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槿藍逃離顏生的時候,僅僅帶走了自己最愛的一套畫筆。至于存折、衣服、她收集了滿滿一個柜子的乞丐熊,都丟在了她與顏生合住的房子里。
這一走,槿藍知道,再也回不了頭。
這樣的離去,與當初的相識,幾乎像是那倒影在水中的云彩,一片一片,除非是風在水上,看不出有怎樣的區(qū)別。
槿藍與顏生的相愛。也是這樣的決絕,不帶絲毫的猶豫和遲疑。她愛上顏生,幾乎是一瞬間的事。
是在槿藍自費舉辦的畫展上。彼時槿藍正被一群沒有水平的記者糾纏住,問一些毫無藝術(shù)性的問題。她不擅長與人交際,聽見其中一個記者喋喋不休地追問她,這些筆法夸張的自畫像到底是代表了一種狹隘的藝術(shù)走向,還是純粹表達自戀的私語時,她即刻不耐煩,用手撥開人群,就要結(jié)束這樣的訪談。不想那記者粗魯?shù)負踉诹怂拿媲埃檬忠淮?,將那記者的包碰落在地。記者不依不饒,開始謾罵她,一時間整個畫展變得混亂起來。
而顏生,就在這時,走到那記者的面前,附在他的耳邊,不知說了句什么話,那記者的臉倏地紅了半個,即刻停止了這場爭吵。片刻后,顏生走過來,說,你好。我叫顏生,本城日報社的記者,如果有時問,希望能夠請你喝杯咖啡。說完了顏生便遞上一張卡片。槿藍一低頭,眼底竟是浮上一層霧來。那張卡片,是槿藍親手繪成的乞丐熊的圖片,許多來看畫展的人,都將這樣一張小小的卡片,順手丟在某個桌子上,只有顏生,不僅好好地保存著,還特意地將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寫在了上面。
槿藍聽見心內(nèi)的某個東西,啪一下打開了。自從離開校園在各個城市間流浪之后,她的心,就已經(jīng)變得刀槍不入,各種各樣的男人,都曾試圖攻克她這座堅固的城堡,可是最后卻都發(fā)現(xiàn),這幾乎是幻想。而槿藍自己,在他們的躍躍欲試中,一直以為,自己是心如止水了的,直到仰頭看見顏生安靜微笑的眼睛,才知道,原來一旦那心靈的鑰匙對了,不過是微微地觸碰,心門便會自動打開。
畫展開完之后,顏生過來幫她收拾東西。那些畫作,他比槿藍更小心地收起,放入畫箱之中。槿藍在他身邊。一下子找回了兒時在父親身邊的感覺。大她10歲的顏生,從背后看過去,的確與離開她很多年的父親有些相似:都有一樣寬闊的臂膀,可以讓槿藍放心地倚靠;也有簡潔的短發(fā)。頭發(fā)硬而黑,一根一根,像那沙漠中仙人掌沉默不語的針刺。
顏生將所有東西都有條有理地裝好,打包,而后叫來一輛車,放入行李廂,又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讓槿藍上了車。
車開了一陣后,顏生問她,你想去哪兒?槿藍毫不猶豫道,當然是你那里。顏生沒有再說一句話,而是伸出左手,握住了槿藍熱乎乎的右手。
槿藍到了顏生的房子里,便躺在他的床上,沉沉睡去。不止是這一場畫展,許久以來,槿藍都處于一種疲憊之中,不知道這樣的行走,要到何時才能結(jié)束,又似乎永不結(jié)束,才是她最希望的生命的狀態(tài)。
醒來的時候,顏生正坐在她的旁邊,微微笑著看她,就像小的時候,做大學老師的父親,經(jīng)常做的那樣。槿藍將頭靠在顏生的腿上,說,我做了一個夢。
顏生溫柔地撫著她額前的碎發(fā),問她,夢到了什么呢?槿藍的視線,一下子飄忽起來,似乎又回到了那色彩濃郁的夢中。我夢到了一片無邊的藍色,似乎是星空,又似乎是海洋,我像只螞蟻,在上面奮力地爬著,我的身上,開出大朵大朵的向日葵來,我負載著它們,希望遇到另外一只螞蟻,可以渡我穿越這一片藍色。
顏生笑起來。他笑的時候,槿藍像是聞到了花香,或者觸摸到了溫暖的陽光。槿藍在自己租住的地下室里,已經(jīng)許久沒有過這樣的快樂。她常常整宿整宿地畫畫,不知道外面的天光。實在疲乏撐不住了,她便吸煙。一根根地吸,吸到有人敲門,問她是不是房間里失了火,是否需要幫助。
而在顏生這里,槿藍找到了一種擁抱時的溫情。就像鳥兒依戀的窩巢,嬰兒貪愛的搖籃,女孩喜歡的懷抱,或者,一個流浪漢向往已久的家。
是的,就是家的感覺。槿藍在顏生這里,找到了她在繪畫中,始終不能安放的心。
槿藍像一株野生的百合,因為有了顏生細心的照料,瘦弱的莖葉,開始泛出飽滿明亮的光澤。
槿藍開始將這個房子,稱做她與顏生的家。顏生幫她整理出一間臥室,當做書房。日間顏生去上班,槿藍便在其中安心地畫畫。陽光漫過畫板,落在她的右手邊上的時候,她就知道顏生快要下班了。此時她會反常地停下畫筆,關(guān)上亂七八糟的畫室,隨便罩上一件外套,有時候找不到合適的,她就穿上顏生的風衣,將自己像一只蠶一樣,裹在其中,下樓去為顏生買菜。
常常是還沒有抵達樓下,她就看到顏生,提了花菜或者蓮藕大踏步地朝她走過來。槿藍總是習慣性地飛奔過去,抱住他,而后給他一個幾乎讓他窒息的親吻。
槿藍喜歡讓顏生牽著她的手,一步步上樓。她聽著樓道里咚咚咚的響聲,覺得生活是真實的,不像她筆下的那些抽象的線條,活在虛幻之中。
槿藍是顏生最無用的下手,她總是將芹菜細細的莖,與葉子一起丟入垃圾筐里,或者把蓮藕削去了頭,再放入盆中清洗外面的泥沙。顏生從未與她生過氣,總是一邊笑她傻丫頭,一邊將莖重新?lián)焓捌饋恚蛘叩沟裟嗨?,一遍遍地沖洗著蓮藕。
這時的槿藍,總是在背后抱住顏生,說,謝謝你。顏生回頭,捏一捏她小巧的鼻子,說,傻瓜,跟我在一起,不許說謝謝。
槿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顏生這樣的呵護中,總是覺得不安,她需要這一聲謝謝,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修復心中所受到過的某種傷害。那種傷害,已經(jīng)被時光的灰塵,覆蓋了很久,久到她以為沒有了,可是扒開那厚厚的落葉,還是發(fā)現(xiàn)了那些經(jīng)年的孤單的疤痕。
槿藍記得十歲那年,一場車禍將父親的雙腿撞斷,他躺在床上,還沒有一個月,她的母親便跟人私奔,永遠離開了這個城市。父親無力承受這樣的打擊,服下大量的安眠藥,也離她而去。她被好心的鄰居送到奶奶家,卻因為不怎么與人為善的個性,而被周圍的小孩子冷落,也招來叔叔嬸嬸的厭煩,盡管,槿藍父親留下的那筆工傷的補償,完全可以供她讀到大學畢業(yè),而無需花費叔叔嬸嬸的一分錢。她在這樣陰郁的環(huán)境中,堅強地讀到了大學,然而在大二那一年,因為學費問題與叔叔生出爭吵,斷然停止了學業(yè),靠繪畫在各個城市間穿行至今。
而這些,她從來沒有跟顏生提起過。
沒有提起,槿藍便害怕顏生給她的幸福會突然地生出翅膀飛走,且無論她怎樣地懇求,都不會再回來。
這樣的懼怕,甚至讓她在夜晚突然驚醒。側(cè)頭看到累了一天的顏生,睡得正香,他的夢中,一定有畫板上最亮麗的顏色,否則,他的唇角,不會溢出一抹嬰兒般夢幻的笑容。
她總是俯身,親吻一下顏生的額頭,而后在月光下,細細地看著顏生臉上生出的皺紋。這樣的凝視,像許多年前,她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偷著看父親的臉一樣。顏生與父親,有相似的硬朗的棱角,這樣的棱角,屬于為愛而生的男人。他們生來就為等待某一個女人而與世界戰(zhàn)斗著,假若心愛的女人逃開,那么,或許從此,他們不再有愛的能力。除非,他再一次遇到一個相似的女子。
而槿藍,就是顏生第一次所愛的女子的翻版。幾乎,一模一樣。這些,顏生沒有告訴過她,她是無意中從顏生電腦設(shè)為隱藏的一個文件夾里,看到那個與自己神似的女孩的。
槿藍在看到那一張張熱烈的照片的時候,幾乎喘不過氣來。顏生與那個女孩,在天橋上,在麥田中,在海水里,在小溪邊,留下各式甜蜜的擁抱與親吻。槿藍可以感覺到那些密不透風的親吻,它們像是熱帶海洋上刮過來的颶風,一旦席卷了一個女孩的心,便再也別想逃掉——正如此刻槿藍所無限迷戀且無法掙脫掉的懷抱一樣。
槿藍記得自己哭了,一個人,在地板上,坐在凌亂不堪的畫室里,哭到頭痛難忍。槿藍突然地害怕失去,害怕顏生所給予她的這一切,在某一天,化成童話里那些海上的泡沫,在陽光下永遠地消失掉。
而不失去的方式,或許,只有一種,那便是讓而今蓬勃綻放的愛情,戛然而止。就像一朵花,或者一只昆蟲,被突襲而來的巖漿,重重地包裹,在千百年后,依然以琥珀的形式,綻出昔日生動的姿態(tài)。
這個決定,一旦涌出,便轟隆隆地傾軋了槿藍的身體,并讓思維混亂的她奇異般地安靜下來,收拾了東西,準備徹底地逃離。
她只給顏生留了一張簡短的字條,說,顏生,再見,記得替我保存這份曾經(jīng)如此蓬勃過的野生的愛情。
槿藍最后一次回頭,看見陽臺上,她第一次為顏生洗好的白色的襯衫,已經(jīng)在春天的陽光里快要干了,正撲啦啦地飛翔,像他們永遠定格在時光里的愛情的姿態(tài)。
槿藍還是哭了。