迷就生病,難道還看著他病死?單丹紅說病就是病,跟鬧離婚不鬧離婚有什么關系?
呼蘭還想說什么,見單丹紅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就不再說什么了。正這工夫鄰居翎子過來找單丹紅,說下午市婦聯(lián)來電話,通知你明天去市里開全市婦女大會。單丹紅說知道了,然后告訴翎子這兩天多過這邊來看看,現(xiàn)在老爺子生病了,還諱疾忌醫(yī)不去看。單丹紅說翎子你細心點兒,等老爺子回來你跟他好好說說,他也許昕你的話,你好好勸勸他。翎子點頭,說我這兩天就不去單位了,好好陪陪老爺子,老爺子鬧也許是因為寂寞,老年人都有這么個怕寂寞的毛病。單丹紅說這兩天你不去單位也行,反正你好好陪陪老爺子,爭取跟他好好聊聊。呼蘭說老爺子最關心翎子了,也最喜歡翎子,翎子說話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翎子說不管怎么樣我們得關心老人。翎子又認真的樣子問呼蘭,老爺子生的什么病?
呼蘭說我還不知道什么病呢,聽你丹紅姐說老爺子生病了,可我進門的時候見老爺子氣呼呼地走出去了,一點兒都看不出生病的樣子。單丹紅說嫂子你怎么這么說話?要是你爸生病你能是這么個態(tài)度嗎?今天早晨老爺子高燒,我?guī)娇h醫(yī)院直接讓院長給看的,院長是高手吧,他說老爺子生病了,又不能斷定老爺子生的是什么病,建議去省城醫(yī)院看看,你說說,如果老爺子沒有病,院長能讓去省城醫(yī)院嗎?見單丹紅急了,呼蘭就把口氣緩和下來,說丹紅我沒有別的意思,也是讓這老爺子鬧的,你別跟嫂子生氣。
翎子說你們倆吵什么啊,老爺子生病了,怎么不在家躺著啊,跑哪去了?得找找哇。單丹紅說別找了,我們要是滿大街找老爺子,別人還以為又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呢,本來因為離婚鬧劇就已經(jīng)滿城風雨了,就別再添彩了。翎子說不找的話老爺子迷糊到哪兒可怎么辦啊?單丹紅想想說不能,等他自己回來再說吧。
翎子還是不放心,單丹紅和呼蘭都離開西大溝之后,老爺子還不見回來,天完全都黑了,老爺子仍然不見回來。翎子實在著急了,就領著小保姆出去找。她知道老爺子平常最喜歡去柳橋,可到了柳橋在鬧哄哄的人群中怎么也沒有見老爺子的影。翎子想不出老爺子能去哪兒,就跟小保姆在老爺子回家必須經(jīng)過的岔路口等著。
小保姆告訴翎子,昨天晚上老爺子哼哼了一夜,可能是真生病了。翎子怪小保姆,什么是可能真生病了?生病還能是假的?你什么時候見老爺子裝過病?你這個丫頭就是粗心,老爺子不舒服你怎么不給丹紅姐和大哥打電話?小保姆說翎子你不知道,其實我特別怕丹紅姐和大哥,他們都是當官的,我是村里來的,最怕當官的了,我們那的村長可厲害了……翎子生氣地打斷了小保姆,別說了,你扯哪兒去了都,老爺子生病你扯到你們村長那兒去干什么?再說丹紅姐有什么可怕的?大哥有什么可怕的?小保姆辯解,說自己也說不清楚怎么就怕,反正是怕,沒有理由地怕。翎子說虧你還初中畢業(yè)生呢,怎么總是畏畏縮縮的。翎子說也不只是我怕,我們那兒的人都怕當官的。小保姆狠狠地瞪了小保姆一眼,想想瞪也是白瞪,因為天黑,小保姆根本就看不見她的眼睛,所以也就看不見她在瞪她。
岔路口原先有路燈,半年前就讓淘氣孩子用氣槍打瞎了,路口黑咕隆咚的。小保姆說有點兒害怕,翎子說你怕啥,有啥可怕的,來劫財?shù)哪愣道餂]有一分錢,來劫色的有我在也輪不到你。小保姆說我不是怕這個。翎子說那你怕啥。小保姆說這個路口跟我們村子前面的路口一樣一樣的,我們村那個路口出過人命,我們村的二小子把村長的兒子用二齒鉤活活刨死了,腦漿子都流了一地,就在路口上擺了三天。翎子聽她這么一說也有點兒害怕,翎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死人,也怕誰講死人的故事,她讓小保姆別說了。小保姆停住了話頭,可待了一會兒她又說,村長的兒子霸占著人家二小子媳婦,霸占了有好幾年,他去的時候,就讓二小子出去,二小子出去了他就和二小子媳婦胡扯……翎子踢了小保姆一腳,說讓你別說你偏說。因為天黑,小保姆沒想到翎子會踢她,所以一點兒準備都沒有,讓翎子踢疼了,哭著說我不陪你了,我回去了。小保姆一溜煙跑了。路口剩翎子一個人,許多高大的楊樹在暗夜中沙沙作響,遠處鬧市區(qū)的燈光也跟鬼火似的,翎子渾身頓時生出了一層雞皮疙瘩。翎子害怕,腳心出了汗,腿有點兒軟,眼淚都快下來了。翎子正害怕的工夫,老爺子從遠處走了過來,嘴里哼著二人轉小調:一呀一更里呀,月牙兒還未升啊,小尼姑坐繡樓——凄凄零零——孤守銀燈啊——
十七
皮小影回到得月樓那會兒,張廷玉他們都喝得玉山傾倒了,小姐們也都喝得花凋蕊謝、殘紅遍地。皮小影過來給他們敬酒,說各位領導今天喝得盡興,我皮小影高興,來,我跟你們干一個。財政局長一邊用牙簽捅咕牙縫兒,一邊說小影“干”可是多音字,“干”一個和“干”一個意思可是完全不同。財政局長這話讓大家聯(lián)想,都笑了。畜牧局長說大哥你太有才了,多音字你也能搞出學問來。財政局長就故作謙虛的樣子,說這是小學一年級就學的,一雙通紅的眼睛看著皮小影,小影你說是不是?皮小影說無論是干一個還是干一個,大哥你隨便,只要你高興就成,咱得月樓仰仗各位兄弟照應著,各位兄弟當然就近水樓臺先得月,今兒晚上都別回去了,回頭我呼幾個靚的來陪你們。張廷玉說今天就別呼了,又不是周末,都喝成這個樣子了,呼了也是白呼。商業(yè)局長說,張院長我可是聽人大主任說過,你們家天天吃四棵樹干豆腐。張廷玉有點兒不高興了,說咱們哥們在一起扯什么都成,可不能拿老人說事兒。
這些人平常都不顧忌,可對待老人上個個都是大孝子,商業(yè)局長順嘴溜了一句,實際上是犯了圈子里的忌諱。張廷玉表現(xiàn)出不高興,他也知道自己犯了忌諱,就吐了一下舌頭,說我該死,我自罰一杯。皮小影說你就別自罰了,大家一起喝。于是,在皮小影的倡導下,大家來了個大團圓,全仰脖喝了。皮小影又拿起酒瓶子給大家都滿上,說我方才在胡同里見到單老
爺子了。畜牧局長說不可能,下午我們家丹紅說拉他去沈陽看病了,你見鬼了吧?皮小影說大白天的我見什么鬼啊,單老爺子跟著張院長他爹倆人去吃李連貴熏肉大餅了,這會兒可能吃上了。
接著,話題就圍繞著老爺子鬧離婚這個事情扯了下去。
財政局長跟畜牧局長說,你老丈人可是咱縣里的能人,咱們這一幫人活到死都活不出人家那個境界。當年能把縣委書記的位子主動讓出來,就這一手,咱們就得仰慕。讓出了縣委書記的寶座之后,再怎么好的局人家都不去,偏偏要去文化局,說要學文化,他自己沒有多少墨水,可把個文化局領導得蒸蒸日上,老爺子當文化局長的時候,咱縣劇團去過北京,在人民大會堂里演出過,還拿了文華獎百花獎,你再看看現(xiàn)在,文化局長老鄭整天跟在縣長屁股后面要錢,同樣是當局長的,沒法比啊。商業(yè)局長說這也不能全怪老鄭,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老爺子當局長的時候是什么年代。
皮小影在畜牧局長旁邊坐下,說我真懷念過去那年代,雖然是窮點兒,可心里沒有這么大的負擔,整天一個心眼子排戲唱戲,別的什么都不想,哪像現(xiàn)在,你睜開眼睛就得琢磨事兒,你不琢磨事兒,事兒就琢磨你。這不,昨天晚上治安隊新來倆不懂行情的警察,把我的人抓了二十多個,我今天早晨好說歹說交了兩萬塊錢才把人給放出來。畜牧局長說小影你跟我們這些人再怎么團結,要是不團結公安局長,都是白扯淡。商業(yè)局長說公安局長是新調來的,原先那個跟小影鐵著呢。財政局長哈欠了一聲,說單老爺子呢,怎么又扯到公安局長那兒去了。皮小影笑了笑,跟張廷玉說,看樣子單老爺子走你爸的路線了,回頭你爸準找你幫忙辦離婚手續(xù)。張廷玉搖搖頭說不可能,我爸前天還在電話里跟我說不要參與這個屁事兒,我爸還說要是實在繞不過去就裝糊涂,就哼哼哈哈,千萬不能較真。張廷玉看了一眼畜牧局長,說老哥你回家得跟丹紅給我通個氣,這個事兒我承受著壓力,一直頂著呢。畜牧局長端起杯跟張廷玉手中的杯碰了碰,說你小子給我們家做的那點兒貢獻在那兒擺著呢,我不說丹紅心里也像明鏡似的,咱今天就是喝酒,別扯老爺子這點兒破事兒了好不好。財政局長說怎么能說老爺子整的是破事兒?我就不那么看,老爺子說話辦事雖然從來都是打虎上山的架勢,可你仔細想想,這么多年老爺子哪個事兒上出過漏子?沒有嘛,他要離婚一定有充分的理由,咱們可不能聽別人怎么說就怎么看,老爺子鬧離婚這個事兒我看其中還真就有講究。
聽財政局長這么高屋建瓴地看老爺子離婚的事兒,大家都把舌頭懸在了半空中,唯獨皮小影淡然。皮小影說我也這么想,原來他當局長的時候就有這個特點,凡是他辦的事兒,開始的時候都讓人意料不到,都感到出乎意外,等他辦的那個事兒明了了大家才看出個究竟,人家單老爺子是戰(zhàn)略家的材料,有時候指東打西當然就是難免的。
指東打西?畜牧局長說我怎么沒看出來?
財政局長說你看不出來說明你還嫩,你看不出老爺子的高妙說明你沒認真跟他閨女好好睡覺,所以我建議你在婦聯(lián)主任身上好好下一番工夫。財政局長的話讓大家都有了助紂為虐的意思,起了一陣子哄。
皮小影讓一個小姐叫下去接待客人了,大家的酒興也從高潮回落下來,嚷嚷了一會兒就散了。出了得月樓的大門,大家告別,張廷玉卻拉了畜牧局長的手,非得去太陽城燒烤一條街吃燒烤。畜牧局長反正回家也無所事事,說燒烤就燒烤,誰怕誰啊。見大家分別都上了自己的車走了,他們倆一邊往太陽城那兒走,一邊又嘮扯起老爺子離婚的事兒。
到了燒烤一條街,他們倆在一個攤子邊坐下,要了肉串和烤辣椒,還要了烤香菜干豆腐卷和烤大蒜,啤酒一人開了一瓶。
張廷玉跟畜牧局長說最近要換屆了,估計科局長又有調動的機會了,問他有沒有什么打算。畜牧局長說早就不想當這個畜牧局長了,可跟單丹紅說單丹紅不理會,單丹紅說你能當上這個畜牧局長已經(jīng)不錯了。跟單丹紅哥哥說去,他又沒有這個膽子,自己也說不清楚見了單丹紅哥哥為什么打怵,這么些年了,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在一起聚會聚會,平常跟單丹紅哥哥連句話也難得說上一句。所以雖然不愿意再當這個畜牧局長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這幾年每年都有兩次干部調整,他就只能眼看著機會一次次失去,心里跟單丹紅和他哥哥叫勁,畢竟不敢拿到臺面上來。
其實他也知道最近要換屆了,因為單家兄妹不打算再抬舉他了,所以也沒往深處想。他用手中的啤酒瓶子碰了碰張廷玉面前的啤酒瓶子,意思是喝一口。然后,說自己沒啥具體打算,畜牧局其實也挺好的,現(xiàn)在這年頭人最難調理了,我就搞畜牧業(yè)吧。
張廷玉找他單獨說說話,意思是印證一下傳聞,因為有消息說單書記要調回市里做常務副市長。他想從畜牧局長這里用話換話,想不到畜牧局長什么都不知道,說了半天,什么都沒有透問出來。張廷玉感到?jīng)]有意思,兩個人又坐了一會兒就散了。
十八
老爺子一邊跟翎子走著,一邊問翎子害怕不害怕。翎子說怎么不害怕呢,這么黑的天,心都打戰(zhàn)了。老爺子說害怕你還跑這里站著。翎子抱怨,說我是擔心您,專門在這兒等您的,您老人家一點兒都不領情。老爺子說領情領情,別人都白扯,就翎子你對我好。說著,他忽然嘆息了一聲,跟翎子說,翎子你以后得依靠你自己了,要好好工作,好好學習。翎子答應著,說您老人家就放心吧,我凡事兒都聽丹紅姐的,積極工作。老爺子的身體在黑暗中頓了一下,說積極工作對,凡事兒聽你丹紅姐的就沒必要了,凡事兒都聽她的也不行。
翎子事后才完全明白老爺子在這個晚上跟她說這話的意思,此刻她一點兒都沒聽明白老爺子的真正用心。
到大門口了,老爺子讓翎子回去,翎子說我進屋坐會兒。老爺子猶豫了一下,就沒說什么,跟著翎子都進了屋子。
老爺子從懷里掏出了李連貴熏肉大餅,破天荒地跟老太太笑了笑,說這個你好久沒吃了吧,我給你拿回來了。老太太用嘴撇了他一下,說你不跟我鬧離婚了?老爺子又笑笑,脫鞋上炕了。老太太在方便袋中翻弄著,半天拿不出來,翎子幫著她把方便袋撕開,金黃的熏肉大餅就露了出來。老太太讓翎子跟小保姆都嘗嘗,于是,翎子跟小保姆各自拿了一張高興地吃。老太太又看了老爺子一眼,說你上次給我往回拿這個的時候是哪年了?老爺子說頭年冬天還拿了呢。老太太努力回想,看樣子是沒有想起來,臉上的神色卻是承認了,說我謝謝你給我拿餅了。老爺子說謝個啥啊,過一輩子了,你總是謝謝謝謝的,兩口子還整這么肉麻。老太太說我不整點兒肉麻的,你總惦記外邊的女人。老爺子說你整肉麻的我就不惦記了?扯淡。
兩個老人突然陰天轉了晴天,翎子非常意外,高興起來,就活躍著說要陪兩個老人打牌。于是,連同小保姆,四個人玩了幾圈牌。一直玩到快十點鐘,翎子才回去。
第二天早晨,老爺子沒有按時起床。老太太念叨說該起來了老頭子,念叨了幾次,老爺子仍然夢在迷鄉(xiāng)。老太太就搖晃著他的胳膊,說起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老爺子的身子是硬的。
老爺子死了,誰也沒想到老爺子會死。兒子閨女
想不到,呼蘭聽到電話時也不相信,張萬林也不相信,張廷玉也不相信,可老爺子畢竟真魂遠行了。唯獨皮小影表情平靜,她把張廷玉拉到一邊,說你要是能跑就跑吧,趁早跑還來得及。張廷玉眼睛瞪著皮小影,說老爺子死了我跑什么?我得幫著忙乎忙乎,我怎么能跑呢?皮小影說你不跑拉倒,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
在收拾老人的遺物時,單丹紅發(fā)現(xiàn)了老爺子的遺書。遺書在紅木匣子里,夾在發(fā)黃的勞模證書中間,是早幾目前才寫的,內容是讓她哥哥主動找組織談自己的問題。單丹紅草草地看了一眼,怕旁邊的人注意,趕緊把遺書放兜里,然后出來到僻靜地方繼續(xù)看。
看完了遺書,單丹紅頹然地坐到了地上,神色茫然。
她哥哥從旁邊走過來,也挨著她坐下來。兄妹兩個誰都不想說什么,就那么木魚一樣地坐著。遠處院子里的人們,在為操辦老人的喪事忙亂著。知客人本家四叔在積極地張羅著,叔伯兄弟們也都來了,那個對他們一家耿耿于懷的嫂子也來了,許多過去的熟人都來了,大家圍在一起回想老爺子這一生。有說老爺子這個的,有說老爺子那個的,都是些佩服的好話,緬懷之意溢于言表。半天,他看了妹妹一眼,說丹紅我明天就去市里了。單丹紅以為她哥哥去市里交代問題,說,哥,你還真聽老爺子的?真去自首?她哥的眼睛向院子里看去,然后又向天上看去。半晌,她哥說,市人大已經(jīng)通知我去市政府報到了,要不是老爺子這事兒……單丹紅忽然明白過來,哥是要當副市長了,她忽然高興起來,哥,副市長嗎?她哥點了點頭,就吐出兩個字,常務!
張廷玉慌慌張張地走到他們兄妹面前,樣子謙恭,說單書記、單主任,老爺子年歲高古了,大家就節(jié)哀順便吧,現(xiàn)在重要的是要讓老爺子抓緊入土為安,陰陽先生說要給老爺子寫生平年表,別人不知道詳細情況做不了主,這個事情還得單書記親自做主。單丹紅知道哥哥這會兒懶得表態(tài),就對張廷玉說,你就代表我和我哥全權處理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問我四叔。張廷玉得到了這樣的話,又跟他們兄妹倆說了一句節(jié)哀順便,然后就忙去了。
作者簡介:
吳海中(1968-),生于吉林梨樹昭蘇太河畔李家橋村。做過中學教師,1994年1月調入梨樹文聯(lián)工作至今。有中短篇小說集《人面桃花》及《三國演義格言智慧》等文集。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民主同盟盟員,《世界華人企業(yè)家》雜志社特約記者,《貴州民族報民族文學周刊》執(zhí)行主編?,F(xiàn)寓居貴州貴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