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傷晚

霧　渺

北方的冬天，下午4點鐘還沒到，太陽就已經(jīng)銜在西南面的山腰間要落山了。那即將隱逝的夕陽血一樣的紅，盡乎平射的光線讓人感受不到一絲的溫暖。

在這冬日的傍晚，袁老漢獨自一人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望著遠(yuǎn)方的落日凝神，滿腹的心事和傷情都寫在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

袁老漢名叫袁定邦，是建國前的老干部，退休前在鎮(zhèn)上一家國營企業(yè)當(dāng)廠長。雖然今年已經(jīng)78歲，但仍身體康健，精神矍鑠。退休后每月光退休金就三千多元，這在小鎮(zhèn)上絕對屬于高收入，當(dāng)然十分惹人眼熱。

依袁老漢的條件，按說退休后是沒有什么憂愁的?？烧l也沒有料到，退休還沒過10年，老伴兒就得了中風(fēng)，喪失了自理能力。日常起居都得靠他照顧。

袁老漢有兩兒兩女，大兒子袁方疑心重。懷疑妻子與他人有染。整日酗酒，最終導(dǎo)致肝昏迷而死；小兒子袁軍因為遭遇車禍高位截癱，生活全靠兒媳一人打理；大女兒袁麗生活在外地，平時不經(jīng)常回家；只有小女兒袁玉能時?；丶铱匆谎郏级鴰椭赣H照顧一下母親。

老伴一病就是近十年，后來又癱瘓在床，全靠袁定邦一個人侍候，袁老漢晚年生活的勞累和辛苦是可想而知的。

幾個月前，老伴終于棄他而去，他的心里說不上是應(yīng)該悲痛還是高興：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老伴走了，他的心里無疑是痛的?？上胂肜习榛钪臅r候遭的罪，袁老漢又覺得還不如早些走——這一走，老伴自己解脫了，也把他徹底解脫了。

老伴去世后，袁定邦有事沒事兒時經(jīng)常去老年活動中心坐一坐，跟原來的老哥們兒閑聊一聊。老伙計們都說一個人生活太孤單，勸他再找一個伴兒。聽了大家的勸告，袁老漢也開始有些動心了。

“爸，做飯哪，我來幫您!”這天，袁老漢正在準(zhǔn)備午飯，原來的大兒媳、現(xiàn)在已經(jīng)嫁為他人妻的龔秋慧來到了袁定邦的家。

袁老漢的大兒子袁方死后一年多，龔秋慧就嫁給了鎮(zhèn)上的個體商販李福財。龔秋慧畢竟跟袁方還有一個兒子，改嫁后，還經(jīng)常帶著兒子，跟李福財一起來看望老人。老人從小就喜歡這個孫子，加上龔秋慧又會來事兒，即便是又嫁給了李福財，袁定邦也從來沒有把她當(dāng)做外人。

“爸，也不知您是昨想的，都快八十歲的人了，就這么一個人生活，能行嗎?我們大家都不放心哪!”龔秋慧一邊做飯，一邊對袁老漢說道。

“不行怎么辦?湊和著過吧，過一天少一天。好在我現(xiàn)在生活上還能夠自己料理?！崩先苏f。

“本來想把您接到我們那兒去，又怕袁軍、袁麗和袁玉他們多想。袁軍自己高位截癱，還需要別人照顧；袁玉自己開水果店又忙不過來，袁麗呢，家又在外地，您說誰能指望得上呢?”龔秋慧說。

“誰說不是呢，他們那兒都不能去，你那兒我也不能去。你的心意我知道，可人家李福財會怎么想?再說自己有兒有女的，住到別人家里去，怎么也不是那回事兒。”袁老漢說。

“爸，我倒是有個主意，就是不知道您老同意不同意?！饼徢锘坌α诵φf道。

“什么主意?你說說看?！崩先藛柕?。

“李福財他爸去世了。他媽現(xiàn)在也一個人過呢，我給你們兩個人介紹介紹怎么樣?”龔秋慧說。

“這能行嗎?再說咱們兩家又是這種關(guān)系?”李福財?shù)哪赣H柳翠環(huán)，人長得白凈、富態(tài)，年齡小袁老漢十幾歲，袁定邦早就認(rèn)識。聽兒媳龔秋慧一說。袁老漢從心里同意，只是不好意思對兒媳直說。

“有什么不行的!這種關(guān)系怎么了?誰愿意說什么就讓他們說去。憑您現(xiàn)在這條件，我保證他媽能同意。老太太才60多歲，正好照顧你。如果有個病、有個災(zāi)的，我們來侍候您也名正言順?！饼徢锘壅f。

“那你就看著辦吧。不過這件事兒我還得跟袁軍、袁麗和袁玉他們商量商量?！痹蠞h說。

“那就這樣說定了。這邊我先跟老太太過個話兒，看看她是什么態(tài)度。如果她同意，你們就先見面聊一聊，感覺可以，再找機會跟袁軍他們說也不遲?！饼徢锘壅f道。

龔秋慧辦事兒一向麻利，第二天早晨就給袁定邦打來了電話，說她婆婆柳翠環(huán)已經(jīng)點頭了。還讓袁老漢中午到她家里吃飯，說到時候她也把婆婆接過來，讓兩個人見見面。

柳老太只有李福財這么一個兒子，丈夫去世兩年多了，一直一個人單過，生活用度全靠兒子照應(yīng)。平時雖然有時也會感到孤單，可一想到自己已經(jīng)60多歲了，想再找個合適的人也不容易，就死了這個心。

沒想到昨天晚上兒媳的一番話，又在她早已經(jīng)平靜的心湖攪起了漣漪：兒媳的話是有道理的，袁定邦身體不錯，脾氣又好，更主要的是收入高。每月三千多元退休金，足可以保證她晚年無憂，生活上也再不用拖累兒子和媳婦了。

再說就算是袁定邦年紀(jì)大了些，將來也許會死在她的前面，可活著的時候自己只要好好待他，臨死前他怎么也得給自己留下點遺產(chǎn)吧。柳翠環(huán)這樣想了想，也就接受了兒媳的建議，把這件事應(yīng)承下來。

接完龔秋慧的電話。袁老漢心里自然十分高興：他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是年近80歲的人了，老伴也不一定好找，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了眉目了。他從心里覺得還是大兒媳關(guān)心自己，知道心疼自己，內(nèi)心對這個兒媳滿懷著感激。

上午10點鐘還不到。袁老漢就穿上了那套平時只有過節(jié)或莊重場合才穿的制服，用剃須刀十分仔細(xì)地把自己的胡子剃了個干凈，又去市場理發(fā)店里把頭發(fā)理了理，這才一路哼著小曲兒，慢步向兒媳龔秋慧家走去。

袁定邦來到龔秋慧家里時，柳翠環(huán)早已經(jīng)到了，正在幫兒媳龔秋慧擇菜。李福財為了母親的事，今天也沒有出攤，正在跟媳婦一起忙著。見袁定邦來了，忙把他讓進(jìn)里屋，叫母親也住了手，進(jìn)屋里跟袁老漢嘮嗑，自己則借故躲了出來。

李福財是個老實木訥的人，對媳婦從來都是言聽計從。本來他對母親再嫁的問題是不同意的，也怕被別人笑話，說他把母親推出去不管。可他抵不住龔秋慧那張伶俐的巧嘴，媳婦一番利害分析，李福財不得不服，最終也只能同意了。

兩位老人在一起聊得很投機。相互也都滿意，覺得對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在一起吃了頓飯后。這件事也就基本上說定了。只待袁定邦回去跟自己的兒女們商量后。就把柳翠環(huán)從家里接過去。

“爸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找什么老伴?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你讓我們這些做兒女的臉都往哪兒擱?媽才去世幾個月呀。你就這樣?”看到父親把兒女們找來是談再婚的事，大女兒袁麗生氣地?fù)尠椎馈?/p>

“我一點也不糊涂。我要找個老伴怎么了?礙你什么事了?怎么讓你們的臉就沒處擱了?”袁老漢一看大女兒的態(tài)度，也有些不高興了。

“我們誰說過不管你了嗎?前幾天我還說讓你搬到我那兒去住你不答應(yīng)。都快80歲了，我媽去世半年還不到，你就要找老伴，外人能不笑話嗎?”小女兒袁玉也反對地說道。

“我沒有說你們誰不管我，只是覺得你們平時都很忙，照顧不過來。再說我一個人也有些孤單，找個老伴能有個說話的人。你媽媽活著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我一個人照顧，端屎端尿的?，F(xiàn)在她已經(jīng)死了，我也該

為自己考慮考慮了?！痹ò钫f。

“爸爸說得也是，媽媽去世了，爸爸現(xiàn)在為自己考慮考慮也是應(yīng)該的。大姐，小妹，我看這件事爸爸愿意怎么辦就怎么辦，咱們就不要管了吧?！眱鹤釉娬f道。

“袁軍不能自理，他一個人就夠我侍候的了，爸爸這兒我實在也是心有余力不足。要是能找個老伴，大家也就都放心了?！毙合壁w秋珍也說道。

“既然袁軍兩口子同意，那好，袁玉，咱們兩個也別做惡人了。爸愿意找就讓他找吧，只是我有兩個條件：一是找誰都行，就是李福財他媽不行。你兒子死了，兒媳嫁給了李福財，現(xiàn)在你又要娶兒媳現(xiàn)在的老婆婆，這件事怎么也好說不好聽。第二，就算是要找，也不能近期就接到家里來，你外孫都定好了要這個月末結(jié)婚，你總不能結(jié)在他們前面吧!”袁麗退了一步說道。

“晚些日子可以，只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李福財他媽你們就不同意?有什么好說不好聽的?秋慧把她婆婆介紹給我還不是出于對我的關(guān)心!”袁老漢說道。

“對你關(guān)心?我看未必。她還不是關(guān)心你的存款、房子還有三千多元退休金?你以為你是誰，都快八十了，人家會看上你?我的話擱在這兒，你們只要是一結(jié)婚，將來你去世了，財產(chǎn)不會有我們一分錢。我大嫂把自己的婆婆介紹給你，打的就是這個主意?！痹裾f。

“我猜龔秋慧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你找李福財他媽，我們絕對不同意。就是你找別人一起過，也不能領(lǐng)結(jié)婚證。退休金每個月最多只能拿出一千二百元，其余的錢和家里原有的存款讓袁玉替你保管，還得說好，如果你去世了，房子必須歸我們。”袁麗說得理直氣壯，一點也不覺得臉紅。

“你們除了知道錢還知道什么?真心為我考慮過沒有?好了好了，我誰也不找了還不行嗎?”袁定邦很傷心，他沒有想到跟兒女們商量了半天竟會是這么一種結(jié)局。只好自己獨自嘆了一口氣，不再作聲。

轉(zhuǎn)眼近一個月時間過去了，袁老漢大女兒家的外孫也結(jié)了婚。這期間，在大兒媳龔秋慧的巧妙安排下，袁定邦又跟柳老太見了幾次面。只是礙于兒女們的不同意見，袁定邦一直沒有最后做出決定。

袁老漢現(xiàn)在內(nèi)心也很矛盾：一邊是自己的親生兒女，他從心里不愿意傷了他們。怕失去兒女們的這份親情；另一邊是他喜歡的柳老太，性格溫和、年輕，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已經(jīng)有些戀戀不舍。

元旦到了，怕父親一個人孤獨。小女兒袁玉把袁定邦叫到自己家里去過節(jié)，并說好第二天讓父親還到她家里去吃飯。袁老漢也答應(yīng)了?？傻诙焐衔?，袁老漢卻給女兒打來了電話，說他有些累，中午就不到女兒家里吃飯了。

袁玉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想探個究竟，放下電話后就去了父親家里。到那兒以后，才發(fā)現(xiàn)家里的大門竟然緊鎖著。她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在醫(yī)院；追到醫(yī)院不見父親又打電話，父親說在市場；袁玉又追到了市場，還是沒有見到父親的影子。這次再打電話，父親只好實話實說了：他在龔秋慧家里，兒媳包了餃子。讓他過去吃。

袁玉徑直去了龔秋慧的家，一進(jìn)門，發(fā)現(xiàn)柳老太也在。父親正跟他們一家人有說有笑?？吹竭@情景，她立刻猜出這都是大嫂龔秋慧的主意，就對她發(fā)起火來：

“嗬嗬，安排的不錯呀!是真的找爸爸吃餃子嗎?你那點心思難道我還猜不透?不就是想讓你婆婆嫁給我爸，好圖謀我老爸的財產(chǎn)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今天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寧肯把爸爸活活氣死，這件事也絕對不可能同意，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小玉。你太過份了!怎么能對你嫂子這樣說話!”袁定邦大聲呵斥女兒道。

“爸爸。你還好意思說我!為了這么一個老太太，你竟然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撒謊。一會兒醫(yī)院，一會兒市場的!你還有個做父親的樣子嗎?”袁玉對自己的父親也不客氣了。

“李福財，你也是，還算是個男人嗎?自己的媽都養(yǎng)不起了?非要推給我爸爸?你是不是跟龔秋慧早就合計好了，想用你媽做誘餌來謀取我爸的財產(chǎn)?”袁玉轉(zhuǎn)過身來又把矛頭對準(zhǔn)了一旁的李福財。

李福財本來就老實，語言遲鈍，聽完袁玉的話，氣得面若豬肝，渾身直哆索。柳老太也鏘臉色煞白，忙對袁定邦說：“老袁，你快走吧!我求你了，今后不要再來了。咱們之間的事兒就拉倒吧，我可惹不起你這閨女。她再來鬧兩次，你沒什么事，我可要不行了!”

看到場面被女兒鬧得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收拾，袁定邦只好生氣地一跺腳，自己先離開了李家。女兒袁玉看到父親走了，這才嘴里不停地吵著也跟了出來。

“哎，孟蕊，你聽說了嗎?咱們鎮(zhèn)上的老袁頭跟蔣秀琴她媽結(jié)婚了!”早晨市場剛開張，趁著來的顧客還不多，幾個在市場里開店的女人聚在孟蕊的美發(fā)店里閑聊，其中一個名叫美琴的女人說道。

“不是聽說他要娶她大兒媳現(xiàn)在的老婆婆嗎?前些天還來孟蕊的美發(fā)店理發(fā)來著?”沒等孟蕊說話，站在一旁的趙姐先接過了話茬。

“你們說的那都是老皇歷了，老袁頭跟蔣秀琴她媽結(jié)了婚又離了，我也是昨天聽一個來理發(fā)的人說的?！泵先镎f。

“啊?這也太快了點吧?！壁w姐說。

“這年頭年輕人不都喜歡試婚嗎，莫不是老袁頭也趕上了時髦?”那個叫美琴的女人說。

“老袁頭相中了她大兒媳現(xiàn)在的老婆婆，可他女兒不同意。說人家合伙圖謀他家的財產(chǎn)，硬給攪黃了。后來他小女兒袁玉想給他介紹我家的鄰居老馬太太。老袁頭又嫌人家‘點腳，不同意。再后來就介紹了蔣秀琴她媽?！泵先镎f道。

“那老袁頭為什么跟蔣秀琴她媽散的?”美琴問。

“蔣秀琴她媽一只乳房做過乳腺癌切除手術(shù)，現(xiàn)在還在淌水兒，事前沒告訴人家。就因為這個。兩個人搬到一起才三天就又散了?！庇廴镎f。

“這就是蔣秀琴她家不對了，這種事情是應(yīng)該先告訴人家，豈是能隱瞞得了的?”趙姐說道。

“怎么，都快80歲的人了，還老不正經(jīng)，晚上睡覺還要摸干癟的乳房?”美琴竊笑著說。

美發(fā)店的門開了，有人要理發(fā)，幾個女人這才就此打住了話頭。美琴和趙姐打過招呼后都離開了。孟蕊也開始專心給顧客理起發(fā)來。

美發(fā)店里幾個女人的議論確有其事，這些天袁定邦的經(jīng)歷真讓他感覺到像是一腳跌到了調(diào)料攤上——酸、甜、苦、辣、咸，弄不清到底是個什么滋味兒。

說句實話，袁老漢心里始終還惦記著柳翠環(huán)，覺得柳老太才是她真心喜歡的人。不管女兒袁玉說李家什么，袁老漢都不相信。只是柳老太不想再生氣，選擇了主動退出，袁老漢沒辦法。

柳老太不行，找其他人總可以吧?袁老漢鐵了心要找?？吹礁赣H的態(tài)度，袁玉也只能答應(yīng)。她想，與其讓父親去找，還不如自己為他找，這樣也可以保證放心。

袁玉才親自出面，給袁老漢介紹了馬老太?？筛赣H卻不同意，嫌馬老太“點腳兒”。沒辦法，袁玉又托人介紹了蔣秀琴她媽，沒想到又碰到個乳腺癌，過了三天就又散了。

太合適的一時找不到，袁玉又想起了先前給袁老漢提過的那個“點腳兒”的馬老太，這次經(jīng)過勸說，袁定邦同意了。沒想到人家馬老太又不同意了：說袁定邦先前沒瞧得起人家，找不到合適的才又想起她來。還質(zhì)問袁玉，袁家這么做到底是把她當(dāng)做什么了。

袁玉好話說了三千六，才最終說得馬老太答應(yīng)了。又過了幾天，擇了個日子，袁玉和父親袁定邦這才把馬老太接到了袁家。

一起生活了幾天，袁老漢才發(fā)現(xiàn)馬老太性子有些急，遇事還好嘮叨，這讓袁定邦有點接受不了。兩個人還時常拌嘴，每當(dāng)這時，袁老漢就會拿她跟柳老太比較，覺得還是柳翠環(huán)溫柔。只嘆息自己雖然日近黃昏，還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聽從兒女們的安排。

這天傍晚，因為退休金問題，兩個人又吵了幾句。袁老漢一個人來到院子里對著落日傷神。心里不禁涌出些凄涼的滋味。袁定邦跟馬老太究竟能過多久?一個月、一年或者幾年?誰也說不清楚。

責(zé)任編輯：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